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計六部?
搬空戶部、兵部、讓吏部社會性死亡? 逼瘋傅友文和茹常?
抄了李景隆的家?強行請吃飯? 嚇得郭英垂死病中驚坐起,還逼捐了三千兩?
現在正殺向工部?!
這一連串的抽象和荒誕、每一個字都透着血淋淋現實的消息,如同無數把重錘,一錘接着一錘,狠狠砸在老朱的認知上。
他執掌天下近三十年,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
屍山血海,陰謀詭詐,他自認早已心如鐵石!
可這一刻. 他感覺自己的腦子像是被塞進了一個瘋狂的陀螺,正在以一種他完全無法理解的速度和方式劇烈旋轉、崩壞。
這. 這他媽都什麼玩意兒?! 御史不寫奏章,扛着算盤去抄家了?! 勳貴不被彈劾,被‘審計’逼捐了?!
朝廷的體統呢?法度呢?綱常呢?! 全都餵了狗嗎?! 一股極其強烈的、混雜着震駭、荒謬、暴怒,以及一絲連他自己都不願承認的茫然無措的情緒,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沖垮了他所有的鎮定。
他枯槁的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蠟黃的臉漲得通紅,胸口如同風箱般劇烈起伏。
他想瘋狂的殺人,不顧一切的殺人! 他想把這荒唐的一切,都撕得粉碎! 可喉嚨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死死扼住,發不出半點聲音! 在這巨大的、難以控制的情緒衝擊和身體痙攣下 “噗——!”
不是噴血。
是那口嚥下去沒多久的蔘湯,混合着反胃和極致的情緒波動,如同壓抑已久的小型噴泉,猛地從他口中噴涌而出。
精準地、毫無保留地、劈頭蓋臉地 全噴在了正癱軟在地、仰着頭、滿臉驚恐絕望的朱允炆臉上! “?????!”
朱允炆整個人都傻了。
那嗆鼻的胃酸、帶着濃郁藥味的溫熱蔘湯,滴滴答答地從他光潔的額頭、挺直的鼻樑、驚愕張開的嘴脣上滑落。
他頭上那頂象徵身份的翼善冠被衝歪了,精心梳理的髮髻被打溼,幾縷頭髮狼狽地貼在臉頰上。
繡着金線的親王常服前襟,更是溼漉漉一片,深色的水漬迅速暈開,還掛着幾片沒化開的參片和枸杞 轟! 時間彷彿在這一刻凝固了。
他保持着癱坐仰頭的姿勢,眼睛瞪得溜圓。
他瞳孔裡倒映着老朱那張因劇烈咳嗽和情緒激動而扭曲的臉,以及自己這一身前所未有的狼狽。
臉上溼膩膩、熱乎乎的感覺,以及那濃重的參味、酸臭味,無比真實地提醒着他正在經歷什麼。
我是誰? 我在哪? 發生了什麼? 巨大的屈辱、懵逼,以及深入骨髓的恐懼,瞬間淹沒了他。
他甚至忘了去擦臉,整個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
一旁的蔣𤩽和雲明也驚呆了。
他們眼睜睜地看着皇上噴了允炆殿下滿臉蔘湯。
這. 這簡直曠古奇聞啊!
饒是蔣𤩽這位殺人如麻的錦衣衛指揮使,此刻大腦也宕機了一瞬,完全不知道該如何反應。
是該立刻上前護駕?還是該先給允炆殿下遞塊帕子?! 不對,遞帕子這事不是雲明乾的嗎?
他下意識看向雲明,只見雲明強忍着笑意,將頭飛速撇到一邊。
他是經過專業訓練的,再好笑都不會笑。
只是他肩膀抖動的速度,還是出賣了他。
至於老朱,在噴出那口蔘湯後,又劇烈的咳嗽了起來,咳得撕心裂肺。
但咳嗽了一陣之後,呼吸似乎比之前順暢了不少。
只見他一邊咳嗽,一邊擡起顫抖的手,指着殿外,聲音嘶啞卻充滿了一種被逼到絕境的咆哮: “反了.反了全都反了!”
“蔣𤩽!蔣𤩽!!”
“你還愣着幹什麼?!”
“咳咳.抓.給咱抓!把那個瘋子.張飆給咱抓回來!!”
“活的!咱要活的!”
“咱要親自問問他!他到底想幹什麼?!”
最後幾句,他幾乎是吼出來的。
伴隨着劇烈的咳嗽,眼珠子都因爲極致的憤怒和激動而佈滿了血絲。
唾沫星子混着蔘湯的殘液,再次濺了癱在地上的朱允炆一臉。
朱允炆被吼得一個哆嗦,終於從石化狀態中驚醒。
他看着老朱恨不得生啖張飆血肉的模樣,嚇得魂飛魄散,也顧不上一臉狼藉,手腳並用地向後爬了兩步,帶着哭腔尖叫道: “皇爺爺息怒!皇爺爺保重龍體啊!”
蔣𤩽此刻也回過神來,知道現在不是發呆的時候。
只見他當即躬身一禮:“臣遵旨!臣這就親自帶人去鎖拿張飆!”
說完這話,他根本不敢多看那對祖孫一眼,轉身就要衝出寢房。
然而,一旁的雲明卻‘噗通’一聲跪了下去,哭喊着爬到老朱的腿邊: “皇爺!求您別再見張御史了!奴婢怕啊!奴婢.”
“滾開——!”
老朱一腳踢開雲明,掙扎着想要坐直身體。
但一個不穩,差點摔倒在地。
他連忙伸出枯槁的手,死死抓住牀沿,指甲幾乎要掐進木頭裡: “咱要見張飆!!咱現在就要見他!”
“快!快把他給咱押過來!咱要親自問問他!他到底想幹什麼?!是不是真要刨了咱老朱家的根?!”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就如同瘋長的野草,瞬間佔據了老朱全部的心神。
無數的憤怒、屈辱、恐懼、還有一絲極其微弱、連他自己都不願承認的好奇,混合成了一種強大的執念。
他必須要立刻見到那個瘋子!
必須要親自弄明白這一切! 可是,這個瘋狂的命令卻把在場所有人都嚇壞了。
因爲不止雲明反應過來了,其他人也反應過來了。
老朱現在的狀態見張飆,恐怕凶多吉少。
“皇上!不可啊!萬萬不可!”
這時,剛剛跑去煎藥回來的太醫,也‘噗通’一聲跪倒在門口,磕頭如搗蒜:
“皇上您龍體欠安,急火攻心,氣血逆亂,亟需靜養!絕不能再受任何刺激了啊!那張御史言語驚人,萬一”
他頓了頓,斟酌道:“萬一龍體再有閃失,臣等萬死難贖啊!”
“是啊皇上!保重龍體要緊啊!”
幾個內侍也哭着哀求。
蔣𤩽見狀,也在這時露出一絲猶豫,不由勸諫老朱道: “皇上,張飆此人,行事乖張,言語無忌,且似乎對皇權少有敬畏之心。”
“此刻若召見,臣恐其狂言妄語,再驚聖駕。是否待龍體稍愈,再”
“放屁!”
老朱氣得猛地一拍牀榻,又是一陣咳嗽:“咱還沒死呢!咱現在就要見他!”
“蔣𤩽,你是不是也怕了那個瘋子?!連這點事都辦不了?!”
“臣萬死!”
蔣𤩽連忙低頭告罪:“只是爲陛下龍體計.”
“你!”
就在老朱怒不可遏的下一刻,房外忽地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和通傳聲。
“翰林學士劉三吾求見!”
“駙馬都尉梅殷求見!”
顯然是宮外的消息已經飛快地傳到了這些核心人物耳中,他們第一時間趕來了。
“讓他們滾進來!”
老朱正在氣頭上,沒好氣地吼道。
劉三吾、梅殷急匆匆地走進寢房內,一看到房內一片狼藉,紛紛跪倒在地。
“皇上!皇上啊——!”
“臣等懇請皇上保重龍體啊!”
老朱不耐煩地打斷他們: “少說這些沒用的!你們來得正好!蔣𤩽不去,你們去!”
“去把張飆那混賬給咱綁來!咱今天非要看看,他是不是有三頭六臂!”
衆人一聽,臉色煞白。
劉三吾最重禮法規矩,此刻也顧不得許多了,聲音發顫地道:
“皇上!此事萬萬不可!”
“那張飆行事如同市井潑皮,毫無體統可言!”
“皇上您萬金之軀,豈能與這等狂徒對峙於殿前?豈不玷污聖聽,有損天威?若傳揚出去,天下人將如何看我大明朝廷?皇上,三思啊!”
梅殷更直接一些,磕頭道: “皇上!那張飆連氣您三次,其心可誅!其言更如刀劍!您此刻召見他,無異於以身飼虎!”
“萬一他再口出狂言,您讓允炆殿下怎麼辦?讓這大明江山怎麼辦?皇上,爲了天下,您也不能冒這個險啊!”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哭得抑揚頓挫,句句不離‘保重龍體’,字字暗指‘張飆有毒,見之必死’。
簡直把張飆描述成了能靠言語就咒殺帝王的妖道。
老朱聞言,眉頭越皺越緊。
他當然知道這兩人是怕什麼。
怕張飆那張破嘴再把他氣暈過去,萬一真醒不過來,他們的擁立之功沒了着落,甚至可能被清算。
但這哭天搶地的架勢,也着實讓他心煩。
“行了!”
老朱不耐煩地打斷了他們,聲音帶着病中的虛弱,卻仍有威勢:“哭哭啼啼,成何體統!咱還沒死呢!”
劉三吾和梅殷的哭聲戛然而止,卻依舊跪在地上不住抽噎,用袖子擦着那彷彿流不盡的眼淚。
老朱看着他們這副模樣,又想起張飆那混不吝、敢指着滿朝勳貴和他鼻子罵的勁頭,心裡莫名一陣膩歪。
他深吸一口氣,壓住翻涌的情緒,儘量平緩道:“你們的忠心,咱知道了。但那張飆.”
“皇爺爺,孫臣覺得,那張御史雖行事狂悖,大逆不道,但其煽動底層官員作亂,或許是另有隱情,又或許是某些人暗中指使,意圖攪亂朝綱,其心可誅”
老朱的話還沒說完,朱允炆的聲音就冷不防地響了起來。
“你說什麼!?”
老朱一個冷眼就掃了過去,眼睛裡閃過一絲錯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