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的身邊籠着一層飄渺的霧氣。
林風明越是接近那一身休閒打扮的少年,這種感覺就越是強烈。他儘量不去想在車中等待自己的妹妹,集中精神打量這個奇異的少年,和趙海珊描述的一樣,這是一個只要看到就會覺得不可思議的人,尤其是這樣近距離的觀察的時候。他與其說是一個人,不如說是一個借屍還魂的鬼魅。
更加奇怪的是,如果他真的就是趙海珊說的那個叫“高炎”的人,在他的身上應該能感受到蟲使的氣息纔是,可是,林風明體內的二進制蟲依然平靜如昨日。
“我知道你會下車的。”那少年嘴角輕輕彎曲,露出一個狡黠的笑。
“憑什麼知道?”林風明記掛着車中的林若京。
“你的眼睛迴應了我。”
林風明想起來,眼前這少年一定從自己的眼裡看到了詫異,以及對某種未知的渴望。
“明人不說暗話,”這少年說,“我叫高炎,是在這裡等你的。”
“你知道我會來這裡?”林風明的目光越過高炎曲線優美的肩,看向那煙波浩渺的淡白色江面,視線的盡頭,一艘客輪停泊在對岸,像山水畫中漫不經心的一點。
“不知道。”
“那你是什麼意思?”
“我在這裡等一個人,我不知道他是誰,長什麼樣子,我只知道他會來,然後,你來了。”
“你知道他什麼時候經過這裡?”
“不知道。”
林風明決定直入正題了,既然對方已經自報身份,那麼自己也沒有理由再隱藏,如果他是敵人,那就和他戰鬥。
他在心中設想了一番接下來可能會發生的事情,然後提起精神說:“我叫林風明,雖然我不瞭解你,我們之間一定缺少某種共同的背景,那是你知道可是我不知道的事情。可是既然你說我是你在等的人,那我就暫且承認好了。好了,我是你要等的人,你現在等到了,那你要怎樣呢?”
他挺起胸,以毫無懼色的眼神正視着高炎。
“你這樣說的話,我可就爲難了。”高炎說,“要是我不確定你是不是我要等的人,我怎麼好把要說的話對你全盤托出呢?”
“那人有什麼特徵呢?比如臉上長了個胎記,或是走路有明顯的外八字之類的?”
“他會迴應我的心聲。”
“那麼我就是了,我從那車上走下來,就是因爲被你的目光吸引。”
“可是你剛纔那麼說。”
“那是一種謹慎。就像你不知道自己要等的是什麼人,我也不清楚正在跟我說話的是什麼人。”
林風明想起某種神秘的交接儀式,兩個生平從未見面的人在一個隱秘的地方碰頭了,使用隱語交談之後,確認對方是自己的同類,然後交換彼此的物件,匆匆離去。如果這兩個人就是自己和高炎,那高炎一定是使用心靈上的感應尋找同類,這是一種多麼隱秘的方式啊。
林風明按捺心中的竊笑,他一直擅長剋制內心的思緒涌動。他以毫無表情的面孔看着高炎,等待對方的迴應。
“是的,我也被你吸引了。你身上有一種東西讓我感到親切,儘管我說不上來那是什麼,它不像一件衣服或是一個蘋果那樣具體。你不是人類?”
“一半是,一半不是。你也這樣?”
“和你一樣,我有人類的一面,也有非人類的一面。你會什麼特殊技能?”
“不知道對你的眼神做出迴應算不算。”
“你說話很有意思,你一直都是這樣嗎?”
“只是談到某些話題的時候是這樣,我們都在改變,從出生的那一刻起,有意無意的,就算我們不想變,每天的事情也會讓我們變,對嗎?”
“是這樣的。那輛車是幹什麼的,還有那個把頭探出車窗外的女孩子是誰?”
林風明喉頭一緊,連忙說:“車上的是平平常常的人,沒什麼大不了的。”
“那女孩子和你長的有幾分像的,是你妹妹?”
“是。”
高炎盯着林若京看了許久,然後轉過頭來看着林風明說:“你在人羣中混了多久了?”
“什麼?”林風明心裡像有一把鐵錘狠狠敲了一下,“什麼意思?”
高炎溫和的一笑,他嘴角蕩起的淺淺笑意像上一縷清風偶然拂過平靜的湖面,林風明心裡的緊張感頓時被吹的無影無蹤。
“在我之前,可見過其他人?”
“沒有。”林風明說。他心想,高炎所指的其他人一定是像他那樣的人。
“也難怪你會活得好好的。”
談到現在,林風明覺得自己像進入了螺旋形的迷宮,起初的時候還能看到入口,也能憑着推理窺見迷宮的路徑,可是到了最後,卻完全的迷失在其中。他一直以爲高炎是和自己一樣的蟲使,從趙海珊說到高炎這個人時,他就這樣想了,等到見到高炎時,儘管感覺不到他身上蟲使的氣息,他也只當是蟲使的氣息被巧妙的隱藏了而已。可是現在,他發現自己迷失在高炎一連串的問題之中了,難道高炎不是蟲使?
當然,還有一種可能,高炎是蟲使沒錯,只不過他神經不正常。
“你說你在等一個人, 那麼你要這個人爲你做什麼呢?” 與其被對方牽着鼻子走,不如把握主動,林風明想。
“長久混跡人類,你也許早已忘記了吧。我們的聖地要被毀滅了,三天前,守護聖地的人無端的死去,大家發現的時候,他們的身體已經化爲齏粉,隨風飛逝。然後,離奇的死亡一步步的吞噬了所有族人的性命,只有我逃了出來,我在這陌生的土地上顧影自憐,尋找從久遠的時代開始就失散的族人,希望藉助他們的力量拯救聖地。”
說到這裡,高炎臉上一貫的輕佻竟消失的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哀愁。林風明看着他垂下的頭,心想,這人也許平日裡一貫是來去自如,不受羈絆,從容灑脫的類型,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樣的悲慘事件,讓悲傷也滲進了他骨子裡。
“我真的不知道,”林風明說,現在他對高炎的戒心已經解除,“你的聖地,還有族人是怎麼回事?”
高炎睜大眼睛說:“你真的忘了嗎?我們是外太空的遺民,億萬年前我們的祖先來到這個星球,從此和這個星球的人混居,我們僞裝成他們的模樣,和他們使用相同的文化,可是我們自始至終都沒有忘記自己的身份。聖地,就是祖先的飛船埋藏的地方,如果聖地被毀滅,我們就再也不可能回到故鄉了。”
“飛船爲什麼要埋起來?”
“早就壞了,可是總會修好的,只要這個星球的文明發展起來了,我們就能帶着歷代祖先的遺骸重歸故土。我們每一代每一代都被教訓要牢牢把這個願望記在心裡,你真的忘記了?”
原來如此。林風明想。
他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於是回答道:“不,我想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