聾娘聽到此處,又注意到季離方纔退了半步,想來是自己姐妹二人將這少年迫的緊了些。
“季離,梨樹能吸納疼痛,然後再用疼痛來醫病?”聾娘想了片刻,算是理清了頭緒。
“是。”
“什麼病都能醫?”
“只要是女子。”
季離早就在自己身上試過。
若是梨樹能治男子,他又何必每日咳血,每月發病?
“那我的耳疾……”
“梨樹吸納進多少痛苦,便能治多重的病。”
“我的耳疾,梨樹需積累下多少疼痛?”
“我也不知道,想來是越多越好。”
聾娘點點頭,略微思索。
“妹妹,你去幫他找件衣服換下來。”
季離還穿着鵝黃裙,既然是男兒身,當然是要換。
“好。”鳳娘脆聲應下,轉身出門。
“剛聽你提起養父,那你可有養母?”聾娘再次發問,卻是打聽起了家事。
“養父多年前流連賭坊,幾年便散盡家財,養母早就回了孃家,許是已改嫁。”
“那你,還有什麼親眷?”
“……目前應是沒有。”季離從不說謊,但是他這次只是話沒說全。
他與常人不同。
這裡的不同,說的可不僅僅是梨樹血脈。
此不同,是指他記事很早,懂事更早,像是生而知之。
不到週歲,還在襁褓中的事,他都歷歷在目,所以他什麼都知道。
季離清楚,他是大乾唯一的外姓王,明王季雲的次子。
他也清楚,他還有一個哥哥,週歲便覺醒麒麟血脈,風頭無兩,不可一世。
甚至他還記得,府裡的大管事把自己從孃親手裡抱走送養的時候,孃親一共哭暈了三次。
“也即是說,你現在無家可歸,也無處可去?”聾娘心裡有了打算,可總是要問問清楚。
“是。”
季離這倒沒有說假話。
五歲那年,他站在明王府外,聽下人說起孃親早已離府,卻至今也想不通孃親爲何不來找他。
八歲那年,他第一次見到明王季雲,他的生父。
當時,明王纔剛下了馬車,就開懷伸手,抱起了車旁出府迎接的季玄龍,他的哥哥。
好一幕父慈子孝。
從那以後,季離便再沒去過明王府一次。
“那往後,你就在我這兒吧。”聾娘眼神柔和,語意也儘量輕些。
“我……真的活不久,做小廝還銀兩,可能做不夠一年。”季離想着還是應該告訴人家自己快死了這件事。
總不能小廝做着做着,自己死了,銀兩還未還清。
自己倒是了無牽掛,欠人家的銀兩讓人找誰去要?
季離從小就養成了不欠人情的好習慣。
他知道自己可能命不久矣,便生怕欠下的人情債過多,走也走不心安。
“不是小廝。”聾娘眉歡眼笑,模樣瞧着比季離胳膊上的梨花還要動人。
“那是,瞧病的大夫?”季離仍是略有猶豫。
他這梨樹,只有吸納夠了痛苦,才能醫病。
平常積攢一段時日,給人治個頑疾還算尚可,但要說當個郎中每日看診,要他上哪兒尋那麼多的痛苦來?
“不是,是我這青仙樓,還缺一少主。”聾娘笑彎了眼,終是不再逗他。
不知怎的,她對這少年好感頗盛。
許是當年她掉過一胎,若順利產下,也該是季離這般年紀?
“少主……需要做什麼?”季離有些茫然。
青仙樓可是青樓。
青樓少主,該是個什麼職務?
季離實在想不通,他可真的是身無長物。
除了當個小廝,或是憑這梨樹的神異醫些病痛,他還能做些什麼?
“少主,自然什麼也不必做,在這青仙樓,除了我與鳳娘,便是你說了算。”
“什麼也不必做,那……大概每月幾兩銀?多久能還夠五十兩?”季離輕聲試探。
雖說他沒資格討價還價罷,但畢竟自己欠下的債,總要有個說法。
這時剛好,鳳娘捧着一套白衣走進。
“榆木疙瘩,姐姐的意思是,要認你做義子。”鳳娘將手中衣物遞到季離手中,還擡手放在他頭上,輕輕撫了撫。
聾娘沒有說話,也是認可鳳娘這一說法。
鳳娘蕙質蘭心,自然清楚,小廝的衣服,何須她來拿?
她們姐妹多年情深,素來心意相通,自打聾娘叫她去拿衣服給季離更換,她就已經知曉了姐姐的打算。
“……我活不久。”季離被鳳娘摸着腦袋,卻微微向後仰頭躲開了些。
他從小很少被人如此對待,算是怕生,而他也怕聾娘忘了,所以又強調了一次。
“我會想辦法。”聾娘又蹙起了眉。
她其實很有辦法。
在這天都,如果她都說沒辦法,那其餘許多人便是連問都不必問。
“本來要是沒有養父這事,我想去大乾青雲試上看一看。”季離有些猶豫,可還是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大乾青雲試?你……不曾修行?”
聾娘從打進屋第一眼就看過,季離不曾修行。
而她怕自己錯看,又仔細的盯着季離瞧了一會。
果然,她的確不曾看錯,季離一脈未開,就是個普通少年。
“家中清苦,所以不曾。”季離想着,自己雖說偷偷地練成了銅皮鐵骨,總不能逢人便說?
“那你去作甚?”鳳娘插話,也實在是心裡想不明白。
“青雲試頭名,聽說能面見神皇陛下,問上三問。”
神皇陛下,便是許多年輕兒郎的心頭夢。
有人說,天人不出,神皇陛下便舉世無敵。
也有人說,神皇陛下通曉古今一切法門,若幸得指點半句,修爲可一日千里!
總之衆說紛紜,不一而足。
“你想問過神皇陛下,尋個能治自己的法子?”聾娘讀脣至此,已是猜出他的想法。
“姐姐,他是想得青雲試頭名!”鳳娘覺得姐姐完完全全抓錯了這一句的重點。
“……總要有個目標。”聾娘不願打擊季離,但也同樣是認爲,荒唐至極。
大乾青雲之試的魁首,不外乎是乾坤書院的潛龍榜上,那頭前三人的爭奪罷了。
河東君沈京昭,明王府的那天生麒麟季玄龍,還有當今的三公主殿下,白虎降世李沉魚。
若無意外,這三人便會是青雲試的三甲。
畢竟世事又不像戲裡唱的那般到處都是機緣,哪兒來的那許多意外?
“好了,目標暫且先不提,姐姐要認你當義子,你願是不願?”鳳娘實在不愛與這少年再談空想,她還是比較喜歡實際些。
“我……”
季離從未想過還會遇上這種事,一時不知如何作答。
他尤其比較慢熱。
本來養父終日酗酒賭博,他又自幼生病,思慮就難免重了些。
“你不願的話,也沒人強迫,你要想好。”聾娘見他彷徨無措,還是不忍心太過強硬。
“不願?那就還我五十兩銀!”鳳娘長袖一甩,又擺出那副錢財至上的姿態來。
“我……願意。”除此之外,季離也是別無他法。
“願意還不叫人?”鳳娘又進一步。
她算是看出,這小子的性子實在是慢,若是不逼迫着點,恐怕還要拖到明年。
“義母。”季離躬身及地,對着聾娘便拜。
“叫孃親吧。”聾娘不自覺的脫口而出,說完不僅鳳娘驚詫,她自己都有些納悶。
今日,自己這是怎麼了?
自打見了這小子,怎的總覺着莫名親近?
不過想來孃親二字聽着,卻是更順耳一點兒。
“孃親。”季離只得再拜。
他對聾娘毫不反感,甚至可以說是很喜歡。
只是……他怎看也不覺着聾娘像是孃親,說是他家姐可能更貼近一點。
“嗯,好。”聾娘聽着順心,柔聲應下,也不糾結於季離未跪的問題,心裡也想着,總要給他些時間適應。
“我呢?”鳳娘眉眼間浮出笑意,心裡也算是滿意,卻不是爲季離,而是發現姐姐是真的對這小子喜歡的緊。
“姨母。”季離同樣對着鳳娘拜了下去。
“嗯,你先把衣服換了罷,我和你娘在屋外等你。”說罷,她便挽着聾娘出了柴房,順手關上了門。
剛出得門去,鳳娘臉上便笑態全無,愁緒緩爬上眉梢。
“姐姐是怕這次,不能……”鳳娘剛說了個開頭,便被聾娘打斷。
“不是,我真是對這孩子動了心思,想着收個義子養養,也算是有了個後話。”聾娘搖頭,她也是怕妹妹多心,所以趕忙寬慰。
不過她也並未胡說,她還真就是覺着季離這孩子,就連看着都很舒心。
“姐姐,時間還夠,若是我們再想想法子,說不定還能更進一步。”鳳娘仍是擔心。
“好了,不要說了。”
鳳娘聞聲輕嘆,不再多言語,姐妹二人就挽着手,等在柴房的門外。
直到守得柴房門開。
“孃親,姨母,我換好了。”季離拉開房門,臂彎抱着換下的長裙。
見季離換好男裝出現在眼前,姐妹二人俱是美眸一亮。
原本以爲,季離生得女相如此明豔,即便穿上男裝,也怕是帶些陰柔娘子氣。
卻是沒想到,他換上這貼身的月牙色常服,除了清瘦些,倒是平添了幾分男兒郎的陽剛。
尤其季離身子極正,背也挺的豎直,走過幾步,更顯不同尋常,貴氣立現。
“姐姐,果然男靠衣裝,沒承想我這外甥竟還是個俊俏少年。”鳳娘上前接過仍被他抱在懷裡的衣裙。
“就是太瘦了些。”聾娘瞧着他勒緊的束腰,想着若不是有這束腰,恐怕衣襟會掛不住吧?
“孃親,我接着要做些什麼?”雖說聾娘說過他是少主,什麼都不必做,但總不能遊手好閒吧?
“跟我來吧。”聾娘左手牽起了季離,挽着鳳娘,朝前廳走去。
季離已經多年沒被人牽過手。
就是昨夜他養父把他送進青樓,一路上也沒見拉過他一次。
季離也不算是矯情,只是聾孃的手真的很溫,又很軟。
“不用慌,慢慢走。”聾娘見他被自己牽起手,憑生許多拘束出來,走的快些還要等上自己一步。
掀起門簾,自是重回到青仙樓的寬敞大廳。
晨起時間還早,客人尋樂子也是還沒到時辰,廳內只閒散坐着幾桌吃酒的生客。
而大廳的戲臺前,卻有一桌不同。
其他均是圓桌圓凳,可唯獨這張卻是一張方桌,配着四張帶背方凳。
不僅如此,其他桌椅都是一排擺五張,只有這桌,在看臺下自成一排,位置算是廳中最好。
季離被聾娘牽着來到方桌前,又被鳳娘按着雙肩,面朝戲臺坐下。
而大廳的幾桌客人和周遭的婢女,見聾娘身邊不知何時多了一位俊朗少年,都在猜測這少年的身份。
“你呀,就先聽聽書看看戲罷,以後這張方桌就是你的,旁人誰也坐不得。”鳳娘雙手搭在他肩上,沒成想摸着的全是骨頭,只覺硌手。
“是,姨母。”
“妹妹,你去幫他備點兒吃食。”聾娘與鳳娘早就吃過,卻是想起季離可是跪了一夜,滴米未進。
雖說季離半夜吃下的亂燉還未消化,但也不想辜負新認孃親的好意,於是便也沒拒絕。
“我去取件東西,你先自己坐會兒。”聾娘則像是想起了什麼,說過一句,就又返身朝後院走。
季離被獨自晾在看臺下,但卻稍稍自在了些,畢竟從小就一個人慣了,突然冒出個孃親來,許是還不太適應。
青樓戲臺,其實也不全然是鶯歌燕舞,白天閒時,總有些其他節目。
這時的戲臺上,站着一年長說書人。
巧的是,他正說着一段大乾朝唯一外姓王爺,明王衝州破邪魔的段子。
季離細細聽來,說的也算完整。
“明王在當時還是一前鋒偏將,卻能領三百輕騎鏖戰數千邪魔,大戰一天一夜,盡數殲滅!”
說書人說到這,瞧見臺前一年輕兒郎竟是被聾娘拉着坐下,想來必是身份尊貴,於是繼續講段,並朝季離略微側身,好讓他聽得真切。
“三年前鋒,未嘗一敗,軍中已是無人不服,直到神皇陛下慧眼識珠,封大將軍,領二十萬騎!”
“自此,明王便一往無前,親率二十萬騎勢如破竹,直入衝州以北的極北之地,八千里邪魔域。”
“然三日無信,朝中盡皆憂患,直到待得三日後,明王歸,大勝!”
“不僅如此,八千里邪魔域,被明王足足殺空了三千里!”
“邪魔俱膽寒,至今不敢入衝州!”
季離沒聽過這段書。
他也不想了解自己的生父,明王季雲到底是什麼樣的人。
但他清楚,明王身份尊貴,府內下人過千,想養活兩個兒子綽綽有餘。
所以,自然是不必棄掉一個。
臺上說書人繼續講着。
“奈何天妒英才,明王喜得兩子,雖二夫人產下天生麒麟,可三夫人所生之子卻幼年早夭,不過週歲便離了人世,真是可悲可嘆……”
“等一下。”季離聽到這,出言打斷。
他知道這很不禮貌,他是懂禮數的人,原本從不會如此行事。
但是,季離很生氣。
雖說他性子已算得上是極其溫和,不過這次,他真的很生氣。
他的確是快死了,可終究是還活着。
所以,他很討厭有人咒他死。
“對不住,您方纔說錯了。”季離站起身,先是爲自己魯莽打斷而抱歉,隨後才道出此言。
“這位公子,是覺得小老兒何處有誤?”他既是說書人,就總會遇到臺下起鬨譏諷,但像季離這種一上來先道個歉的,還真是破天荒的頭一遭。
“明王季雲的二子……還活着,他還沒死。”
季離有些頭腦發熱。
他沒死。
他也實在不願全天下的人都認爲,他已經死了。
興許是少年郎太過沖動,又或是剛有了孃親,心中情意紛擾。
總之,他雖是萬分清楚自己不該如此說,但還是說出了口。
要後悔,當然是來不及。
這話一旦被有心人聽了,連着他名叫季離一同想去,該是如何愚笨,才能猜不到他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