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後傳來司機罵罵咧咧的聲音。
這時候已經顧不得這麼多了,張述桐扭頭飛快一瞥,還能望到岸邊那個長髮女人的身影。
他隨即躍下公交,可車門與禁區不在同一側,現在他的視野丟失,意味着要繞過整整半輛車才能重新看到禁區裡的情況。
路青憐比自己更快,只見少女腳尖一蹬,如身姿輕盈的雨燕,幾乎是飛出了車廂,只是落地時她微微失去平衡、身體向那隻受傷的腳方向倒去。
那是舊傷復發了,可張述桐知道她爲什麼要跑得這麼急——
如果之前的推斷沒錯;
如果那個人影真的聽不到聲音;
這就是一個求之不得的能制服對方的機會。
可兩人都不敢賭,公交車急剎已經發出了很大的聲響,他們只能飛速接近。
下一刻路青憐已經直起身子,再度邁開腳步迅速向車尾跑去。
張述桐緊隨其後,等他跑出車門路青憐的身影已經消失在拐角;
而等他跑到車尾的拐角,路青憐已經到達了前方的蘆葦叢;
——蘆葦叢。
該死!
張述桐暗罵一句,剛纔他們在公交車上視野夠高,可以輕鬆跨越蘆葦,但現在站在地面上,視線再次被蘆葦叢遮擋。
接下來的必須爭分奪秒,他兩隻手臂護在身體前方,同樣一頭栽進蘆葦叢,路青憐的腳步開始不受控制地變慢,不出幾步張述桐便來到她肩側,餘光注意到她腳下又是一個趔趄,張述桐正要衝在前面開路,可少女卻已經一隻手握住了他的肩膀,冷冷道:
“危險,你別過去。”
張述桐看到她眉頭微皺,她平時聲音清冽,此時這短短几個字卻帶有不容置疑的意味,張述桐腳下一頓,接着路青憐解開長袍,向後一甩:
“接着——”
她再次前衝,身影瞬間被蘆葦吞沒,腳下窸窸窣窣,可很快窸窸聲消失,轉變爲腳步踏進淤泥裡沉悶得發黏的聲響,路青憐已經衝出蘆葦叢了,可那聲響又倏然一止;
張述桐幾乎能夠想象到少女開始蓄力、擡腿,踢向岸邊的人影——
果然,下一刻肉體碰撞發出的悶響。
路青憐和人影已經交手了!
他這時反而冷靜下來,自己貿然衝上去幫不上忙,如果是路青憐能解決的對手不需要自己過去,如果是解決不了的,那上去也是拖後腿,被挾持也不是沒有可能。
張述桐飛速環顧四周,下意識想尋找一件趁手的武器,可週圍什麼也沒有,數不盡的蘆葦向他擠壓而來,他又想到下方的草莖上還綁着魚線,可這時候魚線也派不上用場,他見識過那道人影的速度有多快——
蘆葦密不透風,那看不到的盡頭又傳來數道響聲;
又是悶響、又是腳步、還有衣襬因此擺動的風聲;
短短一瞬間兩人已經交手數次!
張述桐再次堅定了自己的想法,他迅速折身向回跑去——
上一次徹底跟丟就是因爲對方衝進了蘆葦叢,所以這一次張述桐回到路上,雙眼緊緊盯着蘆葦的動向,今日無風,哪怕一絲一毫的動靜也能捕捉到。
隨後他看到一簇蘆葦開始動了:
“北邊!”
張述桐高喊,與此同時他的腳步開始邁動,隨着他話音落下,北側的蘆葦叢產生了更爲劇烈的晃動,是路青憐緊隨其後。
這是一場追逐戰,張述桐看到蘆葦搖晃的位置有了變化: щщщ ✿тTk an ✿¢O
“向東!”
他又迅速提醒一句,下方的人影也緊跟着變換了方位。
此時殘陽如血,蘆葦的絨穗因此被染成橘色,兩人在其中飛速穿梭,上一簇絨穗尚未靜止,下一簇便開始晃動,它們擴大、蔓延,如一條橘紅色的巨蟒擺動軀幹。
張述桐循着那條巨蟒的頭部跑動。
呼吸開始變亂,還要時刻注意着腳下開始結冰的路面,胸口又開始隱隱作痛了,他看出那個人影沒有在原地繞圈的想法,而是不顧一切地逃離路青憐的追逐;
張述桐悶頭跟着跑,感覺喉嚨裡有些鐵鏽味,他知道這是肺部毛細血管破裂的徵兆,轉瞬間他們又跑出十幾米的距離,蘆葦叢變淺,他漸漸能看到兩人的頭頂,可不等張述桐心中一喜,視線之中,後方的人影停滯一瞬,彷彿踩空了什麼,接着向後栽去——
路青憐那邊有情況!
張述桐趕緊跑下去,胡亂地扒開蘆葦叢,看到少女半跪在泥地中,劇烈地喘息着,她瓷器般無暇的臉上有一道觸目驚心的血線。再轉過頭,他們一直在追逐的人影已經跑得沒影了。
“你怎麼樣?”
張述桐來到她身前,大口喘着氣。
路青憐卻沒有接話,似乎光是呼吸就耗盡了她全部力氣,張述桐才注意到她胸前正印着一塊泥濘,有腳印大小,張述桐心裡一沉,路青憐卻搶在他說話前搖了搖頭。
半晌後少女終於從窒息的狀態中脫離,她閉上眼,讓聲音儘可能的平靜:
“你不應該來找我。”
“可我自己也追不上她。”
張述桐嘆口氣,看了眼重新靜止的蘆葦:
“你胸口怎麼了?”
“被踢了一下。”
張述桐等她平復呼吸,又問:
“有什麼發現?”
“女人。”
“誰?”
“我沒有看的太清,不認識……但應該是我要找的人。”路青憐緊鎖眉頭,“只差一點。”
“怎麼回事?”
“地上有塊石頭,正好是那隻受傷的腳踩到,我沒站穩,被她抓住機會……”她說着有些懊惱,突然咳嗽了幾下,閉上眼又睜開,那雙琥珀色的眸子又恢復冷靜,“你呢,有什麼發現?”
“沒有,你說她跑着跑着突然停住,然後出腳?”
路青憐點點頭。
可張述桐實在想不出那是怎麼做到的,或者說人類是怎麼在這種情況下做出“踢”這個動作。
這個動作根本不用試,想想就知道了,飛快的跑動中突然止步、能保持住平衡都很難,更別說轉瞬間發起攻擊,況且正中要害。
“你也打不過她?”
“起碼受傷的情況下不行。”路青憐又補充道,“至於那一腳,是很難,但不是不可能做到。”
“可她爲什麼選擇跑呢,而不是繼續攻擊你?”
“因爲你。”路青憐想了想,“只是猜測,她不清楚我們還有什麼後手,又或者不想過早地暴露自己。”
“還看清什麼了?”
“沒有,但我基本能確定她就是我要找的人。”
“先起來再說吧。”
張述桐伸出手,路青憐卻沒有握住,而是攥着身旁的蘆葦站起身子,看着都覺得疼,她只是輕輕嘆道:
“結果還是追丟了。”
“別太自責,再找機會。”張述桐安慰她。
“你最好思考一下我腳上的傷是怎麼來的。”
可她剛面無表情地說完,眉頭又是微蹙一下。
“別逞強了。”
張述桐讓她扶着自己的肩膀,兩人慢慢走迴路面上。
路青憐披上青袍,找了塊石頭坐下,她的長髮有些凌亂,臉上帶着傷,儘管如此還是坐的端正。 張述桐又返回去扯下幾根蘆葦,讓她拿上面的絨穗擦擦衣服,又問:
“最開始在岸邊的時候,她就發現你了?”
“沒有。沒有聽力的判斷應該是正確的。”
“然後呢?”
“然後我收了些力氣,踢到她背上。”
“被避開了?”
“踢中了。”
“但感覺很奇怪,像一塊……”她似乎在思考一個合適的比喻,“還記得中午那道菜嗎?”
“杏鮑菇?”
“嗯。”少女輕輕點頭,“給我的感覺就是那樣。”
“所以我踢中了她,自己反倒失去了平衡,又交手了幾次,但因爲腳上的傷很難找到發力點,一直處於下風。”說到這裡,路青憐暼他一眼,“如果你再碰上她,最好不要產生和她對抗的念頭。”
“很強?”
“一個照面就能分出勝負。”
“別墅裡那些保鏢呢?”
“沒傷且雙方空手的情況下我可以解決兩三個,她只強不弱。”
“可這就說明,這次顧秋綿身邊有這麼多人,她其實硬拼不過?”
“差不多。”
“那她有沒有什麼特異能力,你應該能懂我的意思吧,就是那種……比如說縮骨術擠進柵欄、飛天遁地、或者異能?”
“如果是那樣的話,我們不會有機會坐在這裡說話。她只是身手比一般人強,但總體沒超出這個範疇。”路青憐無奈地擡起眼簾,“你的腦子裡除了長生、蛇妖、超人,還有其他東西嗎?”
張述桐攤開手。
很意外她居然還知道超人。
可能是老宋從前給他們放過外國大片。
“但終歸不是我那天看到的人影啊。”張述桐又泄氣道。
“你可能沒有撒謊,但我現在懷疑你看錯了,你只是看到了一個長頭髮的女人,誤認成了我。”
“這麼一說我當時好像沒太看清她的臉,夜裡太黑了,她半邊臉又被頭髮遮住了……但她當時真的穿着青袍。”
“故弄玄虛?模仿,或者僞裝?”路青憐又皺起眉頭,“但這樣來看,至少你同桌的人身安全可以保證。”
張述桐點點頭,又朝北邊看了一眼。
那道人影最終往那裡去了。
而別墅在南邊。
他又看向路青憐:
“你的臉怎麼樣?”
有細小的血珠從傷口上滲出來,她腳下是雪,皮膚無暇的像冰,所以很是刺眼。
“還好,被蘆葦的葉子劃傷的。”她輕輕拭去臉上的血跡。
張述桐本想問會不會留疤,一般來說這個年紀的少女很在意這個,但路青憐不怎麼在乎,或者說她也沒辦法,她又去不了美容院,也沒有祛疤的護膚品,只能等着它自己長好,然後聽天由命。
路青憐歇了一會,張述桐問用不用背,她搖搖頭,走得很慢,否則就要一瘸一拐的了。
張述桐也放慢一點腳步等她。
兩人走到最近的公交站牌,這時候時間已經到了五點,所幸乘上最後一班公交車。
前前後後加起來花了四塊。
車上,張述桐又問:
“要不要跟我去騎車,請你吃晚飯?”
“不了,我還要回山上做飯,奶奶在等我。”
張述桐有點愣了:
“做飯?”
“嗯。”
張述桐上下打量她一眼:
臉上帶傷。
腳還崴了。
胸口被踢了一腳,嚴重程度未知。
然後要回山上做飯。
你纔是超人吧……
她現在仰着臉,又在盯着公交車的提手看,似乎在看一樣很新奇的東西。
張述桐有些同情了,路青憐卻收回視線,聲音毫無起伏:
“不要把你的同情用在不該用的地方,我自己沒覺得有什麼,所以被人用異樣的眼光看待,不論是可憐還是奇怪,都會讓我很困擾。”
好吧。
張述桐不說話了。
想來她也習慣了。
最後兩人在港口前分手。
公交車上還是隻有他們兩個,等他下了車,只剩路青憐一人,她坐在窗邊,不遠處就是曠闊的湖面,湖面上緩緩行駛着返程的渡輪,幾柱黑煙升上天空。想來是大雪天行動不便,今天出島的人可真不少,渡口熙熙攘攘,汽笛聲有些吵了,路青憐是個喜歡安靜的人,於是公交車載着少女駛向遠方。
夕陽落下,天色已經昏暗,張述桐想她腳不好,上山也會很慢,等走到山上估計天都要黑,但那條路她每天都要走,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該說是她不覺得孤獨還是習慣孤獨了?
張述桐暫時沒有心情研究這個問題。
他按照短信的內容找到自家的摩托車,摩托車的手盒是壞的,輕輕一掰就開,老爸把鑰匙藏到了裡面。
這是輛跨騎車,排量是350cc,老爸年輕時也是個有點拉風的男人,拉風的男人怎麼能沒有一輛摩托車?
他從前騎過幾次,學會了換擋,現在則生疏了,原地打着火後練習了片刻,騎車遠離了港口。
紛擾的人聲漸漸在耳朵後面消失。人們該回家吃飯的吃飯,該睡覺的睡覺,就算現在睡覺太早,也能看會兒電視;
不回家的人則和老爸老媽差不多,選擇去市裡住一晚,晚上可以去公園和電影院逛逛,那都是消磨時間的好去處,熱鬧又好玩。
一天就要接近結束,卻不是他的尾聲。
張述桐扭動油門,前往下一個目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