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鐺——鐺——鐺——!”
景陽鐘的響聲,不僅傳遍了宮外,讓整個應天府都爲之一靜。
就連宮內,也傳遍了老朱醒來的消息。
而聽到這一消息的人們。
有的喜極而泣。
有的長舒一口氣。
還有的則捏緊了拳頭,想法難明。
總之,老朱總算是挺過來了,有人歡喜有人愁。
而此時此刻,回到宮中的朱允熥,正呆呆的蜷縮在牀邊,一夜未眠。
彷彿昨天經歷的一切,直到現在還沒有在他腦海裡、在他心中消化。
“允熥!允熥!”
“你快開門啊!別嚇我們!”
門外是聞訊而來的朱明月、朱明玉兩姐妹。
當她們聽說朱允熥已經一夜沒出來,也沒有吃飯的時候,整個人都急壞了。
然而,無論她們怎麼呼喚、哭泣,門內一點動靜都沒有。
直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她們身側。
卻聽那人語氣恬淡又帶着端莊溫柔地道:“明月、明玉,熥兒還沒出來嗎?”
“母妃!?”
朱明月和朱明玉聞言,同時一詫,然後連忙轉身朝來人行禮:“見過母妃!”
“不用多禮,都是一家人。”
呂氏淡淡一笑,旋即看了眼緊閉的朱允熥房門,嘆息道: “熥兒這孩子,一向聽話,此次出宮,怕是被嚇壞了,真叫你們母妃我揪心啊!”
聽到這話,朱明月與朱明玉對視一眼,彷彿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低下了頭。
而呂氏則很滿意她們的反應,嘴角微微上揚,轉瞬即逝,又慢步上前,聲音沉穩且不容置疑地道: “熥兒,你能聽到嗎?我是母妃,你皇爺爺醒了,若是知道你這般作踐自己,該有多傷心啊,你不爲自己着想,也要爲母妃,爲你皇兄,還有你兩個姐姐着想啊!”
話音落下,門內依舊沒有一點動靜。
呂氏微微蹙眉,又看向朱明月、朱明玉兩姐妹,發現她們在自己看來的下一刻,連忙低下頭不與自己對視。
很明顯,她們是怕自己問起宮外之事。
呂氏心中瞭然,也不拆穿她們,就當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聲音卻依舊維持着慣有的溫和腔調: “熥兒!你不是說宮裡的豬頭肉不好吃嗎?母妃特意讓人從宮外帶了豬頭肉回來,是王麻子家肉鋪的!”
“你還不快梳洗更衣?等會兒放久了,豬頭肉就不好吃了.”
噗通——! 呂氏的話音還未落下,門內就傳出一陣沉悶的聲響。
緊接着,朱允熥就在朱明月、朱明玉兩姐妹詫異的目光中,打開了房門,開口第一句就是:“豬頭肉在哪?!”
“呵呵,豬頭肉備着呢.”
呂氏溫柔一笑,彷彿一切都還在掌控中一般,自鳴得意的催促朱允熥道:“熥兒乖,快去洗漱吧!”
然而,朱允熥卻死死抓住門框,幾乎低吼似的重複道:“豬頭肉在哪?!”
“這”
呂氏心頭一沉,暗罵這小廢物是怎麼了?在發什麼瘋?! 不過,她也就在心裡厭惡、憤怒朱允熥的不敬,表面上卻掛起一抹體諒的笑容,放縱道:
“想必熥兒是餓壞了。來人,快去將豬頭肉端來!”
“是!”
一名小太監立刻領命。
很快,他就端着一盤香噴噴、亮油油的王麻子豬頭肉走了過來,躬身遞給朱允熥道:“皇三孫殿下,您請享用。”
聽到這話,看着盤子裡的豬頭肉,朱允熥眼睛都直了。
腦海裡,不受控制地浮現出奉天殿廣場那驚心動魄的一幕——
張飆指着滿朝勳貴,睥睨怒罵,字字如刀,濺起漫天血雨。
沈浪裹着破草蓆,在寒風中嘶吼‘請大明赴死’。
孫貴高舉着那盞散發着古怪氣味的夜壺燈,臉上是羞恥與悲壯交織的決絕。
還有那躺了一地的、凍得瑟瑟發抖卻眼神灼熱的底層京官. 最後,是張飆被錦衣衛押走時,那混不吝卻彷彿看透一切的喊聲:
‘如果我死了!就讓兄弟們今晚吃好喝好!全當爲我慶祝了!!’
慶祝 用他的死,來慶祝?
再對比眼前這豬頭肉的‘慈愛’. 一股極其強烈的、令人作嘔的荒謬感和冰寒徹骨的清醒,如同雪崩般瞬間淹沒了朱允熥。
他緩緩擡起頭,第一次沒有迴避呂氏的目光。
那雙原本總是帶着怯懦、茫然或醉意的眼睛裡,此刻卻翻涌着一種呂氏從未見過的、極其複雜的情緒。
是震驚、迷茫、恐懼,還有一絲被強行喚醒的、尖銳的刺痛和懷疑。
他沒有像往常一樣對呂氏敬愛有加,也沒有感激呂氏對他的放縱,只是死死地盯着呂氏,嘴脣微微顫抖,彷彿用了極大的力氣,才從喉嚨裡擠出幾個乾澀的字:“母妃.吃過嗎?”
他的聲音很輕,卻帶着一種詭異的平靜,像是在重複一個極其可笑又可怕的謎語。
呂氏被他這反常的反應和眼神看得心頭莫名一悸,臉上的笑容險些掛不住。
她強自鎮定,語氣更加溫柔:
“母妃近來念佛,不食葷腥,熥兒想吃就吃吧,不用在意母妃.”
“呵呵.”
朱允熥忽然低低地笑了起來,笑聲沙啞,帶着濃濃的自嘲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悲涼。
“昨天在外面,也有人請我吃肉”
他像是在喃喃自語,彷彿又看到了那個油乎乎的紙包,和那個罵他是廢物、卻又把最後食物塞給他的‘好人大哥’。
“那人.他說”
朱允熥的聲音逐漸清晰,帶着一種模仿的、卻又無比認真的語調:“莫欺少年窮”
“什麼!?”
呂氏的瞳孔驟然收縮。
“他還說”
朱允熥的目光猛地重新聚焦,直直刺向呂氏,帶着一種近乎殘酷的天真和質問:“別讓你的悲哀,成爲大明的悲哀!”
“母妃.”
他向前踉蹌一步,逼視着臉色微變的呂氏,聲音陡然拔高:
“你說,我是不是真的很悲哀?!我除了會吃.還會什麼?!我是不是真的就是個只會等着餵食的廢物啊?!”
最後兩個字,他幾乎是嘶吼出來的,帶着積壓了十餘年的屈辱和自我厭惡,也帶着被張飆強行撕開僞裝後的血淋淋的痛楚。
轟! 這番話,如同驚雷,炸得呂氏臉上的溫柔面具瞬間碎裂。
她精心營造的、用錦衣玉食和放縱溺愛編織的牢籠。
在這一刻,被朱允熥用最直白、最慘烈的方式,從內部狠狠撞開了一道裂痕。
呂氏的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青白交錯。
她怎麼也想不到,一次簡單的外出,那個如同瘟神般的張飆,竟然能給這個她一手養廢的兒子,注入如此可怕的清醒。
她袖中的手指猛地攥緊,指甲幾乎掐進肉裡。
但多年的宮闈修煉讓她迅速強行壓下翻涌的情緒,臉上重新擠出受傷和委屈的神情: “熥兒!你.你怎能如此想?怎能如此對母妃說話?母妃疼你愛你,何錯之有?定是外面那些宵小之徒,灌了你迷魂湯,教唆了你”
然而這一次,她的表演似乎失效了。
朱允熥沒有再像以前一樣被她輕易拿捏,被她三言兩語帶偏節奏。
他只是死死地看着她,那雙眼睛裡曾經的混沌被一種劇烈的痛苦和掙扎所取代,彷彿有兩個靈魂在他體內撕扯。
一個是被馴化了十餘年、習慣了用食物和放縱麻痹自己的廢物。
一個是剛剛被外力強行喚醒、對自身命運產生巨大恐慌和質疑的皇子。
他沒有再反駁呂氏,也沒有認錯,只是猛地轉過身,丟下三個字:
“我不餓!”
這三個字,聲音沉悶,卻帶着一種前所未有的決絕。
“砰”的一聲,內室的門被他從裡面重重關上,也將呂氏那瞬間變得冰冷怨毒的目光隔絕在外。
朱明月和朱明玉將弟弟的反常盡收眼底,兩人心中同樣掀起了驚濤駭浪。
朱明月捂着嘴,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和後怕。
她看着那扇緊閉的房門,又回想奉天殿前那駭人的一幕,只覺得一股涼氣從腳底升起。
那個張飆 他竟然能讓允熥產生如此翻天覆地的變化?! 她第一次對呂氏那套‘溫柔溺愛’的教育方式,產生了一絲細微卻無法忽視的動搖和恐懼。
而朱明玉,則完全是另一種狀態。
她抱起了胳膊,雖然依舊不敢在呂氏面前放肆,眼睛卻亮得驚人。
“莫欺少年窮別讓你的悲哀,成爲大明的悲哀”
她無意識地重複着這兩句話,只覺得一股熱血在胸腔裡橫衝直撞,爽得她頭皮發麻!
【說得太他孃的對了!】
她在心中驚喜喝彩。
【這纔是人話!比宮裡那些彎彎繞繞的屁話強一萬倍!】
那個張飆,不僅敢罵皇爺爺,敢懟滿朝勳貴,竟然還能把她這個廢物弟弟罵得開始反思人生了?! 這簡直神了! 朱明玉感覺自己的世界觀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衝擊和重塑。
她忽然覺得,以前糾結的什麼郡主儀態、什麼勳貴聯姻、什麼在呂氏和允炆麪前爭寵,全都索然無味,渺小得可笑。
看看人家張飆活得多帶勁!那才叫快意恩仇!那才叫不枉此生。
雖然她嘴上絕不會承認,但一顆嚮往‘抽象’和‘瘋狂’的種子,已經在她心裡悄然種下,並且開始瘋狂生根發芽。
呂氏站在原地,看着緊閉的房門,又瞥見兩個女兒各異的神色,心中的驚怒和危機感達到了頂峰。
張飆!
又是這個張飆!
他不僅攪黃了立儲,氣暈了皇上三次,竟然還將手伸進了東宮,試圖喚醒這個她精心培養了十餘年的廢物!
絕不能再留他了! 必須儘快讓他徹底消失!
呂氏的眼中,閃過一道冰冷刺骨的殺意。
而房內的朱允熥則背靠着冰冷的門板,緩緩滑坐在地。
外面世界的喧囂與冰冷,殿內食物的香氣與虛僞的關懷,似乎都離他遠去了。
他重新蜷縮起來,將頭深深埋進膝蓋裡,身體不住地顫抖。
耳邊反覆迴盪着奉天殿前的吶喊、張飆的怒斥、還有那句錐心刺骨的‘莫欺少年窮’。
“我不是廢物我不是.”
他喃喃自語,聲音哽咽,帶着巨大的迷茫和一絲微弱卻頑強滋生的不甘。
油紙包裡涼拌豬蹄那麻辣酸香的霸道味道,似乎還縈繞在鼻尖。
一場無聲的風暴,正在這位大明嫡皇孫的心底,劇烈地醞釀着。
“我命由我,不由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