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離的那張方桌上,面向戲臺的主位,正坐着南勝公主劉治容。
而季離和張之良,則分別端坐於兩側。
方纔聾娘見過了公主與張督管,便起身告辭,同時也趕走了滿廳瞧熱鬧的鶯燕,該回房的回房,該回院的回院。
只剩季離身後,還站着仙兒和陳圓圓。
雖說仙兒昨日在南三街上見過了劉治容,可陳圓圓卻還是頭一回。
這會兒,劉治容已是去了面紗,如晨輝般明媚的天姿國色,直看得陳圓圓不免心下一陣感嘆。
這姐姐真不愧是南勝公主殿下,連臉上的幾點痣都長的正好看。
而張之良坐下後,卻是好半天沒張開口。
只因方桌上此時擺滿的吃食,饒是這位南勝的錦衣督管兼諜報頭子,也看得是直愣神。
心裡還想着,好傢伙,這青仙樓少主一大早吃的,實在是……滋補。
“公主殿下,張督管,有事不妨直說。”季離瞧着二人半天沒動靜,只好先問起。
“季離少主少年成名,今日一見實在是……不同凡響。”張之良這纔回過神來,先是客套一番。
“張督管,客氣了。”
張之良見季離還算懂禮,心中暗暗點頭,便向着季離詢問道:“季離少主,潛龍榜上說,你有梨樹血脈,能醫世間一切女子疾病?”
“是。”季離點頭。
張之良見季離應下,便直入主題:“那公主殿下的眼疾,你能不能看?”
“自然是能。”
季離說着,但並未看劉治容一眼。
現如今梨樹通紅,還結了滿樹的果子,別說是個眼疾,就算是公主惡病纏身時日無多,他都準保能叫她重新活蹦亂跳起來。
而劉治容聽得季離所言,一直微蹙着的眉心,也舒展了些。
她本來已是失了念想。
昨日,她已經拜見過神皇,可得到的答覆卻是,不得治。
神皇陛下,也沒辦法。
只因她這眼疾,並不是外力所致,而是她所修養的劍意突發紊亂,壞了眼部經脈。
江湖神醫,修行界泰斗,一年多來她幾乎已是問了個遍。
如今就連大乾的神皇陛下也沒甚法子,本來她想着,恐怕也就只有盼着天人下凡,才能叫她雙眼再復光明。
可今早潛龍榜頭名卻換了人,書院大先生給的評價又實在是高的有些離譜。
所以,她纔來一試。
“那還請季離少主,爲我南勝公主殿下治好眼疾,張之良感激不盡!”
說完,他便起身拱手,衝季離拜下。
季離忙伸手攔住,口中卻說道:“張督管請起,瞧病當然可以,但您方纔也聽說了,我治一人,要收黃金萬兩。”
“這可是我南勝公主!”
張之良話音忽高。
他沒想這季離當着公主的面,還能如此大言不慚的開口說價。
要知道,公主姿容絕世,直叫多少南勝兒郎牽腸掛念,如今能在這青仙樓與他同桌而坐,那都是幾輩子才能修來的福分!
可季離只是嘴角淺笑着,說道:“張督管,別說是南勝公主,就算是大乾的公主殿下,瞧病也是要花錢的吧?”
張之良聞言啞然。
而劉治容一直細細聽着。
“季離少主說的有理,我雖是公主,可既是治病,總不能叫少主白忙一場。”劉治容不僅容色嬌麗,就連聲音都悅耳如鳳鳥啼鳴。
“公主所言極是。”
季離本意是想用鉅額的診費,嚇退上門求醫之人,讓他們直接斷了這念想。
畢竟,雖說梨樹昨日吸受了江寧十幾年來積攢的痛苦,但總還沒多到用之不竭的地步。
可若是看個眼疾便能收黃金萬兩……
何樂不爲?
誰知劉治容卻話音一轉,櫻脣輕啓說道:“季離少主,我雖是南勝公主不假,可如今身在大乾,手邊總不能時刻帶着萬金。”
“公主殿下,是想先欠着?”
“季離少主,聽您語氣,怕是不願診費拖欠的。”
劉治容抿了抿脣。
她看不見,所以聽音辨意,自然比常人更容易些。
“公主見笑了,治病本就不易,當然不願拖欠。”季離拱手說道。
雖說公主殿下瞧不見他行禮吧,可張之良還在一旁坐着,禮總不可廢。
“季離少主,若您能治好我的眼疾,我便爲您獻上一舞,只給您一人看,如此可好?”
說話間,劉治容稍稍低首,櫻脣輕咬,眉眼微垂,瞧着就惹人憐愛。
可季離好奇的打量了她幾眼,卻是不爲所動的。
一舞,萬金?
這公主的底氣,是從何而來?
饒是您身爲南勝公主,長得也算俏麗些。
可又是如何敢出此言?
不過,雖說季離是如此想來,但他其實並不清楚。
若是在南勝,只要公主放話出去。
別說是萬金,就是十萬金,恐怕都會叫那些世家子們散盡家財擠破頭顱,只爲一觀殿下風采。
“公主殿下,我治病只收黃金,以舞藝作抵,實在是不行,抱歉。”
而張之良此時,已是面露慍色,冷聲道:“季離少主,你可知公主殿下,便是我南勝第一絕美,世人無不傾顏?”
誰知季離還未答話,劉治容卻是先行開口。
“錦衣叔叔,絕美,話還是過了些的。”
劉治容說着,卻笑的明媚:“只是剛好生的順眼一點兒罷了。”
她很美。
這一點,她心裡當然是知曉的。
尤其從小,她便是伴着無數的誇讚,長起來的。
別說季離這小小的青樓少主。
就算是南勝王侯貴胄,拜倒在她羅裙下的,又何時少了?
所以,她無比自信。
這個季離定會被她的美貌迷住,盡力治好眼疾,分文不取,並甘之如飴。
可季離聽完劉治容所言,纔算是想通了她的底氣究竟來自何處。
但是,季離卻更覺得沒道理。
畢竟,這可是大乾,又不是南勝。
出門在外,又是異國他鄉,總不會還像在家中那樣,到哪兒都是萬般寵愛加身。
“公主,您可能看不見。”
季離說完,伸手指了指仙兒,才又說道:“我身後侍女仙兒,姿色不輸於你。”
仙兒站在那裡,本還是那副清冷模樣。
她聽到季離所說,心下難免歡喜,便展顏輕笑。
一時間,清冷與明豔交相輝應,淡然與嬌媚相得益彰。
就像是湖面上的霜雪忽然消融,春風蕩起了層層波瀾。
劉治容的確是看不見,可張之良卻是可以的,所以她一直在等張之良的反駁。
她認爲,一個侍女,無論生的如何嬌豔,都不足以和她媲美。
但等了許久,張之良都沒說話。
只因仙兒實在是明豔動人,他沒法不認。
於是,劉治容只好先斷了這念頭,輕理鬢髮,姿態放低,張口試探問起:“季離少主,萬金……不是小數目,一時之間實在難以湊齊,求少主再想想,可還有其他法子?”
季離聽着,稍稍猶豫。
好歹也是南勝公主,軟聲細語的開口求他,總能太過冷酷無情。
於是,他纔剛想開口應下。
只聽張之良先說道:“季離,你可知大乾神皇,不日便會爲公主指婚,再過不久,殿下就將成爲你們大乾明王府裡的世子妃?”
世子妃?
若是他不說這一句,方纔季離已經是準備答應下來了。
可張之良說完這一句,就算是如今面前已擺好黃金萬兩,季離也斷不會再爲她瞧病。
說什麼,都不行。
“原來是世子妃,實在失敬,不過在下這晨起至今還未吃早飯,就不多留二位了。”
說完,季離端起碗筷,說道:“張督管,世子妃,請吧,我便不送了!”
仙兒自是知道季離爲何態度變化如此之大,她昨日和季離一道受着那些屈辱,沒人比她更清楚緣由。
所以,仙兒便上前一步,張手準備送客。
而張之良看季離竟已是低頭捧碗吃飯,也不知是自己哪句話說岔,得罪了這少主。
畢竟他以爲,明王在大乾,自然是權重望崇,斗重山齊。
既是大乾少年,聽聞劉治容乃是明王府的世子妃,也定會比南勝公主這名頭要親切上不少,起碼不會心有牴觸。
卻是沒想,偏適得其反。
“季離少主,究竟如何才能爲我家公主殿下治病?”張之良已是沒甚耐性,只想聽個結果。
季離卻只顧低頭吃飯,不發一言。
可一旁仙兒卻知道,季離一定是心裡憋屈着的,便清冷言道:“我家少主,還缺一暖牀侍女,若是她願意,我家少主便能爲她瞧病!”
“小小侍女,怎敢妄言!”張之良聞言騰身站起,便要朝仙兒走去。
誰知季離卻先他一步,擋在了仙兒面前。
“張督管,仙兒說的,便是我說的。”
說完,季離又轉頭對公主認真說道:“公主殿下,您若能當我侍女,您的眼疾,我便不收診費。”
“你想死不成?敢要我南勝公主當你侍女?”張之良說着,便伸手朝季離肩膀抓去。
季離見張之良突然出手,側身便躲。
而劉治容早料想的到,張之良定會忍不住出手。
“錦衣叔叔停手!”
好在,張之良未下殺手。
否則無論是公主殿下如何喊來,季離恐怕都是難逃一死。
可季離卻總覺得,方纔張之良的動作實在是太慢,出手也太輕,連他都能輕易躲過。
看着,似乎還不及仙兒。
“錦衣叔叔,先坐下吧。”
張之良聽見公主之命,只好忍氣,拂袖坐下。
季離見狀,便也重新在方桌坐好,又端起碗筷。
這時,劉治容也不顧之前的劍拔弩張,輕聲說道:“季離少主,您方纔說過,我這眼疾,您定能治好。”
“是。”
“倘若治不好呢?”
“性命給你!”
季離這會兒,也是心中憤憤不平。
這一大早,任誰來拜訪不好,偏偏請進來了一個明王世子妃。
仙兒所言雖說是過分了些,但是……
解氣!
他早就想好,要修如意,爲的便是隨心隨性,再不能屈着心意。
而仙兒這一法子說出來,就相當於是搶了明王府的世子妃,的確是順心又順意的。
所以,收個公主當侍女……
自無不可!
“那便好,若是少主能醫好眼病,我便當了少主這侍女。”
劉治容說完,輕咬着脣,似是此言出口,心生哀怨。
而張之良立刻沉聲勸道:“公主殿下,不可!您怎能屈尊降貴……”
“錦衣叔叔,不必再說,我意已決。”
說完,劉治容凝着如畫的眉眼,對季離說道:“請少主治病,我南勝之人,言出必行,這一點少主放心。”
季離聽着劉治容如此說,便不再多言。
“閉眼吧。”
只見劉治容聽話的將眼閉好。
季離便撂下右手的木筷,擡手覆上了她的雙眼。
接着,張之良只看到季離右手紅光乍起。
這霞光般的紅芒他還真是生平僅見,可還未等仔細看去……
“好了。”
季離收回了手,拿起木筷,繼續低頭吃飯,就像是做了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般。
這時,劉治容睜開了眼,眼中,卻已是有了神采。
她瞎了快兩年。
這兩年裡,她就像是置身淤泥中,四周都是黑暗與冰冷,連陽光都被遮蓋住。
她當然不甘心被禁錮,可掙扎了許久,卻仍是徒勞。
直到方纔。
她察覺到有一隻微涼的手,撕裂了無盡的黑暗,又揉碎了漫天的光,送進她的眼中。
她看得見了,於是擡頭,一眼就瞧見了季離。
看着眼前仍在悶頭吃飯的俊秀少年,劉治容看得出他正心中負氣,便忍不住抿嘴輕笑。
許是因爲方纔錦衣叔叔貿然出手,嚇到了吧?
“錦衣叔叔,我的眼睛,好了!”劉治容第一件事,便是朝張之良報喜。
“恭喜公主殿下重獲光明!”張之良自然是喜不自勝。
劉治容衝張之良點過頭,便又仔細的瞧了瞧季離。
好在,模樣生的還不賴。
就……當個侍女吧。
“季離少主,我從今日起,便是您的侍女,定會常伴左右。”
說完,劉治容便擡袖起身,竟也站在了季離的身後,俏生生的一副侍女姿態。
仙兒和陳圓圓驚訝的對視一眼,隨後稍稍往邊上挪了挪,給她留出空兒來。
“嗯。”
季離正吃飯,只是應了一聲,頭都沒擡。
一旁張之良看他如此,實在是憤懣難平。
“公主殿下……”
張之良看着垂手站在季離身後的劉治容。
“殿下,我們先走,他日再送來萬兩黃金便好,何必真留在這當侍女?”
可劉治容卻像是早已拿定主意,神色堅定不移。
“錦衣叔叔,您先回去吧,我既說了,便定會做到。”
而此時,季離才恰好吃完,輕撂下了碗筷。
“張督管,我還有事要做,您就先請吧。”
張之良聞言,又看了看劉治容。
唉。
嘆息一聲,無可奈何。
“公主殿下,那臣先退了,本次與神皇所議之事頗爲緊急,總要先向你父皇稟報。”
“嗯,錦衣叔叔慢走。”
隨後又對季離說道:“季離少主,這是我南勝公主,不是尋常女子,不要逾越,否則,性命不保!”
說完,不等回答,張之良便朝外走去。
只要能叫殿下不必嫁給那季玄龍,這說不得也是個好辦法。
就是不知這青仙樓少主,潛龍榜魁首,護不護得住公主殿下。
張之良如此想着,便走出了門,頭也不回。
說實話,季離還真沒想到劉治容會如此信守諾言,但也不知她到底作何想法。
於是,抱着一試的念頭。
“我嘴上方纔吃飯粘了油漬,替我擦擦吧。”季離轉頭,對着身後劉治容說道。
可這位公主殿下,從來都是被人服侍左右,何時伺候過別人?
雖說已是下定決心要當個侍女,可總沒那麼快便能改過脾性,一時愣在原地。
陳圓圓見劉治容愣着,猜到她是放不下身份,不由心生憐惋,便掏出手帕,要代她爲季離擦拭。
誰知仙兒卻伸手攔住她,衝她輕輕搖頭。
陳圓圓畢竟年紀小,不懂季離作何想法,可看到仙兒此舉,自然也想的明白,便不再動作。
而劉治容則一直盯着季離,緊咬櫻脣。
她還真沒想到,季離竟真把她當個侍女,還叫她擦嘴!
本以爲,季離總會忌憚她公主的身份,以禮相待,說是侍女,也不過是做做樣子罷了,哪能真讓她伺候。
誰知這季離竟如此不解風情,毫不憐香惜玉!
真是愚鈍之極,白生的這麼好看!
劉治容心中一陣腹誹,卻也只得從袖中掏出手帕,上前一步,胡亂擦拭幾下季離脣角。
就這一個動作,劉治容卻像受了萬般委屈,連嘴脣都快咬破。
季離直看着她爲自己擦過了嘴,便也不再爲難。
路總要一步一步走,飯也總得一口一口吃。
“這是仙兒,這是陳圓圓,都是我的侍女。”
介紹完,季離想着三人總該排個序,便又說道:“仙兒先來,自然是大侍女,圓圓後到的,就是二侍女,你是最後一個,便是三侍女。”
劉治容本已是眼中充盈淚光,泫然欲泣,這會兒聽到這句,更是委屈。
“憑什麼?”
季離聞言轉頭看她,卻沒回答。
“憑什麼我是三侍女!她倆看着比我都小!”
說完,劉治容便微揚着頭,噘着嘴,像是強忍住眼中淚水。
“別逞強,你是女子,扛不住可以哭的。”季離低頭不再看她,只是輕聲說着。
此時,劉治容卻是再繃不住,低頭掩面而泣。
她長年身居高位,又攜着世間萬千寵愛,心氣兒自是又驕又傲的。
可如今淪落,竟成了一個青樓少主的侍女,這突然間的巨大落差,使得她這會兒甚至比剛患上眼疾時還要委屈幾分。
縱然天資卓越,縱然修行已近三轉,縱然她是南勝公主。
可畢竟只是個十五歲的小姑娘。
而季離瞧着她哭的梨花帶雨,終是於心不忍。
“我興許還能活一年。”
季離也不管劉治容聽不聽得見,又繼續說道:“一年以後,我若是死了,你就回南勝,繼續當你的公主。”
“一年以後,我若不死,也放你回去,我們兩不相欠。”
劉治容聽見了,雖說驚訝,卻忙着哭,沒空回答。
而仙兒,卻還想着她家少主方纔那句。
你是女子,扛不住可以哭的。
可她想知道,少主這麼多年,扛不住的時候,又該怎麼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