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瘋狂星期三”
張述桐想起自己是去沙發上坐了一會,可能是那個時候滑了出去。
“我明後兩天都值夜班啊,要不我把鑰匙給我同事,再給她打個招呼?就說看準那個打着石膏長得很帥的小孩給。”
“那太麻煩了。”張述桐權當沒有聽到後半句話,他看了眼窗外的雨絲,“我今晚去好了。”
“也行,我八點才換班,別拖得太晚了。”
張述桐道聲謝掛了電話。
他按下iPhone的鎖屏鍵,手機自帶的鎖屏音有種百聽不厭的感覺。
“路青憐同學,其實我有個問題很早就想問了。”
張述桐看着鎖屏頁面的密碼說:
“雪崩那次,你用我的手機給若萍打了電話,你是怎麼知道密碼的?”
現在的手機可沒有指紋解鎖。
路青憐看也不看地插好吸管,草莓牛奶在她手裡仿若玩物: “釣魚那一次。”
“什麼時候?”張述桐本以爲她會說一個別的日子,卻想不到是回溯的第一天。
“那天躲在蘆葦叢裡的時候,你解開手機在備忘錄裡寫字,讓所有人躲好,我碰巧站在你後面。”路青憐淡淡地咬着吸管。
張述桐着實被震驚了一下,她那天究竟幹了多少事?又是找泥人又是解決了盜獵犯,還順帶釣了一筐魚,可轉念想想,如果不是這樣,自己不可能被及時送去醫院搶救,只能說一句塞翁失馬。
於是張述桐停住想改密碼的手: “班主任還找你說什麼了?”
“如果有必要我會告訴你,如果沒有告訴你,不要纏着問。”
“是是。”張述桐討了個沒趣。
路青憐回到學校以後便恢復了生人勿進的氣場。
好像他們的“合作”僅限於特殊的事情上,日常的生活裡仍然不會有過多交集。
她還是那個身爲廟祝的女孩子,每天上山下山來到學校,安靜地做好每一件事,未必是對哪件事很感興趣,習慣而已。
張述桐甚至在懷疑,在她眼裡,就連這一路的閒聊也只是爲了做好某件事不得不產生的交流,等事情完成了,大多數話不說也罷。
路青憐只做有必要的事。
就像現在窗外天色陰暗,室內所有燈都被打開,led的燈管亮着明晃晃的白光,在窗戶的玻璃上照出教室內的景象。張述桐扭頭看着玻璃,裡面路青憐的倒影正拿出一本厚厚的英文大部頭,是初二那年訂的新概念英語,她垂下眸子,喝奶的時候也不忘翻開其中一篇課文看。
幾分鐘之前,張述桐還看到她把一個沾了水的扁扁的物體收進書包,原來她出了辦公室先去了天台一趟,天台上有散落在地上的飯盒與蓋子,他們走時匆忙,一場凍雨之中,裡面的食物早已不能入口。
張述桐對路青憐有了些新的瞭解,他不再打擾對方,說了一句借過從教室後門出去。
大課間本是出去撒歡的時間,今天下雨取消了所有室外活動,所有學生都被憋在四層高的教學樓裡,四層樓裡每一層人聲鼎沸,震得窗戶都在輕顫。
下雨的時候,天台成了不能去的地方,張述桐偶爾喜歡來走廊裡看雨。
許許多多的人從他身後飛馳而過,打打鬧鬧,走廊裡的燈上了年紀,此處光線昏暗不少,雨天的室內會讓人感到某種安心感,可人們自己都說不清楚從何而來,也許要追溯到進化之初,一羣猿人在山洞裡躲雨的時候。
現在他站立的位置正對一班的後門,張述桐看着玻璃上的雨水滑落,喝着很甜很甜的學生奶,想象力豐富一點可以幻想自己身處一間咖啡廳,玻璃是落地窗、手裡的奶是草莓拿鐵、正身處熱鬧的市中心……高檔咖啡廳裡怎麼能不撒些香水?
於是一股熟悉的香氣鑽入鼻腔。
人與人的差異就是這麼大,有人在下午的課間只有甜水一樣的學生奶喝,有人卻捧着一盒特侖蘇,有人在走廊裡躲着冬日的凍雨,還有人本身就像綿綿的秋雨。
顧秋綿站立的位置正對着二班的前門,她看着窗外的雨絲,胳膊搭在窗臺上,呵一口氣,一隻手捧着臉,另一隻手在玻璃上勾勒出幾根隨意的線條。
不過她那邊不像張述桐這裡這麼清靜,時不時有人從班裡出來,多是女生,三五成羣,笑笑鬧鬧地打個招呼,張述桐後知後覺地想起,現在她可是個大忙人。
不少人朝顧秋綿打個招呼,但有的人看雨時不做任何多餘的事也不說任何多餘的話,顧秋綿往往漫不經心地嗯上一聲,連頭也不想回,權當做迴應了。
大忙人怎麼會有空跑出來看雨呢。
世界很大,大到幾百個人同時在這條狹長的空間裡穿梭而過,人流如織。
世界也很小,小到這裡好像只剩下兩個人,世界在這一瞬間安靜下來。
“班長,好巧。”
“誰是你班長,別亂攀關係。”班長眨了眨濃密的睫毛,欣賞着玻璃上新鮮出爐的作品。
張述桐不再說話了,自從雪崩之後他覺得什麼話都不說、僅僅是靜靜地待在她身邊也不錯,反正他本就不是很會說話,雨點啪嗒啪嗒地落在樓下,灰色的水泥地被沁成黑色。
昏暗的光線在玻璃上映出她的臉,張述桐偶爾會看上一眼,她不知道在想什麼,自己也從來猜不透她的心事,只知道她畫鬼臉的時候心情總是很好。
現在他們在兩個班,便分別從兩個班的前門和後門走出來,無所事事地看着窗外的雨水,直到嘴裡的吸管發出滋滋的響聲,直到上課鈴響起。
“先走了。”大小姐擦掉玻璃上的霧氣,心滿意足地張了張手。
“再見。”馬仔將空了的牛奶盒擠成一片,帶回教室。
大課間是三十分鐘。
這意味着他和顧秋綿站在一起不知不覺看了三十分鐘的雨。
……
第四節課是自習課。
老師們去開會了。
新的班長坐在講臺上,教室裡只有筆尖劃過紙張的唰唰聲。
張述桐繼續刷數學題,他放在桌洞裡的手機響了一下,說明有人在羣裡艾特了自己。
在對釣魚的執念上,張述桐完全輸了。
每天在羣裡商量放學後有什麼活動纔是常態,但他沒想到下雨天他們三個還在討論要去哪裡釣魚,等到拿起手機一看,才發現不是釣魚,而是若萍搶到了一沓優惠券。
“我媽的朋友開的店,今天週三,搞活動,去不去吃?”
她塗着美甲的手縮在毛衣的袖子裡,捏着幾張優惠券,上面印着一個炸雞漢堡的圖片,叫“啃得雞”,確實很便宜,平時賣12元的套餐通通打五折,還附送一份雞塊。
張述桐寫完最後一道大題,報名參加。
不去釣魚是身體所迫,但不去吃炸雞,是思想出了問題。
他差不多把晚上的作業寫完了,漸漸地找回了曾經的節奏,初中時代他回家基本沒有做過作業,都是在學校裡完成。
杜康說土豪求帶!這年頭土豪是流行詞,他又問: “咋去?”
“騎車吧,我爸剛剛倒是問了用不用接,我看雨下的不大,就算了。”
“述桐呢?”
“我帶他吧。”清逸冒泡。
張述桐先把圖片發給老媽,附上一行字:
“今晚有個飯局,勿念。”
他又在羣裡說:
“不過要去醫院取個東西,之前忘了。”
“那一起去唄,我看天氣預報了,不會下的太大。”若萍敲字的速度等於三個顧秋綿,張述桐也不知道爲什麼會想出這種形容,“你問問青憐去不去?”
張述桐懶得再寫紙條,直接把手機屏幕遞給路青憐看。
“有些同學不要交頭接耳。”
班長咳嗽一聲,繼承了班主任的意志。
路青憐搖搖頭。
張述桐繼續寫作業。
等放學鈴打響,他等死黨們來教室裡會合。
張述桐懶懶地撐着臉,看路青憐整理着桌面,她也基本不帶作業回去,所以每天上放學總是輕裝上陣。
張述桐又看向樓下,雖然他們幾個不需要家長來接,但總有大人撐着傘涌入校園,張述桐甚至在校門口遠遠望到一輛大衆汽車,中午吃飯時坐的那輛。
那是顧秋綿家的。
她上學比較低調,只坐轎車。
沒多久若萍探出身子: “走了,別忘了帶上傘。”
被她這麼一說,張述桐才記起路青憐沒帶傘,但她現在早就走遠了,還記得辦公室裡有把老師備用的,她每次去都會和老宋說一聲,這次應該也去了。
想到這裡他從窗戶望出去,果然從人羣中看到了那個身穿青袍的身影,她撐着一把印着啤酒廣告的紅傘,逆着洶涌的人流朝校門走去。
張述桐收回目光,出了教室,他問若萍: “待會去醫院陪我上樓拿個東西?”
“好啊,很沉?”
“不沉。”張述桐心說我要給小護士一個驚嚇。
清逸和杜康跟在後面,他們兩個今天碰巧值日,學生分帶傘派和不帶傘派,後者在學校裡往往會放一把備用的傘。他們倆都是後者,各自都拿着一把黑傘,慢悠悠地在地面上敲着。
男生可以活得很粗糙,但講究的地方往往會特別細緻,比如誰還沒有一把黑色的、長柄的、大傘? 它可以拿來當細劍的鞘,當紳士的杖,必要時刻還可以把傘下的姑娘遮得嚴嚴實實的,張述桐正思考着自己那把很拉風的大傘去哪了,卻被人撞了一下。
走廊裡人不少,但沒到摩肩擦踵的地步,而且他和若萍正等清逸他們跟上,在原地沒有動彈,準確地說是對方撞上了自己,而且好死不死地撞到了他的吊在胸前的左手,張述桐嘶了一聲,擡頭一看,原來是一個身形高大的男人擦肩而過。
男人留着絡腮鬍,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裝,不像接人放學倒像是來參加葬禮。
“看路啊,沒看到他手傷了嗎。”若萍不悅地說。
男人聞言回頭看了他們一眼,卻沒有說話,他眼白很多,沒什麼神采,只是漠然地瞥了一眼便回過頭,腳下不停,若萍頓時不爽起來,張述桐拍了拍她: “顧秋綿家的人。”
“你怎麼認識的?”
“她家的人都穿得很騷包。”張述桐開了個玩笑,“我再給你說個小細節,如果是保鏢只穿西裝,司機的話還會戴副白手套,你看他的手。”
“但司機不是他啊,中午接我們吃飯的那個人不是很年輕嗎,人也挺好的,還拿崑崙山給我們喝。”
“人家家裡司機多唄。”
若萍撇撇嘴不再說話。
張述桐誇她心胸夠寬廣,被若萍白了一眼: “我心胸什麼時候不寬廣?”
張述桐想了想,發現也對,這一次若萍接過了巧克力,從哪個方面都做得無可挑剔。
“但你當時是怎麼想的?”他還是有點奇怪於這次的蝴蝶效應。
“什麼怎麼想的,你的問題好奇怪,合着我就非得跟顧秋綿計較?”若萍露出魔女的笑,“那行,我先跟你計較一下,今天晚飯我光請他倆,你自己吃。”
張述桐忙說不敢,誰讓他最後的錢用來開藥了,現在兜裡是真沒錢。
若萍也是不帶傘派,兩人走出教學樓,張述桐替她打着傘,從醫院裡借來那把。
“離近點,別把肩膀淋溼了。”
若萍往他身邊靠了靠,若萍也是挺漂亮的姑娘,英姿颯爽那一類,之所以注意這個,是因爲初四的時候有個人追過她。
過程記不清了,反正沒有追到,張述桐只記得最後不是很愉快。
不愉快的事幹脆不想,他問:
“那家店啃得雞的老闆和你媽關係怎麼樣?”
“以前做過生意,怎麼了?”
“我覺得這個活動還不夠醒目,”張述桐認真地指着優惠劵,“能不能讓你媽建議她一下,最好改名叫瘋狂星期三。”
……
這個星期三的確很瘋狂。
瘋狂到他們四個冒着雨就爲了吃一頓盜版的肯德基。
張述桐記得那家店用的沙拉醬很甜,他每次去都告訴老闆不加醬,把兩片面包拆開吃,還被若萍問過要不要給他配一副刀叉。
要說好吃肯定不至於,所謂童年的味道,是你在路邊攤上買了一串一塊錢的烤腸,當初買它的時候絕不是因爲它是珍饈,誰知道是什麼見鬼的原因,可能是打賭輸了要請客,可能是旁邊的臭豆腐沒有出攤,也可能是和死黨們說話嘴巴里習慣性塞點東西。
多年以後你還記得那根烤腸的味道,卻找不到身邊陪你放學的人。
這時天色已黑,他們走進了醫院的大廳,一同甩了甩傘上的水,身後亮起一道雷光,實在是很帥的出場。
“有口香糖嗎?”
衆人紛紛說沒有,張述桐把傘綁好,交還給接待員。
他們調侃說述桐你也是混臉熟了。
張述桐則說以後住院儘管報我的大名,雖然沒用。
他們上了樓梯,三個人想一同跟去病房,張述桐一看人又多了起來,制止道: “小心傳染,我自己去,很快回來。”
“等你。”杜康就在走廊裡亂逛,他先跑去張述桐從前住的病房,小心往裡看了一眼,發現沒人。
“你在幹嘛?”
杜康對若萍解釋說:
“就是好奇啊,沒別的原因。”
“好無聊……”
“這還算好的,”清逸插着兜靠在牆上,見狀插了一句,“他最近總是跳起來投一下籃,毫無規律,很嚇人。”
“你也別耍帥,髒不髒,少往醫院的牆上靠。”
“感覺這話像我媽說的……”
“什麼?”
“沒什麼。”
清逸摘下耳機,乾脆到了走廊的窗戶前,他看了一會,若有所思: “我總算想明白了一件事,關於述桐的。”
“你是說他中午爲什麼這麼反常?”杜康問。
若萍也跟着望過去。
“啊,不是。”清逸聳聳肩,“你們沒發現他胳膊下面的繃帶幾乎全黑了嗎?”
“怎麼了?”
少年仔細地觀察着窗臺:
“你們看,這附近的窗臺是不是都被他擦乾淨了?他住院的時候一定沒少往這上面靠。”
“怎麼樣,是不是很細節的發現?”清逸樂呵呵地轉過頭,發現兩個人都無語地看着他。
“呃,不對嗎?”
“你和跳起來投籃的比也好不到哪裡去。”
“喂,能不能別每次都誤傷我……”
三個人站在窗戶前看雨,清逸又打量着窗外的畫面: “我打賭,述桐是在看那棟房子。”
若萍順着他的望過去,黑暗中,視線裡是一座很老的房子,不知道存在了多久,周圍雜草叢生,最荒涼的地方一定不是垃圾遍佈的地方,而是連垃圾都沒人扔的地方。
那棟老房子就屬於這種情況,可能是其主人疏於維護,也可能是房子早已廢棄,偶有雷光閃過,可以看到房子上攀附着的密密麻麻的爬山虎,在黑夜如裸露猙獰的血管。
“又是爲什麼,這種事還能推理出來?”雖然她每次表現的不感興趣,但每次都想問問。
“因爲我送了一本鬼吹燈。”
清逸胸有成竹。
“真的,別說了,你這真的不叫推理,我還說送了他一本盜墓筆記呢……”少女扶額嘆息,心想自己什麼時候學會吐槽了?可在中二病身邊不吐槽纔怪啊,她又看了老屋子一眼,那牆一樣的爬山虎在風雨中飄搖,陰影也隨之放大無數倍,好似一張噬人的巨網,隨時越過窗戶撲面而來。
若萍收回目光,不太願意承認自己有點害怕,嘟囔道: “這有什麼好看的,我去催催述桐……”
可隨着她話音剛落,又是一陣雷聲閃過,轟地一聲,視野裡倏地一亮,將眼前的漆黑照亮,這一刻就連房子的紅磚砌成的牆體也顯露出來,少女嚇得呀了一聲,甚至從玻璃上看到自己發白的臉色。
“不行不行,我不看了!”
若萍捂着耳朵拔腿就走。
清逸露出勝利的笑容。
“哎,你們看那是什麼?”
杜康突然叫住兩人,清逸和若萍回過頭,只見杜康驚訝地貼在玻璃上,鼻子都皺了起來,他緊緊地盯着那座老屋,原來是隨着那道雷光,爬山虎終於不堪重負,那面密密麻麻的葉牆終於剝落——
一扇門顯露出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