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袋早餐餅乾很快空了一半。
張述桐開始回憶這部電影講了什麼。
它好像從頭到尾都在說一件事:
如果你知道一件事會不可避免地走向終結,而結果又無法改變。
你會做些什麼?
但這是從前的觀後感。
現在則不同了。
張述桐慶幸自己耗光了摩托車裡最後一點油,在它走向終結之前,改寫了這個結局。
他一邊盯着屏幕,一邊發散着思維,料想中最壞的結果,無非是零點後兇手上門,顧父帶着保鏢抓到了人,正要和女兒報個平安,卻發現人不見了,這時候他帶着顧秋綿回去,雖然偷偷跑出來的事會被發現,但起碼證明不是白跑一趟。
到時候希望不會被大老闆怪罪。
但被怪罪了也沒辦法。
他又有點困了:
“我去洗把臉。”
張述桐輕輕走出房門。
同一部電影同樣的人,不同的時間和地點,心境難免不同,他的注意力其實很難集中到屏幕上,總在想還有哪裡做的不夠好,顧秋綿是不是真的安全了……其實是在內耗。
唯一有些愧疚的可能是路青憐那邊。
張述桐不太擔心她的生命安全,只因路青憐已經和對方交過手,何況別墅裡也有保鏢,一有風吹草動就會驚擾,他答應了顧秋綿不再出去,這次他沒有失約,但他做出約定的人不止一個,最後還是失約了,你做出一個選擇後另一條路會自然而然地消失,人生不外如是。
若萍說得也對,自己眼下去了也是拖後腿,做人不能自負、沒有什麼非自己不可的、總要改邪歸正,他默唸着這些話洗了把臉,再擡起頭的時候,被自己的臉色嚇了一跳。
原來是醫院的鏡子太髒,髒的連面孔都成了灰白色,卻難掩疲憊,他看着上面骯髒的水漬,最後嘆了口氣。
又摸了下額頭,好像又開始熱了。
他腳步發飄地回了觀察間。
觀察間觀察間,顧名思義自然是用來觀察的,門上有一個圓形的小窗,房間裡的情況能一覽無餘。
張述桐腳步很輕,他本想直接推門進去,卻隔着窗戶發現顧秋綿的睫毛在一點點重迭。
原來她也很困。
不過強撐着打起精神。
是有什麼事放心不下呢?
張述桐推開門,她好似驚醒,用力眨了眨眼:
“你燒退了沒有?”
“好多了,”張述桐說,“如果撐不住我就去隔壁打一針,哪有人會在醫院裡病倒,笨。”
“哦。”她後知後覺地點點頭。
張述桐坐到她身邊,問她還要不要繼續看電影,她說當然了,我說好要陪你看完嘛。
實則兩人都在和眼皮打架,好像都想先把對方熬的睡着了,自己才能放心閉上眼。
但她怎麼能熬過自己,張述桐看着她腦袋慢慢垂下去,呼吸聲變細,連餅乾也不吃了。
這場比拼按下暫停鍵。
因爲張述桐的手機又響了。
老宋又醒了一次,就在剛纔,他老人家似乎和麻醉藥鬥爭成癮,又是隻留下一句話,接着昏迷過去。
“他說讓你自己去他的宿舍,動作要快,拉開第二個抽屜,那裡有他的身份證,住院要用,可以報銷,拍張照發來就行,他有東西留給你。”
杜康的原話是這樣。
宋南山是個相當不靠譜的成年男性。
他第一次強撐着醒來是爲了當月老。
第二次醒來是爲了報銷住院費。
這也是杜康的原話。
“很急?”
“他醒來第一句話就說的這件事,我覺得挺急吧。”
“我知道了。”
張述桐掛斷電話。
“怎麼了怎麼了?”顧秋綿揉着眼睛問。
“老宋那裡有點事。”
張述桐沒說身份證,因爲不可能是身份證,那句話的重點有兩個,一個是讓他“獨自”去宿舍,另一個是有東西留給自己。
那句“是我錯了”到底指什麼,張述桐想弄清這個問題。
他知道老宋的宿舍在哪,學校附近,走路要十分鐘左右。
張述桐看眼時間,現在是十一點二十分。
“還要出去嗎?”顧秋綿有點不開心地問。
“當然不去。”
“哼。”
“哼什麼?”
“你剛纔明明想出去。”
張述桐剛纔確實站起來了,但他又坐回椅子上,覺得什麼事都沒有過了這個凌晨重要。
“抱歉抱歉。”他爲了自證清白,乾脆把摩托車鑰匙遞給顧秋綿,女孩一把奪過,又哼了一聲,好像是算你識相的意思。
張述桐心想你怎麼和收我私房錢差不多?
他原本難得糾結了一回,現在顧秋綿在別墅外,他騎車來醫院的路上特意繞了點路,選了有車轍的地方走,安全是安全,但張述桐還是覺得不能把她一個人留在這。
算了,等這個晚上過去再說好了。
正好像答應她的那樣,看完這部羅馬假日。
雖然心裡還是有些不安,可打定主意後反而不再焦躁,他的心一點點平靜下來,看着顧秋綿又在和眼皮做鬥爭,不過顧大小姐有着濃密的睫毛,所以說得好聽點,她其實是和睫毛打架,誓要分個勝負。
張述桐見狀笑笑,知道她困得夠嗆,今天唱了一天歌,本來都準備睡覺了,又突然被自己帶出來。
小小的房間給人安心的感覺,他將電視的聲音調小,張述桐也困得夠嗆,眼皮也一點點合攏。
然而下一刻,他突然因一陣寒意驚醒。
甲板。
渡輪。
湖面。
張述桐愣住了。
等等,他不是睡着了嗎?在醫院的觀察間,怎麼會突然出現在這裡?
他打量着自己的手,茫然地看了看四周,這到底是什麼情況,又回溯到八年後了?怎麼可能,顧秋綿就在自己身邊,而且他知道回溯觸發的標誌是怎麼樣,眼前的世界都在振動,接着是靈魂出竅的感覺……可這次他閉上眼再睜開就回來了。
這不像回溯,更像是一場夢。
張述桐又發現更多的異常,甲板上只有自己一個,遠處天空昏暗,雲層如積,滾滾的雷聲在其中醞釀着,湖面上籠罩着濃霧,根本看不清行駛到了何方。
世界完全變化了,這……真的是回小島的船上嗎?
嘩地一聲,雨水傾盆而下。
一個男人撐着傘從船艙裡出來。
“果然啊。”男人輕嘆口氣,“你還是忘了。”
“你是……”張述桐聽着這道聲音耳熟,衣服一瞬間被打溼了,正狼狽地擦去臉上的水,他驚訝道,“清逸?”
“這是額外的機會。”清逸的臉被遮在黑色的雨傘下。
“什麼意思?”
“我不能說,說了你就再也回不去了。”對方說完這句話便沉默了,片刻他又說,“顧秋綿。”
顧秋綿?
張述桐已經沒空去問你怎麼突然提起顧秋綿,他心臟一跳,“她又死了?”
男人輕聲說,“她沒有死,但這些年過得也不算好。”
“她怎麼……”
“這是次額外的機會。”
什麼機會什麼機會能不能說清楚,喂喂大哥,你是中二病可不是謎語人,張述桐有心在夢裡說些俏皮話,可他的太陽穴突突直跳,簡直頭疼欲裂,突然一些很悲傷的情緒在心中涌現,一些畫面閃過,雪夜、一輛自行車、別墅、少女的哭泣、血泊中的男人與女人、男人的太陽穴有一個血洞,一把手槍握在他的手裡、接着是黑白遺像、盛大的葬禮……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可不等他想起更多,清逸又說:
“2012年12月9日,凌晨,你做出了不算錯誤、但也不算正確的選擇。現在你付出了一些代價,找到了‘它’其他的用法,所以你讓我代爲轉述一句話。” “什麼話?”張述桐下意識問。
接着清逸的語氣突然變了,他冷冷道:
“去宿舍。”
去宿舍!
一道雷光在頭頂炸響。
張述桐猛地睜開眼。
他從椅子上躍起,可隨後更深的疲憊襲來,張述桐又力不從心地跌回椅子上,心臟劇烈跳動。
視線裡熟悉的房間,他又回到了前一刻,醫院裡的觀察間,小小的彩電上放着黑白的電影,空調吹着暖風,藥水味竄入鼻腔,手裡則是一袋快要吃完的早餐餅乾,而在他的身邊是一個睡着的女孩,夜色寧靜,歲月靜好,一切如舊。
張述桐立即看向手機,時間是11點21分,這好像真的是一場夢,他剛纔只是不小心睡着了,可見鬼的是做了場噩夢,夢到了很多亂七八糟的東西,而不是真的觸發了回溯,現實的時間照常流逝,但難言的心悸已經紮根於在腦海。
他記起那句話。
“這是額外的機會。”
額外的機會?還是說這幾天他一直緊張過度?以至於做夢都開始神神叨叨了?
張述桐煩躁地揉了揉臉,他又回想起杜康的電話,難道說自己漏了什麼線索,不對,應該說下意識覺得該去宿舍看看,所以做夢都夢到了這個?
老宋那邊說很急,對方醒來後首先交代的事是這一件,就代表了一切態度。
凌晨好像真的是一個重要無比的時刻,他的選擇會決定未來的走向。
什麼叫不算正確也不算錯誤的選擇?
這難道是潛意識的體現?
可他要把顧秋綿留在這裡獨自去宿舍?
醫院當然安全,可張述桐覺得還差點什麼。
不過很快不用糾結了。
他聽到走廊裡有一陣喧鬧,急忙跑出去,看到小護士在走廊上和一個男人拉拉扯扯,原來是個醉漢,不知道發什麼瘋,正對着她糾纏不放。
他剛想上前幫忙,因爲那個醉漢已經罵罵咧咧開始動手動腳了,小護士是個好人,於情於理他都該幫一下,然而下一刻——
砰地一聲,只看到小護士一個高擡腿,緊身的護士裙開了個高叉,直接把醉漢踢到牆上。
噗通一聲,男人滑落在地上。
喂喂,真的假的,張述桐愣在原地。
這裡真的是醫院嗎,或者說護士真的可以這樣對待病人嗎?
難道說他還沒醒?
“別打我小報告啊,看在瓜子的份上。”
誰知對方突然笑笑,雲淡風輕地拍了拍手,把醉漢直接拖了進去。
張述桐連忙跟過去,看到小護士拖着對方進了配藥室,然後不慌不忙地掏出碘酒棉棒,開始對醉漢消毒,正是她剛剛命中的部位。
“姐姐當年可是省格鬥隊的。”她說。
“真的假的,你不是護士嗎?”
“把對手打傷了唄,終身禁賽,就退役了,正好對跌打有點研究。”
“……”
張述桐突然想這簡直是個從天上掉下來的護衛。
“如果我現在出去一趟,能不能麻煩照顧一下我朋友,我很快就回來。”
“還不消停啊?”對方將棉棒扔進垃圾桶。
“老師那裡有點事,我要過去一趟。”
“你可真夠忙的……”小護士嘆口氣說好,“其實有人巡邏的,但你都說了我就幫忙看下。”
這樣的武力值也許比不上路青憐,但估計放市裡也是個冠軍,比自己強得多。
現在雙重保險有了,張述桐再次道了謝,他回到觀察間,想了想沒有喊醒顧秋綿。
看向窗外,宿舍離這裡並不算太遠,他剛纔找小護士借了自行車的鑰匙,來回十分鐘足夠。
他把外套拉好,轉身下了樓梯。
他蹬上一輛女士自行車,寒風一吹,車頭頓時有些晃,張述桐吐出一道濁氣,他在想自己是不是有點衝動了,僅僅因爲一個夢就突然跑出來。
但事到如今已經沒什麼可說的,既然出來了,那就儘量騎快,然後快點回去,精力和體力都在告急,純粹是肌肉與骨骼的記憶支撐着他騎下去。
時間是十一點三十分,無論如何都能在凌晨前趕回去,而再過半個小時,他將到達星期日的12月10日。
這是個很重要的日子,顧秋綿遇害就在這一天,從前他也在凌晨觸發了回溯,當然現在糾結凌晨意義不大,因爲顧秋綿早已脫離險境,車輪碾過路面上薄薄的積雪,月光淒涼,只是不知道這個雪夜的盡頭在哪。
也許沒有一個定論,只取決於他還想不想折騰下去。
如果想,那一直黑着眼圈熬到日出就算結束。
如果不想,那就倒頭睡去,醒來後便是清晨。
月光將他的背影拉得長長的,街上安靜,只有他一人在,作伴的是亂飄的塑料袋。
六分鐘之後,張述桐騎到宿舍樓下。
他打開手電上了樓,這是一棟筒子樓,建於上個世紀,沒有單獨的陽臺,推開門便是長長的露臺,廁所也是公用的,這種天起夜要抱着膀子跑到室外,隔音更是和沒有差不多……老實說條件艱苦得可以。
張述桐便想,要是用以後的眼光看,老宋混得是有點慘,明明是個市裡的老師,有編制有穩定的飯碗,不說多年輕有爲,但也算本事夠硬,初四兩個班的英語平均分極高,聯考時能超越一些市裡的學校;
不說多風流倜儻,願意打扮下也是個帥哥,出去相親很有市場啦,結果一時想不開跑來島上,現在快奔三了,跟他那輛福克斯天天混在一起,現在福克斯也沒了,成了條徹徹底底的光棍。
張述桐記得老宋的房間在二樓最北側,到了門前才發現他老人家沒說鑰匙在哪。張述桐嘆口氣,用腳碾了碾門前的地毯,這是個糙漢子,糙漢子怎麼會隨身帶鑰匙呢,不知道哪天就稀裡糊塗地丟了,肯定要藏在地毯下面。
果然,他翻出一把單獨的鑰匙。
張述桐捏着鼻子開了門,老實說他對一個單身男人能邋遢到什麼程度有所想象,但實際上裡面既沒有亂丟的褲頭,也沒有能站在地上的襪子,相反打掃得很乾淨。
跑錯地方了?
張述桐正準備退出去再確認一遍,卻發現了寫字桌上一摞試卷,好吧,看來這真的是老宋的宿舍。
他關了門打開燈,這是間約有三十平米的小屋,不分客廳臥室,進門即是全部,各個地方被收拾得很整齊,一張牀一臺寫字桌是僅有的傢俱,一個電磁爐一臺小電視是僅有的家電,家電估計是二手市場淘的,被他用一根鐵絲擰在牀前,這樣就可以美滋滋地躺在牀上喝酒看球賽。
張述桐驚呆了。
因爲就是這麼一間簡陋而狹小的屋子,裡面居然塞滿了照片,單人的雙人的、女人的或男女的合照,照片裡的男人當然是年輕的宋南山,女人則是一個留着短髮的姑娘,不是多麼漂亮,但眼睛很大,笑起來會露着酒窩。
張述桐一瞬間有點清醒,他扭頭打量着四周,女人的身影無處不在,被掛在牀頭被擺在窗臺被放在桌面,甚至還有的貼在牆上,那不是專門拍攝的藝術照,只是一張張簡單的生活照而已,老宋說他當年窮得看場電影都要逃票,自然不是能玩得起攝影的主兒,那些生活照估計是用手機拍的,有夕陽時的背影、有旅遊時的合照、有剛起牀頭髮散亂的樣子,也有在遊樂園裡舉着一根棉花糖。
這些照片的成像時間最少在四年以前,因爲照片上那個短髮姑娘就是在四年前去世的,四年前的手機像素可想而知,說難聽點叫垃圾得可以,如果放在那塊兩三英寸的小屏幕上還能湊活,可如今它們被洗成照片,放大好多倍,早已模糊不清。
那些記憶也早已模糊不清了吧。
他又看了一眼屋子裡的照片,心裡替老宋感到些苦澀,小島上的生活枯燥得可以,可以被明確分爲上班下班兩個部分,除了開車亂逛,男人沒有多少社交和娛樂,每次下班回家都會看到這些照片,一個人待在這間屋子裡,張述桐只是想想就覺得心情沉重得可以。
可他暫時不想去細究原因,因爲現在還有正事要幹,等這件事徹底結束,就買堆啤酒陪老師大醉一場好了,什麼未成年不能喝酒,管他去死。
但說到啤酒他確實從寫字桌上看到幾個散落的易拉罐,還有紅牛的運動飲料,這些瓶子被堆在窗臺上,金屬的窗框鏽得厲害,窗戶沒有關嚴,桌面上的卷子被吹起一角,張述桐費了好大的勁才把它合攏。
現在他找到寫字桌下的第二個抽屜,那裡面排着一條條煙,上面擺着一張身份證,這身份證絕不是他要找的東西。
也許根本就不是一件實質性的物品?
張述桐看了看周圍的照片,必須承認這些照片讓他觸動,但總不能真的只是這些東西,他心想難道真是虛驚一場,總覺得宿舍有多重要的線索,其實並沒有。
張述桐捏了捏鼻樑,他又想到那個夢,在夢裡閃過的畫面,倒在血泊中的男人,難道說兇手比自己想得還要強,這麼多保鏢也不是對手?
可他分明記得還夢到一把槍,一個男人握着一把槍,是自殺……他腦袋亂得可以,最後坐在牀上,準備梳理下思路,天知道張述桐趕得有多緊,他醒來後就一刻不停地來到宿舍,直到現在纔有空喘一口氣。
身下的牀是一張很硬的鐵架牀,牀頭卻擺着一個實木的小櫃,顯得格格不入。
張述桐心念一動,他看向牀頭櫃,櫃子有兩層抽屜。
如果杜康沒有轉述錯誤,老宋說留給自己的東西在第二層抽屜,卻唯獨沒說是哪裡的抽屜,當時張述桐想他能挺着麻醉藥醒來已經很不容易了、遺漏一些細節很正常。
可他現在才發現,不需要仔細交代的原因,僅僅是因爲有抽屜的只有兩臺傢俱。
一臺是寫字桌,放着他的身份證和從不離手的煙。
一臺是牀頭櫃,裡面是什麼暫時未知,又或者說,對方把選擇權交給了自己。
對一個男人而言,辦公桌裡可能藏着事關身家性命的機密,但無論多重要,永遠比不過牀頭櫃裡的東西,除了內衣褲和避孕套以外,能讓你每晚睡覺前都能伸伸手就摸到的,一定是你心裡最柔軟一塊的秘密。
張述桐拉開牀頭櫃,裡面躺着一個筆記本。
筆記本有着黑色的皮質封裝,看上去像是學校開會發的,他摸了摸上面的皮質,已經發黏發硬,上了年頭。
張述桐翻開第一頁,裡面是熟悉的字跡,看來是老宋的日記。
第一句話是——
“芸,我今天又看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