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五街上,書院門口的潛龍榜前,依舊喧囂。
越來越多的人得知了榜上頭名易主的消息,便是平民百姓,這一早上在街上碰面打招呼,頭一句說的也都是這件事。
“聽說了嗎?潛龍榜第一,換人了!”
這件事的新鮮勁兒,已經蓋過了最近不知是不是謠傳的,大衡國厲兵秣馬,通天教廣納良才,似是要再起戰事。
同樣也蓋過了昨日南勝使臣入城,麒麟兒季玄龍霸道攔路,公主劉治容貌驚長街。
由此可見,無論是草莽還是江湖,修行界還是廟堂,總是分不開的。
許多年前,修行界總抱着一股子清高勁,想要脫俗世而去,超然物外。
可修行者,也是人。
這世間紅塵滾滾,誰又能真的離了根本?
結果自然是不行的。
所以這幾十年間,朝堂與江湖各路英傑羣起,一個又一個驚才豔豔的身影如雨後春筍般冒出頭來。
直到神皇陛下憑一己之力,成爲了江湖與廟堂中,第一個登臨八轉的俗世中人。
人仙之姿,舉手投足移山填海已是不在話下。
故而,江湖廟堂與修行宗門間的那道界線,便不再鮮明。
但在這一點上,這些年來做得最好的,當數是乾坤書院了。
書院,向來都不是懷着修行者的優越,奔着什麼飄忽的出世,鉚足了勁的悶着頭走。
書院,從來都是在世間靜心沉澱,糅雜了百味,看遍了冷暖,甚至就連選弟子,也是挑的煙火氣最重的幾人。
因爲本來書院就不是個講資質的地方。
書院看重的,只是品性。
而此時的乾坤書院中,大先生的房門正開着。
書院大先生,是聖人。
就是早些年夫子還在,人們便已是如此認爲。
只因大先生,獨佔着世間三絕。
算絕,書絕,意絕。
可這會兒的大先生,饒是他讀了幾十年的聖賢書,養了一道世間最正朗純粹的君子意,也再難壓住心頭怒意。
“你去個甚的青仙樓?別當我猜不到!你哪兒是要見識人家少主?就是想去找樓裡的姑娘!”
大先生坐在書案後,又吹鬍子又瞪眼。
這樣子,怎看也不像平日裡儒雅又溫潤如玉的書院先生。
“老師,我被無端端的擠到了第二,總要去看看是個什麼人吧?”
說話之人站在他書案前,雖然僅是十五六年紀,卻身形壯碩,皮膚黝黑,不像個讀書人,反倒像是在莊稼地裡務農的草莽少年。
這自然便是大先生唯一的弟子,潛龍榜第二,河東君沈京昭。
“看過了又有何用?人家憑本事上的榜,看上一眼,就能贏了?”
“我想來是能贏他的。”
沈京昭看着有些執拗,說出這句話來,聽着也滿是不甘意味。
“你心裡不服?”
大先生說完,眯着眼瞧他,這個學生大先生可是十分了解。
平日裡,要他讀個書,比要他的命還嚴重。
“總得見過了才知道服不服。”
這話聽來,就是既不服,又不忿的。
“你是以爲,我這頭名,排錯了?”
“那我倒不敢。”
沈京昭說過這句,昂着頭,似是胸中有萬般溝壑,他偏不說。
可大先生,終歸還是大先生。
“聽聞青仙樓的李師師姑娘,琴貌雙絕。”
沈京昭眼前一亮,忙發表獨到見解:“還有沐雪姑娘,舞姿翩翩,世上無兩!”
“你給我滾去讀書!”大先生吼道。
“……嗯吶,這就去。”
沈京昭只得低頭嘆氣,像是鬥敗的小雞仔,出了房,關好門。
他不愛讀書,也就是不愛修行,更是多少帶了些與世無爭的心態來。
可他,修行還不到兩年。
大先生曾不止一次的說,他是天縱之才。
但沈京昭和季離一樣,從小便在最底層的市井裡掙扎求存。
不同的卻是,他是河東君。
天河之水由北向南,橫貫大乾天都,自然分河東河西。
沈京昭家住河東,從小貧苦,父親早亡,便母子二人相依爲命。
他天生力氣就大,又常與人打架,打着打着,還真給他打出了不小的名堂。
才十三歲,整個天河往東,地痞無賴見他都要繞道。
河東君這名頭,便是這麼來的。
可他倒是沒走着什麼歪路。
只因他娘說,做人要乾乾淨淨。
因此,反而是在北城的第八條街上,時常聽見沈京昭喊的一句。
“您們手裡那瓜果皮碎紙屑都收好了,別朝地上亂丟!”
“這條街掃地的,是我娘!”
大先生聽見了,便要收他進書院。
一連找了他三次,卻都被拒絕了。
理由是,他要照顧他娘。
而也是因爲沈京昭孃親的那句。
“你去跟着先生好好讀書,往後才能讓更多像咱們這樣的人,都吃得上飯。”
沈京昭才點頭。
至此,讀書不到半年,上潛龍榜,得頭名。
自那以後,更是再沒下來過。
而此時出了門的沈京昭,心裡想的卻不是讀書。
青仙樓,他還真被二先生的弟子請客拉着去過一次,雖說回來就捱了一通訓斥吧,但自那以後也時常心馳神往。
如今能借着由頭再去,如何還忍得住?
所以此時,便是隻見一黑臉少年,從後牆身手矯健的一翻而過。
這一幕,說他是讀書人,誰信?
而書院內,大先生平白無故,嘆息一聲。
花街,青仙樓。
季離這時已是從後院房中來到了大廳。
身後低頭跟着的兩個小侍女,都是容色嫣紅。
“孃親,昨晚……她倆沒什麼辛苦,您是想岔了。”
見了坐在方桌旁的聾娘,季離忙上前坐下,出口解釋。
“聾娘。”仙兒與陳圓圓,也小聲見禮。
聾娘聞言,擡眼一掃他身後的仙兒和陳圓圓,看着她倆低頭紅臉的嬌羞姿態,只是嘴角含笑,不予置評。
可現在最要緊的,並不是這件事。
“季離,你……出名了!”聾娘嬌麗的面上並不平靜,至今還有幾分驚詫。
可離聽着只覺荒唐。
他才十五!
尤其明明昨夜安靜睡了一宿,這倆侍女就連手他都沒碰一下,怎能就出名了?
“孃親,昨晚……真的沒發生什麼,如何能出了名?”
“你現如今可是潛龍榜頭名,自然名動天都!”聾娘瞧着季離窘態,直想發笑。
潛龍榜,頭名?
我?
季離聽着卻是直接愣住,一雙清亮的眼中滿是疑惑。
“現在門外長街,都是要來見一見你這新晉潛龍榜魁首的達官顯貴與宗門代表。”
說完,聾娘伸手指了指面前方桌上的兩摞拜帖又說道:“瞧瞧吧,這些拜帖,都是我幫你接下的。”
“我看看!”
仙兒驚訝歸驚訝,聽完卻是歡喜更濃一些,忙上前翻看那些拜帖。
“南城王家,南城宋家,北城張家,西城於家……”
仙兒挨個翻過,發現都是天都的門閥權貴。
“孃親,辛苦了。”季離清楚,一大早聾娘便是忙着爲他接這些拜帖,定是一刻都未曾得閒。
“辛苦倒是不怎辛苦,可門外剩下的人,你總得見了,爲娘也說不走。”
“孃親,門外怎還有人?他們都來看我作甚?”
季離瞧着桌上厚厚的兩摞,大概有幾十本的拜帖,還以爲這便是全部了。
“門外還有不少人,不然你以爲,今日怎還沒啓板?”
說完,聾娘又正色道:“這些人,大概有一半是想見一見你這青仙樓少主,潛龍榜第一的,另一半,卻是要找你瞧病。”
瞧病?
季離這會兒,真是被他孃親說的有些發矇。
“孃親,他們怎知我會瞧病?”
這會兒,剛巧鳳娘領着倆侍女,端着擺滿吃食的托盤走來,說道:“季離,你知道那潛龍榜上,是如何寫的?”
“姨母,榜上是如何寫我的?”
鳳娘便說着,一字不差:“季離,青仙樓少主,天數十八竅只通一竅,身負梨樹血脈,可醫世間一切女子病痛,十五年未曾修行,卻一日直通三轉,意氣皆融,當爲榜首,未來可期。”
這……
書院大先生,是與我有仇?
如此寫來,往後我還能有安寧之日?
“孃親,這大先生因何把我置於榜首?”
“我也不知,不過現在最要緊的,還是得你自個兒出去露個臉。”
聾娘輕嘆說道:“不然青仙樓門口常堵着人,總不叫個事兒吧?”
鳳娘卻嬌笑着,接話道:“先吃飯吧,昨晚我這外甥……應是累了,得補一補。”
說完,便指着桌上的吃食介紹着:“這牛尾湯,是黃精枸杞熬的,這燉鴨肉,可是往鴨腹塞了冬蟲夏草,還有這荷葉豬腰,枸杞葉羊肉,韭葉梗米粥……”
季離聽得一陣嘴角抽搐。
“姨母,先不吃了,我……還不餓。”
他實在是受不住鳳娘好意,騰身站起,領着倆侍女就朝門口走去。
“那這些怎辦?”鳳娘在身後問道。
“回來再吃!”
季離說着,便走的更快了些。
“少主,您打算給外邊的那些人瞧病?”正走着,陳圓圓眨巴着眼睛好奇問起,她算是聽了經過,同時昨日也知曉了季離右臂梨樹之事。
“看,肯定是看不過來的。”季離也正苦惱。
“那少主打算如何回覆?”陳圓圓天資聰穎,心頭已是有了打算,伸出小手輕輕攔下季離。
“打算,還真是沒有,總要出去見過才知道。”
這時已是行到了門口,啓板以後,便能見到外面衆人。
卻聽陳圓圓笑着說道:“少主,您瞧病,想收多少銀子?”
這一句聽來,季離才豁然開朗。
既然不想挨個給人治病,那便把價兒定的高些,不就結了?
“我懂了。”季離輕拍一下小姑娘的頭,便轉過身。
“啓板吧。”
心中既然已有定奪,季離便對守在一邊的小廝點頭,上前同他一起,卸掉了擋板。
隨後,自然是樓門大開。
誰知方纔門開,季離還未出青仙樓一步,便是先吃了一驚。
只見門前,正對着大門,停了一輛馬車。
雖說長街上此時人還真不少,但都隔着挺遠,像是特意爲這馬車讓出空來。
“少主,那是南勝公主的馬車!”仙兒也好一陣驚詫,回過神來,踮腳趴在季離耳邊提醒。
“嗯,我知道。”
昨日纔在南三街見過,季離當然是不會忘。
尤其馬車旁,站的可是南勝錦衣督管,張之良。
如此一看,南勝公主,應是就在那馬車裡。
可公主來此,是所爲何事?
仙兒還想再說,卻被季離伸手攔下,
不管她來這兒究竟是爲何,總是要見的。
於是,季離衝仙兒點頭,吸了口氣後,便邁步走出門外。
仙兒和陳圓圓,則一左一右的跟在身後。
行到臺階之上,季離先是望了望左右長街。
還真是……人滿爲患。
隨後,季離便拱手,半躬身,神色平靜的朗聲道:“諸位,我是青仙樓季離。”
禮過,接着他就直起腰身站的端正,說道:“不知各位今日找我,是爲何事?”
街上衆人,聞言便齊刷刷的轉頭,目光俱望着門口這俊秀的白衫少年。
可來拜訪之人卻均未言語,打量歸打量,門外這些宗門與世家中人,早就自行排起了序。
勢越大,站的越往前,自然先說,先進。
“季離少主,家女腳有些跛,又到了婚配年紀,實在礙眼,您能不能給瞧瞧?”
“少主,我家婆娘日日如廁困難,久病難醫,您可否幫着看看?”
“少主……”
除了來拜訪的,這些來瞧病的,可顧不上那麼許多,你一言我一句,七嘴八舌的便衝季離說了起來。
季離心想還好早有預備,要不這許多病患,就是他把右臂的梨樹給瞧的斷了,恐怕也瞧不過來。
“諸位,我確是可醫女子頑疾,但要我血脈爲引,代價不小。”
說完,季離再次拱手,說道:“所以若找我瞧病,治一人,需黃金萬兩!”
身後仙兒和陳圓圓對視一眼,同時抿嘴,強忍住笑意。
她倆還真沒想到,這少主看着淡雅清秀,看病要價兒可真是一點兒都不含糊。
要知道黃金萬兩,就是這整座青仙樓,都不知道多少年才能賺的來。
“萬兩!還是黃金?”
“少主,你這實屬過分了些吧?”
“是啊!何況你就是收了萬兩黃金,看不好又如何說?”
“就是!這價格到哪兒去說,都是說不通的!”
……
季離聽了一會兒,直到吵鬧漸停,才淡然道:“萬兩黃金,當然貴了。”
“可只要是女子,只要還有一口氣在。”
“無論如何,我都能醫活!”
說完,季離看着震驚的衆人,緩聲說道:“若是醫不好,黃金萬兩退了,再賠上您黃金萬兩!”
嘶!
此言一出,長街上俱是倒吸涼氣之聲。
所有人都抱着一個念頭。
這青仙樓少主,好足的底氣!
可他們不知道,季離現如今渾身上下,是一兩銀錢都沒有的。
昨日被人朝臉上擲茶盞收的那五兩銀,除去給仙兒買糖人的幾錢,剩下的,都在陳圓圓那收着。
就在此時,門前一直看着季離的張之良,迎上一步,指着馬車對季離說道:“少主,我乃南勝錦衣督管張之良,車內,便是我南勝公主,劉治容。”
他能站在樓門前先說話,不是因爲他是南勝使臣。
而是因爲,張之良修爲已至六轉,半聖之境。
整條長街上,他修爲最高,又是和公主一同前來,所以,自然站的最前。
“公主貴安,見過張督管,不知張督管和公主殿下來此,所爲何事?”季離低頭拱手問道。
張之良方纔已經瞧了季離好一會兒。
他覺着這青仙樓少主看着還算順眼,聽着說話,倒也知禮。
就是,太貪心了些·。
於是,張之良抱拳問道:“季離少主,能否到樓內一談?”
“理當如此,是在下失禮了,請。”季離說着,側身朝後,伸手請人。
而這時,張之良才掀開了馬車的門簾。
只見南勝公主穿了身寬袖的淺青羅裙,臉上蒙着輕紗,扶着張之良的手,姿行綽約的走下馬車。
只是,雙眼依舊黯淡。
隨後,劉治容便被張之良託着手,一起朝樓裡走去。
甚至經過季離身邊時,都未曾駐足說上半句話,只是帶過了一陣香風。
“諸位,若是找我醫病,請備好黃金萬兩,若是來拜訪,還請稍等片刻。”季離再次向門外衆人禮過,便也轉身步入樓中,快行過幾步,頭前領路。
青仙樓今日未啓板,不僅是二十四神女,就連許多侍酒的姑娘,都沒了事做。
所以,大廳裡此時已是鶯鶯燕燕,羣雌粥粥,都在朝門外擡眼張望,瞧着熱鬧。
“見過少主!”
見季離走進,胡婉兒帶着頭兒,一衆姑娘們同時朝他微施一禮。
這場面瞧着,實在是順眼又順心。
不過季離沒甚準備,愣了片刻,才拱手回到:“見過姐姐們。”
於是,滿廳的鶯燕巧笑。
而直到見了張之良扶着劉治容,行在了大廳的中道上,衆女盯着輕紗遮面的公主殿下,纔沒了吵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