四周寂寂無聲,只有黑鍋跑過來的腳步聲。
這時,一個柔弱的聲音響起:“沒有活人了,一個都沒有了……”
陳實循聲走過去,看到一株被連根拔起的紫藤。
紫藤的下面,一個衣衫襤褸的紫衣女子坐在泥土中,傷痕累累。
她是這個村莊的乾孃,本體是一株紫藤,活了千百歲,久而久之通靈,在香火中修成神相,成爲庇護這個村子的乾孃。
只是如今,紫藤根莖已斷,枝葉凋零,她命不久矣。
陳實來到跟前,看到四周有戰鬥留下的痕跡,想來鬼怪入侵時,這位乾孃奮力廝殺,保護村民,但最終還是沒能保住這個村子。
陳實挖開泥土,將她的根莖放回原處,培上土。
紫衣女子搖頭,氣若游絲道:“我活不了啦,不用救我。我根莖已斷,就算能活過來,也會因爲沒有人族的祭祀而漸漸消亡。天氣越來越冷了,黑暗中,我也堅持不了多久。”
陳實蹲下身子,將她攙扶起來,讓她靠在紫藤上。
陳實點燃一炷香,插在她的腳邊,道:“道友,你還有何遺願?”
紫衣女子木然的搖頭:“沒有了,我的子民都死了。我本是因爲子民的祭祀而生,終將因爲他們的故去而滅。”
陳實向她拜了拜,或許在好時節,這位乾孃可以成爲附近一帶的神祇。可是如今,這裡已經是無人之地了。
他站起身,向村外走去。
“我的那一炷香,或許可以讓她多堅持一段時間。”陳實向身邊的小椴道。
他們走出村莊,小椴拽了拽他的衣裳,向後指了指。
陳實回頭看去,紫藤下,那紫衣女子伸出手指,掐滅了身前的那炷香。
陳實怔住,沒有爲她再點燃一炷香。
哀莫大於心死。
這位乾孃的子民都死了,她也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氣。
陳實和小椴登上木車,遠處,幾隻鬼怪鬼鬼祟祟的向這邊望來,黑鍋追過去,鬼怪慌忙逃竄。這時,遠處傳來怒喝聲:“狗!狗!誰家養的狗。”
黑鍋跑回來,衝着陳實汪汪兩聲。
陳實下車,示意小椴留在車上,跟着黑鍋走了過去。
一隻牧鬼正在約束那幾只鬼怪,見到他來了,怒氣衝衝道:“你是何方神聖?好大膽子,膽敢縱狗逞兇!知不知道這是誰家的領地?知不知道這是誰家的牲口?”
那牧鬼身軀高大,足有五六丈,背上掛着幾個籮筐,筐裡是幾個小夜叉,正在燒香。
陳實目光掃過牧鬼身邊的那幾只鬼怪,與適才村裡吃人的鬼怪一樣,顯然是這隻牧鬼在此地放牧吃人。
“恕在下孤陋寡聞,不知這是誰家的牲口?”他面帶和善笑容,詢問道。
那隻牧鬼聽到他口吐鬼話,放下心來,道:“這是奉陽君家的牲口!你的狗吃了奉陽君家的牲口,你可知罪?”
“知罪!知罪!”
陳實躬身道,“我這狗子一向兇惡,難以管教,看到這些牲口,還以爲是野生的,沒想到是家養的。不知奉陽君在何處?在下也好登門賠罪。”
那隻牧鬼聞言,道:“你是修行之人罷?難怪如此彬彬有禮。奉陽君一向熱情待客,見你如此知書達禮,必然不會怪罪。”
陳實道:“我在陽間時是狀元。”
那隻牧鬼恍然,笑道:“難怪,難怪。奉陽君就喜歡和讀書人往來,前幾日還有讀書人前去拜訪。我聽聞奉陽君生前在陽間也是大人物,曾經考中探花,很有名氣。”
陳實目光閃動:“這位奉陽君,姓什麼?是哪年的探花?”
牧鬼道:“姓夏。至於是哪年的探花,就不清楚了。他老人家在兩千多年前,便被封在此地了。這附近,廣袤萬里,都是奉陽君的領地。”
陳實笑道:“能否請閣下帶我去見奉陽君?”
“有何不可?我失了牲口,也要回去交代,正好你幫我美言幾句。”
那牧鬼帶着剩下的幾隻鬼怪,沿着一條大江走去。陳實與他並肩而行,足不着地,落地時便一縷清風生出將他身形托起。
牧鬼則是兩個大車輪,骨碌碌滾動。
木車駛來,載着小椴,好奇的打量這隻牧鬼。
江面上飄蕩着一艘艘獨木舟,舟上是一個個馬面陰差,各自提着天靈燈,四下捕捉亡魂。
他們的燈光照耀在鬼魂身上,鬼魂便會被攝起,落在船上。
也有滿載着鬼魂的獨木舟突然間加快速度駛去,消失無蹤。
這條大江支流很多,陰差們沿着四通八達的支流深入各地,有時候陰差還會駕馭着獨木舟飛起,前往其他地方接引鬼魂。獨木舟所過之處,便見舟下自動生出一條小河,載着獨木舟飄行很遠。
許許多多鬼魂從四面八方走來,渾渾噩噩,應該是此次太陽熄滅事件中死難的人們,被一股奇異的力量牽引到德江邊,紛紛登上陰差的獨木舟,或者被燈光所攝。
“活人!”
江面上的陰差紛紛注目,向陳實看來,面色古怪。
一個陰差道:“最近陰陽兩界合併,陰間來了很多活人,見怪不怪了。”
他們繼續忙活。
陳實收回目光,詢問道:“這些陰差接引鬼魂,送往何處?”
“我聽聞是送到陰曹地府。”
牧鬼道,“那些鬼魂就是地裡的莊稼,總是平白無故的冒出來,收割一茬還有一茬。不過我聽奉陽君說陰陽兩界合併,今後這種莊稼就少了。割了這茬,就沒有下一茬了。”
他說到這裡,又有幾隻牧鬼攆着許多鬼怪走來,加入他們。
這些鬼怪不是甡甡,而是一種名叫螽獸的鬼怪,產肉很多,肉中蘊藏濃烈的陽氣,對生活在陰間的鬼神來說,滋味極佳。
“司牧,你的螽獸怎麼少了許多?”一隻牧鬼問道。
陳實身邊那隻牧鬼無奈道:“被這位兄臺的狗吃了。這位兄臺的狗子好不嚇人,身子這麼一點兒,嘴巴一張,腦袋便跟小山一般大。我帶他前去見奉陽君讓他賠個不是,我也好有個交代。”
其他牧鬼紛紛道:“奉陽君善待讀書人,兄臺前去,一定不會有事。”
陳實稱謝,道:“你們放牧,經常放到村裡去麼?”
其中一隻牧鬼道:“我們放牧都是放開這些螽獸,它們想吃什麼就吃什麼。奉陽君也說了,這些落入陰間的人,多半活不久,不是餓死就是凍死,吃了也就吃了。”
路途中,他們又遇到一些空掉的村鎮,裡面已經沒有了活人,應該是被吃光了。
不過陳實還看到有些村莊居然還有活人,這些村子供奉着紅山娘娘。
“這裡是拱州!”
他頓時醒悟,適才他見到的那條忘川河,應該就是岷江!
只不過陰陽二界合併後,地理大改,他一時間沒有認出。
他們從一片沼澤旁邊經過,陳實放眼看去,只見沼澤中一望無際都是還魂蓮,還有許許多多鬼魂行走在沼澤中,稍有不慎便會被鬼火點燃。
“這片蓮田……”陳實怔住。
那隻名叫司牧的牧鬼道:“這片蓮田也是奉陽君的產業,產出還魂蓮,此物可以壯大魂魄,延長壽命,久服魂魄強大。陰間適合種植還魂蓮的地方不多,這片沼澤算是一塊寶地。”
陳實神態漠然,道:“用魂魄來種植還魂蓮,陰曹地府不過問麼。”
“陰曹地府與奉陽君是一家人,我曾經見過地府來了鬼神,還要叫奉陽君叔祖父呢。”一隻牧鬼笑道。
蓮田上空,有體態龐大的鬼神藏在雲氣之中,正在酣睡,被他們的聲音驚醒,翻過身,從雲層中探出一顆腦袋,打量他們一眼,又翻身睡去。
司牧悄聲笑道:“這個憊懶鬼前些年丟了很多還魂蓮,被奉陽君狠狠責罰。據說還有黑色巨犬闖入蓮田裡,把他嚇得半死,眼睜睜的看着人家偷吃還魂蓮。爲此,奉陽君抽了他一百多鞭。”
他說到這裡,突然怔住,看了看陳實,又看了看黑鍋,心道:“這人也帶着一條黑狗。不過,沒有這麼巧吧?”
牧鬼們攆着螽獸,繞過蓮田,向遠處走去。
這時,那尊藏在雲層中的鬼神像是突然想起什麼,猛地驚叫一聲,睜開眼睛,俯身向已經走遠的陳實和黑鍋看去。
“那小子,怎麼這麼像偷祖上還魂蓮的小賊?不過,他身邊的狗子不像。”
他又躺了回去笑道,“那隻黑色巨犬,實在太恐怖了,但這只是一條小狗。”
更多的牧鬼驅趕着螽走來,加入他們的隊伍,牧鬼們打聽,都笑道:“奉陽君善待讀書人,你是狀元,去賠個不是肯定沒事。”
陳實稱謝。
這時,一片山莊映入眼簾,山莊內宮闕井然有序,錯落有致,哪怕是在陰間,也盡顯江南的婉約風範。
很難想象,在如今已是末日的情況下,竟還有這樣一個秀麗之地。
山莊四周,則是大大小小的鬼怪村落,居住着一尊尊鬼神,有着小夜叉伺候着,身軀往往高達百丈、幾百丈,很是驚人。
陳實目光從這些鬼神身上掃過,這些鬼神實力非同小可,堪比煉神境、還虛境的高手。
他們注視着陳實、小椴和黑鍋,目送他們來到山莊前。
司牧進去通報,陳實打量匾額,只見上面寫着奉陽二字。
想來便是奉陽君這個稱謂的來歷。
過了片刻,只聽一個熟悉的笑聲傳來:“陳實,陳師兄!界上界匆匆一別,沒想到會在這裡再見!”
陳實微微一怔,只見夏天傑從奉陽山莊中走出,身邊還跟着幾個修士,修爲盡是不俗,應該是夏家的高手。他們是活人,修爲境界,陳實一時看不出來。
夏天傑見到陳實,很是熱情,笑道:“上次在界上界,你以李天青之名,指點我槍法,令我受益匪淺。”
他的傷勢已經痊癒,修爲比在界上界時又有精進,道:“我觀摩你與楊弼之戰,收穫更是極大,此次傷勢養好之後,我自覺修爲實力又有所突破。”
陳實也察覺到他的進步,目光落在他身邊那幾位夏家高手身上,道:“這幾位是?”
“這位是我四叔,夏仕昌。”
夏天傑只介紹了一位老者,其他幾人並未介紹,應該是夏家的外門高手。夏仕昌笑道:“陳狀元,你家的狗吃幾個牲畜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不必前來道歉。”
陳實認認真真道:“做錯了事,一定要認。”
夏天傑拍手笑道:“說得好!我帶你去見奉陽老祖!你還不知道吧,奉陽君是我夏家的老祖,在陰間經營了兩千多年了。”
他伸手相請,與陳實並肩而行。
陳實詢問道:“奉陽君在陰間經營的是還魂蓮吧?”
夏天傑笑道:“你也知道?”
陳實道:“公子以偷還魂蓮賣還魂丹而發家,我壞了他的產業因此略知一二。”
夏天傑哈哈笑道:“公子來偷我家的還魂蓮,奉陽君早就知道,只是故意縱容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那時,我們十三世家決心扶持他爲下代真王,可惜他扶不上牆。”
兩人邊走邊談,深入奉陽山莊。
這山莊里居然很少見到鬼神,丫鬟,侍女,僕人,多是活生生的人。
陳實目光掃過幾個經過身邊的丫鬟,道:“夏兄,我在路上看到奉陽君家的牲口吃人,把許多村莊吃空了。如今天降災變,百姓落入陰間,本就難以生存。奉陽君既然曾是夏家的前輩,爲何不約束鬼怪?這時候,不是應該濟世救民嗎?”
夏天傑微微一怔,不知不覺放慢腳步,笑道:“陳兄還是不要去見奉陽君了。我送你出去吧。”
他的身後,夏仕昌等夏家高手像是察覺到什麼,各自默默催動功法,甚至有人已經暗暗準備祭起法寶。
陳實停下腳步,道:“夏兄,我在界上界過得很愉快,與你們交流道法,與楊弼爭個高低,一度讓我以爲我們或許會是朋友。”
夏天傑笑道:“難道不是?”
“不是。”
陳實語氣平淡,但言語中卻有一股斬釘截鐵的力量,正在此時,一股濃烈的香火氣味傳來,一尊神祇向這邊走來,哈哈笑道:“是孩秀才嗎?百聞不如一見,老朽奉陽君……”
陳實眼瞳中殺氣沸反盈天,腳下雷光爆發,咔嚓一聲,身形飛出!
“周天火界!”
他右手抓去,呼的一聲,雷火形成一界之地,呼嘯旋轉,同一時間一根黑鐵棒自他的腦後小廟中飛出,火界沿着手臂呼嘯而過,環繞他手中黑鐵棒來到頂端,鐵棒上一個個複雜的紋理紛紛亮起,宛如有雷霆烈火在紋理中燃燒!
陳實掄棒,砸下,正中奉陽君的頭頂!
“轟隆!”
一聲巨響,這一棒打碎了奉陽君兩千多年的香火神力,敲碎了他的天靈蓋,脊樑骨,砸碎了不滅的神軀,蕩碎了他的法力!
他的身後,奉陽山莊被一根巨大的黑鐵棒子硬生生砸成兩段!
陳實回首,面目猙獰桀驁。
“你們十三世家,視人命若草芥!而我,就是這個草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