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0章 397. 芒果乾的花語
一座充滿舊時代氣息的日式庭院內,一位老人正坐在屋檐下。
老人看起來已是垂暮之年,皮膚皺得像是放久了的橘子皮,頭頂的白髮稀疏,一身灰色的寬袖和服也像是套在纖細的衣架子上。
他手捧一杯綠茶,平靜地注視着前方,就如同一尊老佛雕塑。
然而若是仔細觀察,卻能從老人的灰白眼眸中感受到與其年齡不符的異樣。
那是一雙心潮澎湃的眼眸,彷彿藏着古老而強悍的巨龍。
“報告,不死院大人!”一位西裝墨鏡、特工打扮的男子“刷!”一下拉開房門,正色彙報道:
“我們接到報告,清宮寺家也.”
“瀧清也被殺害了嗎?”老人打斷他的話,兀自感嘆道:“真可惜事到如今,他們是死是活都不會影響【幻想鄉計劃】,可是出於曾經的恩情,老朽仍更希望他們能隨我一起前往新世界,親眼見證大和帝國的盛景。”
“對不起!”黑衣人連忙鞠躬:“是屬下辦事不力!只要不死院大人一句話,鄙人就算是切腹謝罪也在所不辭!”
“.”不死院龍真突然認真地盯着黑衣人看了好一會兒,直到對方心中發毛後,才露出滄桑的眼神,緩緩開口:
“如果你真的有覺悟將性命奉獻給老朽,那就死在戰場上吧.你是老朽栽培的黑龍密探,別再說這麼侮辱智慧的話語。”
“對、對不起!”黑衣人再次鞠躬。
“客套的廢話不必多說,調查如何了?”不死院龍真轉過身,捧起茶杯輕嘬一口。
“是是!”黑衣人連忙道:“關於那個殺人組織的調查,警視廳的特別搜查行動組已經有了突破性進展。”
“哦?說說看。”不死院龍真挑了挑眉頭。
“根據法醫鑑定,幾乎所有受害者都慘遭碎顱。”黑衣人彙報道:
“然而經過仔細的對比後,他們卻發現採集到的受害者大腦並非來自本人.更像是豬豚之類的家畜大腦。”
“你的意思是,受害者們真正的大腦都消失了,對嗎?”不死院龍真的手指微微顫抖了一下,很快便反問道。
“正是如此,不死院大人!”黑衣人繼續道:“這正是警方的推斷。”
“那你覺得,那夥人如此爲之的理由是什麼?”不死院龍真瞥了他一眼。
“我們經過思考,得出了一種可能性。”黑衣人鄭重說道:“不久之前,KJ組織的高級特工篝夜音無叛逃,她極有可能帶着一部分竊取的靈魂技術加入了這個團隊。”
“靈魂科學中有能夠通過讀取他人靈魂,直接提取其記憶情報的技術。那夥人看似是在殺人,實際目的卻是爲了偷取受害者們的大腦,並帶回去提取記憶,以此獲取情報。”
不死院龍真輕微點頭,說道:“你說得有道理,但你漏過了一個問題。”
“萬分抱歉!!是是什麼問題?請大人賜教!”黑衣人急忙鞠躬。
“你說得「讀魂」技術確實可以做到這一點,也的確很有可能被那個叛徒竊取了。”不死院龍真點點頭,平靜地說道:
“但是「讀魂」需要用到的設備非常精密複雜。除了在規格最高的實驗室裡,否則很難進行製造和運作。”
“而且「讀魂」的儀器一般是對活人進行掃描,如果僅僅只是一枚死掉的大腦,很難獲得任何結果。”
黑衣人遲疑道:“也就是說.那夥人只是帶走了受害者的大腦並不是爲了「讀魂」?”
“不,老朽認爲你的猜測是正確的。”不死院龍真微微眯眼:“那夥人的行動縝密,襲擊也都很有針對性,肯定已經提前知道了許多關於我們的情報,而且還有源源不斷獲取情報的途徑。想要做到這一點,我認爲他們只能是用了類似「讀魂」的技術。”
“可是您說.這不可能”黑衣人驚訝道。
“不,其實有一個能夠僅通過大腦就獲取記憶情報的手段。”不死院龍真回憶了一下,悠悠地嘆道:
“老朽記得那是一年前的時候.”
“P01號!”黑衣人立刻想起來了。
不死院龍真緩緩點頭。
“可是P01號.早就被丟到【廢坑】裡處理掉了,不可能還活着!”黑衣人愈發驚訝。
不死院龍真卻盯着他,吩咐道:“去查。”
“是!”黑衣人不敢違抗,立刻立正敬禮。
“對了,還有。”不死院龍真叫住準備離開的黑衣特工,吩咐道:
“如果老朽的腦袋還沒徹底腐朽,我猜他們的下一個目標就是靖國神社.和伊邪那美核心了吧。”
“他們.他們怎麼可能知道,我們藏得這麼隱秘.”黑衣人剛想反駁,卻又連忙剎住嘴,迴應道:“是!我這就吩咐他們加強警戒。”
“如果讓老朽來處理,我會立刻派人把伊邪那美核心遷移去其它地方。”不死院龍真卻說道:
“還有,把目前待命的神風們都派過去駐守吧。”
“那裡畢竟是我的許多老朋友安眠的地方,他們爲這個國家奮戰至死,我不喜歡有人打擾他們。”
“是,不死院大人!”黑衣人顯然被他的‘仁義’所感動,眼角都噙起了淚花:“屬下這就去辦!誓死也要守住那片聖地!爲了大和帝國,爲了KJ的夢!”
“那麼,本次的作戰會議就此結束。”篝夜音無爲作戰會議畫上了句號:
“今天晚上,我們將對靖國神社發起進攻,目標是藏在裡面的伊邪那美核心。”
“依我對不死院龍真的瞭解,他多少也已經猜到了我們這邊的狀況.甚至可能猜到P01號還活着的事實,並且有所行動。”
“我們要以同時面對五名神風不死隊員爲前提來執行計劃.這次我們需要儘可能多的人手,我們所有人都要一起出動。”
陳焓瞥向三島傑克和三日月昧方,問道:“你的意思是,就連我們的工匠和司機也要一起來嗎?”
“我是無所謂!”三島傑克捏緊沙包大的拳頭,用力對碰:“說來慚愧,我以前說得上來的戰鬥只有幾次街頭黑幫火拼和黑拳比賽,但是我會盡可能給你們提供掩護。”
“如果只是提供現場支援的話,我也可以應付。”三日月昧方見怪不怪地瞥了陳焓一眼:“我以前在軍隊服役過一段時間,而且這裡沒有人比我更熟悉我自己做的武器。”
“是嗎.總感覺還是不穩啊”陳焓心慌道:“如果真要同時面對五個神風怪物,就算多了兩個人又有什麼用?”
這時,紅中燼打斷道:“你這孬種,還沒開始行動你就要唱衰?如果你的鬥志就只有這種程度,那你就乾脆現在自殺,這輩子別想着再見到自己的侄子了!”
“我知道啊!”陳焓的眼神左右來回瞥了好幾次:“我只是很擔心!我們這次的計劃.賭的成分也太多了吧!”
“我很理解你,陳焓先生。”篝夜音無說道:“只是我們沒有太多的機會,想要戰勝他們,我們就只能賭哪怕是拿生命來豪賭。我說過,這是我們最後的戰鬥,所以絕對不能再像之前一樣抱着僥倖的心態了。”
篝夜音無說出這些話,無疑是極其有分量的,畢竟她早已爲了自己的大義獻出生命。她的覺悟當之無愧,無人有資格質疑。
“我、我明白了。事到如今,我又怎麼可能打退堂鼓”陳焓用力嘆了口氣,道:
“雖然我還是主要負責後勤技術支持,但是按照計劃安排,我也會身處前線一旦你們失敗,我也難逃一死。反正你們記住,我的命也和你們綁在一起了。”
“那麼,大家都沒有異議了嗎?”篝夜音無笑着環視衆人。
迴應她的是沉默,宣告計劃的一致通過。
會議結束後,衆人分別開始進行最後的準備工作。
希莉斯整理完裝備後,去廚房用微波爐熱了一盤速凍意麪,端進清宮伊麗莎的房間裡。
這次突襲靖國神社的作戰需要全員到前線參加,因此清宮伊麗莎會被一個人留在家裡。雖然篝夜音無保證會用基地的AI監控程序時刻保證她的安全,可希莉斯終究放不下心來。
清宮伊麗莎依舊坐在牀上,呆若木雞,一副昏昏欲睡、卻又死命強撐着的樣子。就像是在寒冬中苟延殘喘的玫瑰花,強作鮮豔的花瓣上滿是霜雪,孤傲卻又可憐。
看見希莉斯的到來,她也只是輕輕點頭,隨後繼續坐着發呆。
希莉斯看向牀頭上分毫未動、已經冷卻凝固的飯菜,不禁蹙起眉頭。
“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希莉斯憋了好一會兒後,只好把裝有意麪的餐盤放在牀頭,替她收走冷掉的飯菜:
“是我對不起你,小伊麗莎白。”
清宮伊麗莎卻轉過頭,用情緒錯亂的口吻反問:“爲什麼?你爲什麼要對我道歉?”
“我因爲我.”希莉斯一下子噎住了。
“你沒有做錯,不是嗎?”清宮伊麗莎搖了搖頭,語氣平淡得讓人害怕:
“既然沒有做錯,希莉斯小姐爲什麼要道歉?”
“我那就是他錯了!”希莉斯咬牙道:“紅中燼那個瘋子!真的.我真的是唉!那個瘋子!!”
“紅中.呵呵,你是說九州誠嗎?”清宮伊麗莎忽然低下頭,瘮人地笑起來:“他呀他有錯嗎?”
“他”希莉斯頓是心虛:“也、也許.肯定有吧!再怎麼說,他都太過頭了!!!”
“呵呵~那就當他是錯的吧,可讓他變成這樣的.不正是我的父親嗎?”清宮伊麗莎幽幽地問道:“如果他的境遇放在你身上,你會保證自己不比他更憤怒嗎?”
“這我.我.”希莉斯頓是被弄得語塞,更加說不出話來。
希莉斯發覺自己無論如何都理解不了清宮伊麗莎的立場與想法,亦無法從最合適的角度去安慰她。
半晌後,希莉斯幾乎要憋紅了臉,也想不到該怎麼安慰眼前這位蒙受了喪親之痛的少女,便只好客套地安慰兩句,逃跑似地離開房間。
希莉斯走後,清宮伊麗莎雙手掩面,冷冷地笑了起來,笑聲中充斥着諷刺的意味。
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一系列事件和悲劇,到底是誰的錯?
身爲間諜的母親?與KJ組織爲伍的父親?希莉斯小姐這些反抗者們?經歷絕望之後化身復仇者的九州誠?
硬要說的話,大概所有的錯都可以追溯到不死院龍真——那個罪魁禍首身上。
可不死院龍真的錯又是誰引起的?而且形成如今的局面,真的只是他一人的錯誤嗎?
況且不死院龍真的所作所爲,亦代表着和之國的意志。同爲和之國人,她真的有立場和資格去批判不死院龍真嗎?
自從母親死後,清宮伊麗莎便下定決心要做一個理性冷靜的人,只用最高效的邏輯來思考問題,不能帶有任何的情緒化。
可在這個問題上,清宮伊麗莎越是逼迫自己冷靜地思考,便越感覺大腦像是要裂開一樣,思緒也愈發混亂。
她曾經面對的問題,總結來說都是“善與惡”的對立問題。她和站在她這邊的公安刑警是“善”;而在罪貫滿盈的KJ組織便是她的敵人,便是“惡”。
換句話說,她是正確的,而她的敵人是錯誤的。一旦她的身上發生了任何悲劇,她都可以去名正言順地責怪和憎恨那些“惡勢力”,並且以此來鞭策自己——這是一個看似沉重、實則簡單輕鬆的思考方式。
然而如今當她知道一切真相、看清楚自己所身處的暗流之後,她卻忽然意識到.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悲劇,或許是所有人都錯了,亦卻是沒有人的錯。
在她的悲劇中扮演重要角色的所有人,他們沒有絕對的善惡黑白之分,只是在爲了各自的目標和信念而行動。
所有人都對得半斤八兩,錯得旗鼓相當。
清宮伊麗莎怪不了任何人,也恨不了任何人,更沒有立場去站在任何人的任何一邊,去抨擊另一邊的人。
她亦沒有道理去向某一方復仇,因爲這樣做的話,她就是在與另一邊助紂爲虐。
她身處的悲劇,只是被無數個大大小小的悲劇相互對撞所產生的餘波。
正因如此,她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痛苦.痛得像是喉嚨裡被插了一根粗管子,無法下嚥也無法吐出,只能艱難地呼吸帶有血腥味的空氣,忍受無止境的折磨。
無論是誰都好誰都沒有辦法將她安慰。
要說現在最能讓她舒緩情緒的方法,大概就是放棄思考,說服自己去憎恨某個人。
只要努力催眠自己,說服自己去憎恨這場悲劇中的其中一人,說服自己依舊是那個“正義凜然的受害者”.若是如此,她的心裡大概就會好受一點吧。
大概是因爲精神過於痛苦,她的心理保護機制讓她開始不由自主地這麼做。
她該去憎恨誰?
父親?母親?
無論如何,她與父母也曾度過許多溫馨的時光,她也從未忘記父母對自己的養育之恩。她恨不起來。
不死院龍真?
在她的記憶中,不死院龍真曾以“北方院摩欏”的身份與自己接觸過許多次,是一個慈祥又博學的老人家,也曾給予她不少關懷。因此即便得知他的真實身份,清宮伊麗莎一時間也只感覺迷茫,無論如何都無法對他產生極度憎恨的情緒。
至於其他人.無論誰都好,對她來說彷彿都過於遙遠,讓她無法去全心地憎恨。
排除下來,目前最適合她去憎恨的.大概就是那個當面殺害了她全家還差點要殺她、殘暴無度的怪物“九州誠”了吧?
是啊,只要憎恨他,自己的心裡就會好受一點吧,反正他一向是無所謂的清宮伊麗莎心想着,嘴角勾起一抹自嘲而悽慘的苦笑。
“嘎吱——!”忽然,房門被人粗暴地打開了。
“抱歉,希莉斯女士,請讓我靜一靜吧”清宮伊麗莎低着頭沒有看她,只是開口懇求道。
然而下一刻,她卻感覺有一袋什麼東西砸在了她的腦袋上。
“誒?”清宮伊麗莎連忙抓過袋子一看:“芒果乾?”
這是一袋芒果乾零食,是在百貨超市裡能買到的那種,封面上印着一個豎起大拇指的笑臉男孩的卡通圖案。
清宮伊麗莎驚愕地擡頭,卻發現房門已經被重新關上。
從即將關閉的門縫裡,她看見了那雙煞氣沖天、死屍殘燼般的雙眼。
那是她最想見到,也最不想看見的眼睛。
隨後,她隱約聽到了一羣人出門的聲音。
等到出門聲徹底消失後,她“嘶啦--!”一下拆開包裝袋,怔怔地盯着裡面散發着濃厚糖霜味的芒果乾。
遲疑片刻後,飢腸轆轆的她將其中一片塞進嘴裡用力咀嚼,像是要將一切悲劇都嚼碎嚥下。
隨即,她捂着嘴,胃部開始抽搐起來,一副想要吐的樣子。
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吃芒果食品的時候產生了想吐的感覺。
“工業糖精味好重好難吃.”她噙着淚花,嗚咽着把芒果乾吐出來,忍不住開始抽泣:
“爲什麼.你們一個個都這麼自說自話.沒有一個人會考慮我的感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