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六章 夜遊

原本熱鬧的酒席,因爲魏永年鬧了一通,氣氛很有些尷尬。李知孝沉了臉,喊了兩個家中小廝將他強架出去送回家。直到人硬攙着他離開,還能聽到他一陣陣哀號

“不公平,這不公平!有錢人從小想學什麼有什麼,根本不用拼命讀書,讓我們這些貧生和他們比這些,又怎麼比的過?我的時間都用在讀書寫字抄書上,再有時間也要幫家裡幹活,哪來的時間學人家猜謎射覆!有本事比學問,比做文章?再不然,比比誰能治理好地方?出城看看,城外那麼多路倒,你們誰在意過他們的死活?誰能給他們一口飯吃啊!你們今天的一頓飯,可以救多少人,你們算過沒有啊!”

這歇斯底里的言語,好比外面呼嘯的北風,讓艙內衆人都有絲絲寒意。好在李知孝、馬湘蘭等人都是調節氣氛的高手,找機會重又把場面烘托起來,漸漸又恢復了熱鬧。

只是喝了幾杯酒,徐維志就說要去陪張嗣修,隨即王雪簫也起身告辭,只在臨走時,悄悄將簫塞到了范進手上,道:“這簫奴家可不敢再吹了,一吹就是丟人。除非是範公子答應收我做個徒弟,把這洞簫上的本事教給奴家,否則人家就再也不碰了。”

馬湘蘭與薛五多待了一陣,薛五一向話少,此時卻主動開口道:“範公子音律文字上的手段,小女子心裡佩服。本也想與範公子做個朋友,只是自己的樣子醜,不敢有此奢望。只是當下城裡疫病橫行,範公子若是想找個女子聊天說話,薛五倒是比她們方便些。”

說話之間,她解開一直圍在臉上的紗巾,輕輕掀起。

那是一張標準的瓜子臉,在當下算是狐媚相,不算很好的面型,對於范進來說,卻極符合審美。燈光晃動中,只見劍眉大眼瑤鼻櫻口,倒是個標準美人。只是相貌裡略多了幾分男子英氣,不極王雪簫柔媚。另一點,就是在臉上稀疏的十幾個麻點,讓這美人圖有了無法磨滅的瑕疵。

“我前幾年出過天花,人雖然熬過來,但是麻子下不去了。如果不是乾孃收留,我怕是早餓死了。可是這樣也有個好處,出過花的人不會再出,公子要是不嫌棄,就來幽蘭館坐坐,大家聊聊天。”

像她這樣的花魁,一般不會主動邀請男人,畢竟一堆人追捧她誰都不過分親近可以維持平衡。如果真選擇了一個男人結交,於以後的發展是有影響的。能這樣說,足見對范進有些重視,當然也可能是因爲范進是外地人,來過即走,比起本地才子少了許多麻煩。

范進端詳着她的臉,並沒有絲毫厭惡或驚訝的表現。這種端詳對於普通婦人有些冒犯,但是於清樓女子而言,實際也算不了什麼。他笑着點點頭,“薛大家如果不嫌我煩,我是肯定要去討杯茶水喝的,就是不知道四娘歡迎不歡迎。”

“歡迎,歡迎的。範公子來的越多,我越歡喜。”馬湘蘭笑着說道:“我這女兒可從沒邀請過人來坐客,範公子還是第一個。只要公子肯來,就是我們莫大的光彩,哪會不歡迎?您提前來個話,奴家這給您預備上好的點心酒席呢。”

張氏咳嗽一聲,“天色不早,也該是散席了。三弟,你跟二哥說一聲,讓船到前面停一下,讓大家上岸。”看向薛五和馬湘蘭的眼神都很有些不善,兩人也自乖覺,連忙告辭離開。

這些人家的女眷出門,身邊都有護衛家丁,倒是不用擔心安全問題。女子們與張氏一一告辭,有時還低聲交談幾句,貼面密談,內容不得而知。只是范進覺得,有些人的目光,似乎在朝自己這面看,不知道是否是錯覺。

這時他纔算是正式看到徐六小姐。雖然出身武臣世家,身上卻不帶半點武人氣息,瘦瘦弱弱,看着像個可憐的受氣包一樣,模樣不及張氏以及王雪簫、馬湘蘭那幾個,但自身也可以算的上美人。大體也屬於那種乖巧可人型的美少女,加上魏國公府身份的加成,追求者肯定不會少。再想想魏永年那個樣子,范進只好嘀咕一句明珠投暗。

她與張氏的話最多,說着說着還趴在張氏懷裡哭了起來。張氏抱着她說了好一陣悄悄話,才安撫着她上了轎子。張懋修在旁一臉無奈道:“這六小姐也是,圖的什麼?這魏永年我看,也就是一個書呆子,讀死書讀書死,腦筋不靈光,這樣的人在南直隸怎麼考的出來?性情有些偏激,脾性又不好,將來怕是有的六小姐罪受。”

“情之一字最可誤人,這種事如魚飲水冷暖自知,外人沒辦法說三道四。或許今晚上錯的人是我們也不一定。”張氏搖搖頭,

“我們拿魏永年當成了自己人看,這原本是沒錯的。可我們忽略了一點,他和我們是不同的,他沒受過我們的教育,沒學過一些我們以爲是常識的東西,所以丟了面子。也許我們是無心的,但外人看來,說不定還要說我們有意刁難窮人。讀死書的人哪裡都有,其實能把學問做死,也是需要大毅力大恆心,這些東西,或許是我們所欠缺的。不要看不起任何人,更別去干涉他人的事。改日有機會,我還要向魏公子道歉纔是,今天這題,是我做的過了。”

少女很少會認錯,這一反常態的表達讓張懋修有些不知所措,呆呆的看着姐姐。少女笑了笑,“不關你事,我只是說給自己聽的。”忽然轉頭看見范進,“範兄,我們一起走回家裡去怎麼樣?小妹想在街上轉轉。”

“姐……這夜禁……”

“你這話說的,江寧城裡的夜禁,跟我有什麼關係?方纔那幾個人,難道也要擔心夜禁麼?連找理由都不會,看來酒也是沒少喝,回船上醒你的酒去。”

張懋修對這個姐姐向來有些怕,被她數落一句,就不敢再多說,只好以眼神看向范進。後者卻支持張氏,“走走也無妨,正因爲有夜禁,街道上除了衙役弓手,就是巡兵,安全的很。我陪小姐走一遭,也無妨礙。就是沒來過江寧,路是不認識的。”

張氏笑道:“那範兄隨着小妹走就好了,這江寧城街巷盡在小妹胸中,不會讓你迷路的。春香,拿燈籠!”

小丫鬟春香提着一盞寫有“魏國公府”字樣的大號燈籠在頭前走着,張氏與范進則一前一後上了岸,亦不乘馬,只步行向着別院方向走去。

張懋修心裡不穩當,想要去告訴二哥,等到了徐維志那邊,遠遠的就聽到歌舞喧囂,他剛要湊過去,卻不防黑暗裡一陣脂粉香氣撲鼻而來,一個火辣辣的身子直倒在他身上。

塗着水仙花汁的玉手,緊抱住張懋修的腰,一個嬌滴滴的聲音響起來。“哎呦,可摔壞了我了。這是哪個好人扶了我一把,要不非把奴家摔死不可……這不是三公子麼?您去哪了,可讓奴家這通好找。大冷天的,可憐奴家從船頭找到船尾,這腳都走酸了。”

“銀珠姑娘?”看清懷裡人身份,張懋修就覺得頭疼,這不正是那個膽大潑辣,什麼話都敢說什麼事都敢做的三聲慢?他尷尬地笑笑,試圖從對方懷裡掙出來,但銀珠是北地胭脂人高馬大,個子比張懋修矮不到哪去,力氣大的出奇,他竟是掙不動。有心拉下臉來訓斥,卻又怕驚動了其他人,一準拿自己開心,壓低聲音道:“姑娘……你……你鬆手,我找二哥有急事。”

“原來,三公子你很急啊?”三聲慢媚眼如絲地看着張懋修,咯咯笑道:“別怕,奴家專門救男人的急,不管你多急,我都能幫你。二公子和舊院的若水姑娘正熱絡着,這時候你闖進去壞人好事,當心他回家大耳刮子抽你。聽奴家的話,別給自己找不自在,我們找個地方等他們……”

“銀珠姑娘……你該去找徐兄……”

他話沒說完,不想三聲慢已經大膽地把櫻脣獻上,把張懋修後面的話都塞了回去。其不曾與清樓女子發展到這一步,一時有些不知所措,嚇得瞪大了眼睛,兩手扎煞着不知如何是好,又怕被徐維志撞見,主動向黑影裡挪動身軀。

三聲慢噗嗤一笑,“真是個老實孩子啊,三公子你怕不是……還沒留過宿吧?徐小公爺是我的恩客,你也是,大家都是,沒什麼區別,我憑什麼就該該找他,他也未必想找我?跟你說實話,他啊從你們那席一回來,就被葛來官纏上了,不知道去了哪裡幹什麼。哪還顧的上我們?”

“葛來官?那不是男的麼,又能幹什麼?”

三聲慢輕笑道:“怎麼?你們這讀書人,還不知道兩男人能幹什麼?江寧推骨牌有句話,一張牀上兩監生。你說兩個監生在一張牀上,他們能幹什麼?看來你真是個正人君子,什麼都不懂。奴家剛喝了好多酒,頭暈暈的,手腳沒力氣,遇到壞人準得被欺負。你這正人君子行行好,送我找個屋子躺躺,跟我說說話行不行?”

“不……徐兄若是回來……。”

“那呆霸王回來又能怎樣,姐姐從一看見三公子啊,心就都飛到你身上去了,早就想跟那呆霸王一刀兩斷。他敢翻臉,我就敢罵他祖宗!再說了有三公子在,不會看着奴家吃虧不是?走,跟姐姐找個屋子坐坐,我告訴你,徐維志和葛來官兩人能幹什麼好事……”

張懋修與清樓女子接觸,都嚴守法,未曾遇到過如此熱情大膽的女子,一時竟不知如何對答。加上喝了不少酒,只覺得身體裡一團火在燒,而三聲慢的出現,卻似在火上又潑了一桶油,讓這火燒的更旺更大。渾渾噩噩地隨着她向前走,竟是再也顧不上去找二哥了。

岸上,春香手裡提了燈籠,范進與張氏沿着河沒走幾步,就進入街道。東南的文教水平高,販夫走卒也大多識字,巡街官兵看到這燈籠,帶兵官連忙上前打着招呼。

三人都是男子打扮,扮公子的張氏並不開口,扮小廝的春香也算是見過市面的不至於怯陣,不過答話這種事,還是得范進上前。雖然三人都很面生,可人看衣裝。

張氏身上依舊是那件白狐裘衣,范進則是件珍珠毛的大襖,單這兩件衣服就足以證明非富即貴,身份非比尋常。即使是小廝打扮的春香,也是一身上好緞面棉襖,比之當兵的身上穿的一口鐘不知貴出多少。

軍官並不敢怠慢,連忙吩咐着部下以鞭子驅趕着那些蜷曲着身體,躲在屋檐下壟溝裡的乞丐,將人趕得遠遠的。范進與對方亦客氣幾句,又特意囑咐不要派兵跟隨,記下了其名字之後,才繼續前進。

既是有心夜遊,兩人走的速度就都不快,走出好一陣,身後見沒有官兵過來,張氏才道:

“範兄,魏永年有句話說的沒錯,我們今天那兩桌席,怕是能養活幾十個乞丐了吧?我上次來江寧時,節氣與現在差不多,還是在魏國公府過的年,那時候江寧城裡雖然也有乞丐,可是沒這麼多。魏永年的話倒也不是全沒有道理,今年似乎比前兩年更難過了。”

“沒辦法,雪下的早了些,這個冬天就冷。一些人沒有棉衣,就更容易凍死凍壞。地裡莊稼欠收,欠的債還不上,又或者覺得大城市比較好找活路,就向這裡跑,乞丐也就多了。魏永年說說是可以的,至於說讓他解決乞丐問題,我看也夠戧。這人腦子太死板,一根筋,不適合做這種事。他最多就是自己不貪髒,然後打開官倉發米賑濟。可是他不像他舅舅,處事不圓滑少變通,如果是在江寧本地爲官,借魏國公府這塊大牌子出來砸人,還是很有幾分作用的。如果到了外埠,與鄉紳仕宦打交道,他就不大行了。”

“範兄,若是你做親民官,會怎麼做?”

“這個,其實也沒什麼了,就是別拿自己當神仙,別想着救所有人。其實親民官事情很多的,比如搞清楚自己治下到底有多少人,把人口摸清楚,這樣受災才知道需要多少物資。再有統計每年的氣象信息……我是說每年下了多少雨,下了多少雪,什麼季節刮什麼風,風力是多少這些。這種數據一年兩年沒用的,如果可以積累幾代,有幾十年的數據,就能分析出這個時間段容易發生什麼災害,以及災害是什麼結果,接着纔好針對防範。再有就是和大戶士紳打交道,和大家談判,怎麼各退一步,別讓糧價漲到一個太兇殘的地步,如果他不聽,我就吊死在他家門口或是米鋪裡……”

少女被他逗的撲哧一笑,又嘆口氣:“魏永年這人目無餘子,可是又無才幹,他認爲大家都是浪得虛名,並沒有真才實學。可若是讓他與範兄比較,依舊是不行。同是寒門出身,人卻差了這麼多。徐家妹子不知怎的,就看上了他?”

“別人的家事,尤其是情上的事,小姐不要多幹涉。只是有機會提醒一下六小姐,成親之後,與孃家走動不要太頻繁,至少瞞着魏永年別讓他知道。依我看,這人因爲出於寒門,從小又被管束的太嚴,沒有談的來的朋友,自身的腦筋又不靈光,讀書讀的不成,在父親那多半隻能得到戒尺而不是鼓勵。日久天長,就養成了他偏頗的性子,目中無人,又無容人之量。說到底,就是自卑。如果他找一個各方面都不如他的妻子,或許還能好一些,在外面受了氣,回家可以朝妻子擺威風發脾氣,表現他的強勢。徐六小姐相貌身家,都非他所能及,不管六小姐人如何好,他心裡多半是有芥蒂的。等到日久天長,這種芥蒂是否會變得扭曲就難說了,如果六小姐再去孃家去的多,他會認爲六小姐還是不拿他當回事,以爲他是個依靠妻子孃家生存的乞丐,夫妻的感情就會受影響。激動之下打人都有可能。”

“他敢?”張氏聲音一寒,但接下來又有些無奈,“六妹那性子,就算真捱了打,怕也不會和家裡說。”

“說了也沒用啊,最多徐維志帶人打他一頓,可將來受罪的還是六小姐自己。”

“那範兄認爲該如何?”

“休夫,和離!敢動手,就讓他滾蛋!男人有的是,再找個人嫁了,就像男人休妻之後可以再娶一樣。可問題是六小姐的性子,未必有這份果決。”

“休夫……”少女嘀咕了兩聲,忽然笑道:“範兄你知道麼?今天這幾位閨秀中,可有人對兄長很中意,方纔就有人向小妹掃聽範兄家中情形來着。”

范進搖頭一笑,並沒開口,張氏看看春香,忽然停住腳步。“你先去家裡,喊人來這接我,我和範兄在這說幾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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