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述桐從門匾的英文上辨認出,那家店叫“格列維特披薩館”。
披薩館在長街的最北側,儘管門面很精緻,可它是整條街僅有的一棟老房子,二層高的小樓,和其他光鮮亮麗的店鋪比起來,天然縮進去一截。
周圍的樹木與空調外機將它遮住了一半,任誰也想不到這是家意大利餐廳。
這個信息不是他從英文裡讀出來的,而是張述桐曾經也來過這家披薩館,還不止一次。
他上高中時沒少在這裡參加過聚餐,這棟房子原本是老報社,裡面還鋪着當年的實木地板,這麼長時間就算精心維護也免不了褪色,踩上去咯吱作響,剛烤出爐的披薩也冒着滋滋的油響,這兩種聲音混合在一起,被衆人的說笑聲壓了下去。
老闆據說是意大利人,但張述桐不知道真假,只因對方說得一口流利的英語,老闆也是個很有故事的人,年輕時去了很多國家,等到了中國,碰到了一生中註定的那個姑娘,意大利人從頭到腳都是浪漫細胞,由此這座城市成了他旅途中的最後一站。
餐廳不大,不到十張桌子,因爲是老建築,窗戶是小方格的樣式,窗框上擺滿盆栽,此外餐館裡還有一面藝術牆,是老闆環遊世界拍下的旅遊照,蘇杭的園林北歐的鄉村京都的古寺……張述桐印象最深的是一片冰川上的極光,他問老闆那是南極還是北極,對方說是冰島,冰島下有一臺喇叭狀的唱片機,那時正放着一首冰冷而悠長的曲子,可屋內暖氣很足,燈光也暗,讓人手足放鬆,感到淺淺的繾綣。
張述桐喜歡挑個靠窗的座位,他不太參與衆人的話題,只是用手指逗着窗臺上的含羞草,叉起一塊披薩慢慢吃。彼時夜幕降臨,對面的商圈燈火通明,將黑夜照亮了一半。他透過那扇方塊大的窗戶望出去,有時會感覺世界很大。
他不能說是這裡的常客,但也留下了一些吵吵鬧鬧的記憶。
不曾想顧秋綿也發現了這裡。
一時間張述桐不知道是巧合……還是她早有預謀。
張述桐懷疑她昨晚就看中了這片地方,所以纔會大大方方地答應自己先去肯德基看看,說不定她安靜的那段時間就是偷偷切到了瀏覽器,去搜了嫩牛五方的下架時間,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中,讓張述桐死個明白。
張述桐心想班長你真是越來越厲害了,但絕對沒想到你挑中的地方我也去過,說不定比你還熟。
這幾天他和顧秋綿在QQ上聊天,打聽到了一些從前的事,因爲她的圈子變了,所以哪怕是週末出島去玩,也很少像從前那樣浩浩蕩蕩帶一大堆人馬。
如果只是請客吃飯,縣城裡從不缺吃飯的地方。可如果去市裡玩,則偏向於小而精,只喊上她那幾個要好的朋友,比如水族館裡的極地世界,看企鵝和海豹表演;比如遊樂園裡,在過山車上尖叫連連,還比如密室逃脫,顧秋綿也是個膽大的女孩子,往往閉上眼睛打頭陣。
張述桐發現自己從前還是太不瞭解她了,現在就像重新認識了一次。
此刻她回過臉,問你們覺得吃披薩好不好?
三個男生同時說好。
她滿意地回過頭,頭髮跟着一甩。
一行五人進了披薩館,門口的風鈴嘩嘩啦啦地響起。
屋內屋外彷彿兩個世界,視線先是暗了下去,頭頂是盞巨大的水晶吊燈,裝飾的作用大於照明,一張張桌子上擺着一盞燭臺,燭光溫暖,像是步入了一間洋館。
“哇塞,燭光晚餐啊……”杜康一進去就小聲說,“怎麼還有老外?”
他小心翼翼地踩到木地板上,生怕打破了室內的靜謐。
“西餐嘍。”清逸到哪都面癱,但聲音也下意識放低了,“我還是第一次來這種地方,感覺很高級啊。”
“很貴吧。”若萍也小聲說。
“肯定貴啊,你看那裡居然還有專門的酒櫃,”杜康說得頭頭是道,“我爸說了,開飯店的,只要有專門的酒櫃,那酒水費絕對是大頭,靠酒水費賺錢的餐廳肯定貴啦。”
三個人同時望向面前的身影,猶豫的功夫,顧秋綿已經和穿着黑馬甲白襯衫的侍者輕聲交談起來,隨後侍者微微躬身,伸出手臂,將他們引去一張桌子。
“別愣着了,”若萍拉他們兩個,嘀咕道,“都來了還扭扭捏捏的……”
杜康一咬牙率先跟上去,心想就算是兩個世界的人,但大家平時在學校又不是沒說過話,整座學校出來跟顧秋綿吃飯的也不只是他們四個,沒道理在這裡怯了場。
但一坐下他又犯了難,侍者端上一個托盤,上面放着熱的毛巾,他知道這個是拿來擦手的,對方又送上一杯檸檬水,既然有檸檬片那應該是喝的而不是漱口,可餐盤上還迭着一張花朵一樣的餐布,這玩意到底該怎麼用?學電影裡那樣塞進領子裡? “收走吧。”
張述桐揮手招來侍者,他當年就沒明白這玩意有什麼用。
他又指了指高腳杯:
“還有杯子,我們用不……”
可話沒說完,顧秋綿就啪的一下合上菜單: “要不要喝酒?”
“喝……酒?”若萍下意識看了眼那臺一看就很貴的酒櫃。
“嗯。”顧秋綿滿不在意地說,“下午沒事情,你們平時喝不喝啤酒啊?應該不會醉。”
她又小聲跟若萍咬了下耳朵,不知道兩人說了些什麼,若萍居然點點頭答應了,只要若萍答應了,就沒有他們三個男生的事。
侍者正要收起高腳杯的手又收了回去。
張述桐難免會想,顧秋綿是不是挺愛喝酒。
記得從前他們在島上逛超市的時候,顧秋綿就站在雞尾酒的貨架旁看了半天,問他要不要買幾罐和你朋友們喝,當時問她是不是經常喝酒,她說還好,心情不錯會喝點。
張述桐當時沒聽懂這句話的潛臺詞,現在明白了,她心情不錯的時候還挺多的,想來她家裡也不缺酒,就是不知道酒量怎麼樣。
“紅葡萄酒還是白葡萄酒?”
顧秋綿又撐着下巴問。
她現在又有點像顧總了,氣勢壓了四人一頭,好像這家意大利餐廳是她的食堂,連菜單都沒看幾眼,討論酒的功夫已經隨口點好了菜,從前菜到主菜再到餐後甜點,有時候停下來詢問下口味,大家聽得自無不可,她又利落地進入下一個環節。
“你看着點好了。”
張述桐不由出聲提醒。
他們四個平時喝酒的次數真不多,大家在飯館裡豪邁地喊一句來瓶白的,那是指營養快線,碰上真的就露餡了。
他又在羣裡打字,說我之前來過,這裡沒你們想得這麼貴,雖然這裝修確實有點唬人。
大小姐斟酌了半天還沒選好酒,都說紅酒配紅肉,白酒配白肉,每種肉類都有合適的酒類,酸度澀度香氣……就連季節也要考慮到。
再講究點的,則要考慮到葡萄酒的原產地,哪個酒莊哪個年份,她剛纔一直一副遊刃有餘的樣子,現在卻微蹙眉頭。
大家看得肅然起敬,心想能讓顧秋綿都如臨大敵的東西肯定不簡單。
張述桐不懂酒,但從前的工作讓他對這些東西有個概念,
“述桐,要不勸勸她別點了?”杜康小聲問。
張述桐說我看看,他偏過頭,看着顧秋綿的視線在菜單某一頁糾結來糾結去,心說原來是這麼回事。
他也差點被騙過去了,以爲她真的是在認真考慮什麼酒搭配這頓菜合適,然而張述桐掃了一眼酒名,才明白她不是在挑酒,而是在認真地挑飲料。
大多是甜型起泡酒,這種酒一般用來做餐前酒,所以無需考慮主菜,用張述桐的話形容就是小甜水,咕咚咕咚一飲而盡和汽水差不多,怪不得顧秋綿提議喝酒,他還以爲是她興致大發要開瓶香檳。
“這個好了。”
張述桐伸出手指,替她做了決定:
“莫斯卡託阿斯蒂,香氣很足,有股淡淡的桃子味。”
這個牌子的酒張述桐從前沒少喝過,不算貴,八十左右,他這人味蕾遲鈍,一般的酒喝不出好壞,同學們吃披薩的時候他就拿起泡酒當解渴的飲料喝,喝來喝去快把這裡的酒喝遍了。
張述桐也猜出了她剛纔在和若萍咬什麼耳朵,白葡萄酒一般要冷藏,可能是問最近方不方便喝酒這種事。
他覺得顧秋綿應該喜歡這種芳香氣足一點的,隨口說了一句,卻發現餐桌上安靜下來。
“你什麼時候還懂這個了,述桐?”杜康震驚道。
張述桐心說能不能不要這麼驚訝,搞得我從前不懂似的,還不是島上沒條件。他想了想甩鍋給老媽,說她愛喝。
可顧秋綿也跟着驚訝就不對了:
“你怎麼知道我喜歡喝桃子味的?”
張述桐也說不出爲什麼,他覺得更像是……直覺? 好像潛意識告訴他顧秋綿喜歡這個味道。
“你是不是故意的?”顧秋綿突然認真地打量了他一會。
“什麼故意?”
但顧秋綿不說話了,相反將臉湊近了一些,餐桌上搖曳的燭光照得她眸子忽明忽暗,好像快要貼到了自己臉上,張述桐剛要開口,她瞥了其他幾人一眼,又將身子縮回去了,好像在說,待會再找你算賬。
張述桐發現自己好心辦了件壞事?還是深藏不露比較好。
接下來輪到了今天的主食——
來披薩館自然是吃披薩。
這種事上女生天然比男生墨跡。
三個男生看了一眼就敲定蘑菇火腿的,但兩個女生則又咬起耳朵。
“我不是很懂,秋綿你看着點就好了。”若萍很淑女。
“沒事呀,”顧秋綿在很認真地用她的語氣詞,“我經常來,感覺都很好吃。能不能吃海鮮?”
“可以,不過你不用太照顧我,你自己呢,喜歡吃什麼?”
“我啊……”
不知道爲什麼,張述桐感覺自己又被顧秋綿瞥了一眼。
菜單上的品類只有五種,這是家意大利餐廳,自然不可能像必勝客這麼野,什麼榴蓮的烤鴨的炸雞的……
全是規矩的經典口味。
瑪格麗特、海鮮、火腿蘑菇、肉醬。
最後一項則是時令披薩。
張述桐知道,這是這家店的隱藏選項,明面上的意思是根據今天的食材任由主廚發揮,但如果你和老闆也就是主廚混熟了,或者說能和他溝通的比較順利,其實可以自己提點要求,只要餐廳裡有的食材,他都能給你端上來。
最後由顧秋綿拿了主意。
一張火腿是男生們點的,一張海鮮是若萍想吃的,她又說看大家沒什麼特別想吃的,那就再點一張時令,交給廚師自由發揮好了。
大家紛紛點頭,點餐的事告一段落。
侍者爲他們倒上了起泡酒,顧秋綿抿了一口,卻說自己要去個洗手間。
她沒好氣地敲了敲張述桐的椅子,這是從前做同桌時養成的習慣,張述桐知道她要出去,自覺讓開位置。
顧秋綿哼了一聲,長髮飄飄地走了。
……
安東尼在思考着今天的“時令披薩”該是什麼口味。
這家“格列維特披薩館”是第五個年頭,也是他在中國度過的第五年。
老實說沒有太多時間供他思考,因爲就在中午餐廳的位置已經全部訂出去了,也就代表接下來的一個小時他都要在這間滿是烤爐的廚房裡奮戰。
他整理了一下廚師帽,剛有了一些主意,這時廚房的布簾被拉開了。
“親愛的,什麼事?”安東尼隨口問。
一般只有自己妻子會來廚房找自己。
可這次來的卻是一個年輕的女孩。
留着黑色的長髮,鵝蛋臉,有着白皙的肌膚和紅潤的嘴脣,她穿着一身黑色的襯衣,不說話也不笑的時候整個人散發着一種冷淡的氣場,像一名高貴的小公主。
對一名意大利人來說,欣賞與尊重美幾乎是刻在骨子裡的本能。
安東尼先是一愣,又笑了笑,他對這個女孩印象深刻,倒不如說,誰會對一名美麗的、同時出手闊綽的顧客印象不深呢。
“哦,是你,有什麼可以效勞的,美麗的小姐?”他以一口英文說。
至於對方能不能聽懂就和他無關了,安東尼其實會說中文,甚至知道“他媽的”是中國的國罵。
可有時候說英語也是讓人知難而退的表現,一些人總是覺得“老外”是個很好玩的東西,還挺讓他這個老外無奈,有時候搭話的次數多了,會有些煩。
而眼前的女孩雖然每隔一段時間就會來這裡吃飯,卻從未和他交流過。
實際上他現在不太想和任何人說話,哪怕是自己的妻子,因爲他已經忙得焦頭爛額,但良好的素養讓他耐着性子放緩語氣。
“餐廳裡有沒有牛柳?”
讓他驚訝的是,女孩不假辭色,同樣以一口流利的英文問道。
安東尼知道難不住這個女孩了,他乾脆換了中文說:
“牛柳?是指嫩烤的醃製過的牛排?”
“差不多,但要把它放在披薩上。”
“哦,你是說今天的時令披薩,當然可以,很棒的創意。”安東尼恍然大悟,這種能提要求的披薩的價格當然也不是固定的,他打個響指,“我的榮幸,我正不知道該做什麼。”
現在他腦海裡已經有了一個很新鮮的構想,一些紅列斯特奶酪,提供濃厚香醇的底味和色澤,一些水牛乳的乾酪碎,配合鹹嫩的牛柳,再加一些羅勒葉點綴,就是一道很棒的……
“辣椒醬呢?”
安東尼又是一愣,差點脫口而出窩他媽是意大利人:
“什麼?”
女孩卻盯着手機,接着問: “還有生菜、番茄丁和玉米片?”
“這聽起來像是墨西哥的口味。”
“能做,還是不能做?”
“這當然沒問題,除了玉米片無法提供。”
安東尼心想這個女孩有些奇怪,爲什麼要來意大利餐廳吃一份墨西哥口味的披薩。
“剩下的你可以自己發揮。”
“當然可以。”他再次重複道。
女孩點點頭走了,安東尼呼了口氣,其實他不想接這個活,但職業操守又告訴他要這樣做,雖然身爲一個意大利人他真的、真的不想去做一份奇奇怪怪的墨西哥風味的披薩,但顧客就是上帝。
接下來這場獨屬於他的戰爭就要打響了,可門簾又被掀開。
“還有什麼要求,美麗的小姐?”
安東尼擠出一個微笑。
可這次來的卻是個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