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俠士寒夜逞其能

甘子梧聽得這店小二之言後,不由機伶伶打了個寒戰,暗暗叫了聲:“我的天!”看了那小二一眼道:“竟有這種事?光天化日之下,莫非他們還敢殺人不成?”

店小二傻笑了聲道:“他們是誰也不怕,別說殺個人了,就是燒房子你看她敢不敢?”

甘子梧不由皺了皺眉道:“你怎麼知道那幾個人是被殺了呢?”

小二臉色一紅,怔道:“他們一去不回,東西還在我店裡呢,不是死了是怎麼了?”

子梧低頭想了想,着實心中被嚇了個不輕,當時還面上裝着鎮定的笑了笑道:“好了!我知道了,我去蹄風嶺的事,你可別對人說,以免大驚小怪,我自有辦法。”

店小二諾諾連聲的退下。甘子梧待其走後,不由劍眉微顰,他腦中不禁感到極度的困擾,實在想不通柳傲霜是一個什麼樣的女人,想着把身上衣服寬了一下,劍也解下來,須臾店夥端上茶水。

甘子梧一個人在店房中喝着茶,霎時之間天已大黑,這鬆口渡一帶,民風樸實,大半多已歇息,只有幾處燈光還依然在燃着,陣陣的江風,由江面上向這山窪裡吹來,他忽然站起了身子,齒咬下脣,腦中卻不由在想着:“我一定要去看看,這蹄風嶺到底是一個什麼樣地方!”

雖然那店小二的話不能不令他有所驚惕,可是師命如山,就是刀山油鍋,也不容許自己不退而去。這麼想着,他果然就不再猶豫了,當時換了一套緊身夜行衣,外罩青綢長衫,將長劍繫於背後,又在房中約莫候了一個更次,這才推開了窗,飄然而去。

甘子梧腦中回憶着方纔從店小二口中套出去蹄風嶺的地址,一路放開了腳步,緊行而下,漸漸愈行地方愈感荒僻,只是一片田舍,住家的人都很少。

眼前是一片竹林,有小徑穿林而入,四面竹聲窸窸,在靜夜之中聽來真有些令人不寒而慄。

正行之間,忽聽身後似有人嬉笑之聲,彷彿是和自己同方向而行。

甘子梧忙向路邊一閃,遮身於竹林之內,行目外視,不一會果見有兩條人影,邊言邊走,由那小竹徑向前行進,由二人語言外貌上判來,此二人竟是兩個少女。

目光之下,但見二女一身白綢素衫,被夜風吹得飄飄欲仙,似聞前行那身材修長少女回頭笑道:“師妹,快走吧,別隻顧着鬧,時候可不早了哩!”

語音帶着一口川音,聽來十分悅耳,身後那少女聞言格格一笑道,“你真是被師父給嚇破了膽了,晚回去一會又有什麼關係?”

那身材修長的少女停住了身形回頭一剪雙眉道:“好個小丫頭,你膽子可愈來愈大了……難道你忘了上次被罰的事了?要不是我給你講情,你呀……”

說着這少女不由噗嗤一笑。甘子梧不由心中怦然一動,暗暗叫了聲:“好美的女孩……”,真想不到在此荒涼的野林之中,竟會有如此姿色的少女。如霜的月光之下,這少女那雙明亮的眸子,和散在兩肩上的秀髮,再襯上她那一身素雅的綢衣,乍看起來,只疑是月裡嫦娥,人間何能有此國色天香?

甘子梧一時頓覺目光一亮,那雙遲豫的目光,竟是被這長身玉女絕代風姿,給牢牢的吸住了。

此時那身後少女也已行近,口中喘笑道:“得啦!別神氣了,知道你是師父跟前的大紅人……”

說着抿嘴一笑,看了看天,又皺了一下眉含笑道:“真個的!我真走不動了,好姊姊!就依着我歇一會吧!你看天上的月亮有多美呀!我們只坐一會就走好不好?”

前行少女嘆了口氣道:“我可真對你沒有辦法,好吧!就坐一會吧!可只許歇一會!”

說着竟轉身往甘子梧身前走來,甘子梧不由大吃了一驚,方想別是自己露了身形了吧。心中正自焦急,卻見二女一前一後,眼看已快行至自己身前,竟自突然停步,接着就見那長身少女,由身上取出一方絲巾,在一方的白石之上撫了撫灰,相繼落坐,甘子梧這才放寬了心,於是更連一口大氣也不敢喘了。

二女落坐之後,甘子梧這才把二女形貌看了個清清楚楚,愈法驚異不止。

只見那長身玉女,年約十八九歲,蛾眉淡掃,杏目流晶,偶一伸手掠發,纖手如玉,膚如凝脂,真個是直如水新荷,她身旁那少女,歲數也不過十六七歲,雖然也可說是眉清目秀,可是要是和那長身少女比起來,可就差得多了。

二女相繼落坐後,甘子梧纔看清,那身材略矮的少女身後,尚揹着一個頗爲細緻的花籃,此時順手取下,放於石上,笑了笑道:“別瞧這一段路,可真不近呢!我腿都走得酸死了……”

那長身玉女嫣然一笑道:“這位老太太可真沒辦法,每天光爲了給她老人家採花,就要跑上二十里山路……真是吃不消!”

甘子梧心中一驚,心說這位老太太是誰?可真是好福氣,有這麼兩個好徒弟,想着不由得卻又着急起來,他倒不是急別的,只是暗恨自己好好躲個什麼勁,現在可好,這兩個少女就坐在自己前面,想動也不能動,本來也不認識她們,也用不着藏,現在要想出來,反而不便了,想着心中不由得大爲後悔,正自自怨自恨的當兒,卻聽得那另一少女笑指着天空道:“師姊!你看今天的月亮真好,又圓又亮,我真想能到月亮裡去玩纔好呢!”

那長身玉女擡頭看了看,忽然嘆了口氣道:“是啊!再過兩天就到中秋節了……日子過得可真快!”

說着她頓了頓,像想起了一件事似的哦了一聲,遂問那另一少女道:“道鳳!你還記得這個月十五,師父約的是誰麼?”

甘子梧聽得不由一驚,當時凝神屏息,連大氣也不敢喘,傾耳聽去,卻見那被稱道鳳的少女,仰首想了想道:“好像是送到岷江的,請的是一位姓尹的……聽師父說這個老傢伙可厲害得很呢!”

長身玉女聞言低頭嘆息了一聲道:“我知道了,請的是岷江老人尹一波,這位尹老前輩本事可大着呢!我真奇怪,師父這兩年來性情怎麼會變得這麼激厲……動不動就殺人!我真替她老人家擔心!”

道鳳皺了皺眉道:“師姊!你看這位姓尹的會不會來?唉!我真希望他不要來纔好!”

長身少女微微冷笑了聲道:“人家也是成了名的俠客,哪有怕死貪生的,只要接到了師父的請帖,我想一定是要來的!”

另一少女聞言後張大了雙目道:“那不是又要糟了!”

長身少女嘆了一口氣道;“這尹一波與師父也不知早年有什麼瓜葛,好像有一件事關係着師父似的,你忘了師父找了這尹一波好幾年了……所以據我想,也許他們之間的事,並不是打所能夠了結的,一定還有別的原因!”

甘子梧不由心中更是一動,正想細心傾聽下去,卻不料一時傾身過度,無意間,身子壓了竹子一下,咯喳地響了一聲,不由大吃一驚,身子前邁了一步,咯喳的又響了一聲,這麼一來,二女可都驚覺了。

就聽那身材較矮的少女一聲驚叱,跟着人影一晃,已縱至自己身前,寒光一閃,竟是一口利劍,直奔甘子梧當胸刺到。

甘子梧驚慌之下,自知身形已然敗露,也不便再掩藏了,只急得口中唷了一聲,慌忙之下向前一竄,閃開了身後少女的劍尖。

那少女一劍不中嬌叱了聲:“好大膽的小賊,我看你往哪裡跑?”說着嬌軀竟自騰起,趕緊往下一落,掌中劍“流星趕月”刷地帶起一溜寒光,直往甘子梧右肋上猛紮了去。

甘子梧這一現身,本想與她們解說一番,卻不料這少女,來勢如此急猛,即使想開口也沒時間,只好先顧眼前要緊。

這一劍來勢如電,要是給它紮上,準是活不了,當時不由也動了怒,容得少女這口劍劍尖已點上了衣服,甘子梧猛然向上一舉雙臂,全身圍着那鋒利的劍尖滴溜溜一個急轉,已至少女身旁,口中厲叱了聲:“姑娘住手!”

那少女以爲,定是那裡跑出來一個江湖無賴,偷聽自己姊妹說話,還不是手到擒來,卻不知一連兩劍,竟連對方衣邊也沒沾上,不由大驚,此時再聽甘子梧這麼一聲大喝,不由一時倒怔住了。只是用着一雙大眼睛看着這突然現身的怪客,不發一語。

甘子梧喝住了這少女後,不由得冷笑了聲道:“我只是一個過路的人,又沒招惹與你,何故出手就用劍傷人?”

這少女和甘子梧方纔對手之時,那長身玉女,只是在一旁抱着一雙玉臂,注視着二人,一言不發。

此時聞言款動了蓮足,向前走了兩步,依然是不發一語。那另一少女聞甘子梧言後,看了他一眼,冷笑道:“你這人好沒來由,既是行路之人,如何在一旁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的準不是好東西,你還想跑?”

說到最後一句話時,嬌軀向前一滑,又已到了子梧身前,掌中劍繞起了一片光牆,“秋風掃葉落”,直往甘子梧雙腿上斬了去,甘子梧不由忙向上一拔身,縱向一旁,俊目一掃那長身少女,卻是脣角帶着微笑,大有幸災樂禍之色,不由急道:“喂!你可管着點這位姑娘呀,寶劍不是玩的!”

長身少女見甘子梧那種狼狽的樣子,不禁噗哧一笑,杏目瞟了他一眼。

甘子梧方纔以爲,她定會出聲喝止眼前這少女,誰知她卻格格一笑道:“道鳳!狠狠地用劍砍,別怕,輸了還有我呢!”

那持劍少女聞聲哼道:“師姊你放心!他跑不了!”

說着話嬌軀一弓一伸,已用“海燕掠波”的身法再次竄近,掌中劍“笑指天南”,點起一點寒星,直往甘子梧“志堂穴”上就點。

甘子梧本想那長身少女定會出言喝止,誰知她反倒變本加厲,當時不禁將牙一咬,少女劍到,他忙凹肚吸胸,向後退了一步,容得少女劍勢已過,他口中哼了一聲,猛出右手“順手推舟”,直往那少女腕上就劈,這一式用得勁力十分充沛,那少女手中雖持有長劍,也不禁一連後退了五六步。纔拿樁站穩。甘子梧身形已錯開一旁,單手後背,“嗆!”的響了一聲。

午夜裡閃出一道光華,甘子梧竟將長劍撤了出來,少女見狀不由呆得一呆,甘子梧不由乘勢冷笑了聲道:“姑娘何故逼人太甚,莫非我甘某是好欺的麼?”

說着俊目旁視,卻瞟向那長身少女,微微帶着冷笑。持劍少女本姓朱名道鳳,長身少女姓謝名小莉,同爲天魔女柳傲霜門下弟子,武功均已入門。

尤其是那長身少女謝小莉,外號人稱羅剎女,掌中劍確已盡得乃師真傳,此妹天生麗姿,可當之國色天香,只是個性奇特已極,而且心狠手辣,只要犯在她手中的敵人,簡直可說是無一倖免。

因這謝小莉武功既得柳傲霜真傳,且個性既又與乃師有幾分相似,故此夙日極得乃師歡心,只是此女心底極爲純潔善良,尤其對於正邪之間,分得十分清楚,所殺敵人,除非是罪有應得,很少誤殺好人,爲人也極爲正道,急公好義,只是易喜善怒,故此江湖上多以羅剎女稱之。

她自己也不以這外號爲意,此時隨這朱道鳳奉命往對山“小屏秋”去採一種叫“睡蓮”的異花,卻不知竟在歸途上遇見了甘子梧。

起先她同朱道鳳感覺完全一樣,只以爲是一江湖敗類之流,誰知見他同朱道鳳一動上手,才知道是一武林中難得的高手,不由輕視之心去了一半。

再一細看這年青人的那份俊姿,芳心中竟不由對他生出了不少好感,那一份輕視之心去了個淨盡。

再由對方言語之間可判出,這少年果真是一無辜者,芳心本思喝止師妹,但轉念一想,她卻有意不令他們停止,只在一旁暗暗揣度子梧到底有什麼驚人的功夫。

是故見甘子梧拔劍在手,卻正好對了心意,看了朱道鳳一眼道:“師妹,這可不能含糊,把這廝給抓下來!”

甘子梧心說:“好丫頭,你專門在一旁施壞吧,等會我再跟你好好算算賬。”

朱道鳳聞言冷笑了聲道:“看不出你還會施劍,好得很!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有多厲害!”

話一說完,蓮足輕款,“繞步盤身”已行至子梧身前,掌中劍“白蛇吐信”,點起一點金星,直取子梧咽喉。

甘子梧容對方劍已快至,猛地一翻手中劍“冷帶繫腰”,“嗆!”地這麼響了一聲,兩口劍撞在了一起,擊起了滿天的金星,甘子梧是“黃龍捲首”,往內同時一湊,又打作一團。

一剎時但見寒光閃閃,人影憧憧,午夜裡兩道銀虹上下翻飛,冷森森的劍光耀目難睜,一瞬間已對了二十餘招。

這一番疾鬥,直看得那一旁的羅剎女謝小莉暗自驚心!

因爲她沒想到這突然現身的少年,竟會有如此一身驚人的功夫,看來自己師妹萬萬不是他的對手了。

果然朱道鳳此時劍走輕靈,直往甘子梧臂上削來。甘子梧長劍後撩擊開了來劍,跟着向下一推劍“順手推舟”,這一招施得極爲輕靈,朱道鳳若不拋劍,這隻右手就別想要了,若是想抽劍迴避,也是不可能了,不由嚇得驚叱了聲:“呀……”,驚魂之下,只覺對方劍氣如虹,在眼前一閃,卻聽得那少年冷笑了聲:“算了吧!”接着手中劍嗆的震了一下,甘子梧竟退向一旁,冷然不發一語。

雖只是這麼一震之感,可是朱道鳳已差一點寶劍脫手,一隻右手齊根痠疼,就連眼淚也差一點流了出來。

這才知眼前這少年人,竟是一身懷絕技的人物,自己決不是他的對手,由此一招看來,分明是對方手下留情,要不然自己這隻手就別想要了。

如此一想,又怎能再和人家動手?只在一旁癡癡的看着甘子梧,也是一語不發。甘子梧雖手下留情,但本心想把她手中長劍震脫了手就算了,誰知暗運臂力一震之下,那少女寶劍竟是未被震脫,心中不由暗吃了一驚,暗驚這少女好大的臂力。

甘子梧此時尷尬的將長劍還入鞘中,對着癡癡而立的朱道鳳一拱手道:“甘某一時無意過此,竟被姑娘誤爲賊盜之流……唉……這話真是該怎麼說呢!”

他皺着眉看了謝小莉一眼,心中暗想那不是你這個丫頭施壞……卻見那謝小莉正抿嘴而笑,她笑着上前了一步,瞟了甘子梧一眼,再回目瞧了一下朱道鳳道:“算了吧!我們饒他一命算了!”

朱道鳳聞言紅着臉將長劍收回匣裡,冷笑着對甘子梧道:“你還不走等什麼?……”

甘子梧聞言劍眉一挑,忽然他想就算了吧,跟兩個女孩子家,還能鬥出什麼名堂來,只狠狠地瞪了二女一眼,掉頭而去。

不想方一舉步,卻又聽得那長身少女笑叱了聲:“回來!”

甘子梧不知所以然忙回過了頭,卻見那長身少女欲笑又怒的嗔道:“你叫什麼名字?”

甘子梧沉着臉道:“我姓甘!”

朱道鳳在一旁岔言怒道:“我早知道你是姓甘,是問你叫什麼名字?你耳朵聾了是不是?”

甘子梧不由星目一轉,強忍着一腔怒火對着那朱道鳳道:“姑娘好一張利口,我偏不說,你又能奈何我?”

那少女被說得玉面一紅,正要擰背拔劍,卻被那長身少女攔臂阻道:“師妹算了……”

遂杏目一轉甘子梧笑道:“我師妹年幼無知,望甘兄不要與她一般見識才好!”

甘子梧見這少女竟突然轉了口風,也不由盛怒全消,當時低道了聲:“那裡!那裡!”

謝小莉卻接着笑道:“那麼甘兄大名是?……”

說着一雙星星也似的眸子,卻笑視着子梧,似在傾聽回話。

甘子梧不由心中一動,竟自情不由己的吶吶道:“在下姓甘名子梧……敢問姑娘……?”

謝小莉嫣然一笑道:“我姓謝,她姓朱!”

說着用手指了身旁的少女一下,卻又接笑道:“名字嘛!暫時先不告訴你……”

甘子梧心說好狡猾的丫頭,把人家的名字騙出了口,自己卻是守口如瓶,想着氣得哼了一聲,卻見那朱道鳳正自抿嘴而笑,不由玉面一紅,衝着二女一抱拳道:“既如此,在下告辭了!”

卻聞那謝小莉叫了聲:“甘兄請慢!”

子梧皺眉道:“姑娘莫非有事麼?”

這羅剎女謝小莉啓齒一笑道:“甘兄可知此處是什麼地方?”

甘子梧陡然一驚道:“這裡不是蹄風嶺麼?”

此言一出,猛見那長身少女蛾眉一豎,滿面青霜的叱道:“不錯!甘子梧你有幾個腦袋竟敢擅入這蹄風嶺,莫非你不知這是禁地麼?”

甘子梧不由暗吃一驚,本想表明身份,出示那天魔女柳傲霜的請帖,可是轉念一想,還覺得不到時候,當時聞言,佯作不知的怔道:“謝姑娘的關照,在下新來此地,竟是不知,我這就離開就是了!”

說着轉身如飛而去,耳中彷彿聽得那朱道鳳叱道:“師姊!把他拿下來,這小子深更半夜的來此準沒好事……”

那謝小莉只是哼了聲道:“由他去吧!”

甘子梧聽到此,身形已翻下了六七丈,正巧眼前是一處凸出的山岩,甘子梧忙將身形掩於石後,仰首上視,卻見謝朱二女向巖下看了一會,轉身而去。

甘子梧心中一動,暗忖:“我正想找這柳傲霜不着,眼前既放着她兩個弟子在這裡,我何不跟蹤她們一程?”

想着身形猛然向上拔起,一路兔起鶴伏的又緊盯着二女跟了下去。

前行的二女邊說邊行,笑語如珠,似在訴說着方纔的事,一路直往山前而去。甘子梧緊緊後隨,沒帶出一點聲音,似如此跟了挺長的一段路,眼前景緻更較方纔爲佳,一輪皓月高懸天空,映照得這眼前山景一石一樹直如圖畫一般。

遠遠山谷之中,用松枝搭起了一座大門,門側插着兩枝冒煙的油松火把,黑煙嫋嫋,火光炯炯,照得這所巨宅,好大的一番勢派,甘子梧暗忖:“莫非這就是那柳傲霜的住處麼?”

想着卻見眼前二女,各自腳步加快,一路向那巨宅馳去,待行近那大門時,卻不直接由大門進去,竟繞向一邊,相繼住足,甘子梧也忙掩身石後。

身方藏妥,卻見那謝小莉回頭顧視了一番,微見那另一少女伸手穿入樹枝葉中,似微微拉了一下什麼東西,跟着絲絲的一陣細聲,那一面樹牆,竟整整翻開了一扇,二女翩然而入,接着那扇樹屏又自合好如初。

甘子梧心中不由吃了一驚,暗疑二女爲何舍大門而不入,卻走此暗門?

想着先靜靜的等了一會,見二女不再外出,這才仗着膽子向前竄近了些,這一走近,才暗自驚心,敢情這所大門的高度少說也有五丈,四周有兩面背山,山高數十丈,還盡是峭壁,另兩邊也有五丈許的高牆,牆身上滿生的都是些藤蔓,看過去直如是一叢樹林一般。

甘子梧不敢冒然由牆上縱入,遂輕步行至方纔二女探手之處,細心找了半天,果見有一烏黑鐵環垂吊藤蔓之中,甘子梧不由用手輕輕往下一拉,但聽絲絲一陣細聲,那牆上突然如前翻開了一扇。

甘子梧不由飄身一旁,略等了一會不見有任何動靜,這才大着膽子躡足而入,待身行進後,那扇門又自行關上了,他勉強定了定心,略一打量這院中形勢,不由暗叫了聲:“好大的地方!”

目光望出,滿是些奇花異草,白石星羅,最奇是各石座落井井有序,三五一堆,有青石小徑穿到石中,甘子梧只一觀已驚出一身冷汗,暗忖怪不得那謝朱二女不由大門而入呢,敢情這院中,竟列有如此陣式,自己幸未茫然探足,否則此刻怕不早已困入這石陣之中,聽憑宰割矣!

想之真是不寒而慄,而眼前暗門所通爲一曲暗小徑,想之定爲這屋中不明陣法之弟子所私行,甘子梧驚魂乍定,注目細觀,見小徑所通爲一翠樓,樓之四周環種植着不少青竹,月光之下竹影婆娑。

樓上似微有燈光,絲絲透過竹枝,甘子梧技高膽大,暗忖:“我既然來了,總要探視一番,這柳傲霜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物?……”

想着展開身形,倏起倏落,一霎那已掩近那所翠樓,忽見眼前人影一閃,甘子梧不由猛然以“一鶴沖天”的輕功絕技,陡然拔空,輕輕的飄上了樓檐之尖,身方下伏,已看清了竟是一青衣少女由樓內外縱而出,一路向前飛縱而去。

甘子梧在瓦面上扒伏了一會,這才仗膽飄身迴廊,耳中彷彿聽得樓角偏室之中,微微有人談話之聲。

甘子梧不由躡足窗前,隱身廊柱之後,湊目一扇雕攔格窗之前,由窗簾縫中向內一看,不由怦然心中一動。

目光觀處,室中佈置清雅已極,一色的淺綠裝置,四壁爲一色綠石鑲嵌,打磨得光可鑑人,壁上懸有一劍一琴,另有一長几之上卻置着筆硯尺管,無不形式古雅。

案前紫藤書架上縹湘千帙,另有一青玉木託上,置一三足小鼎,此時正嫋嫋地冒着白煙,傳出陣陣檀木清香。看到底,甘子梧已知室中主人不俗,不由側目旁觀,竟見那室中靠壁陳設一個極大的軟墊蒲團。

在蒲團之上,此時正跌膝端坐着一箇中年婦人,鳳目半合,猶露出一線目光,隱隱散放出炯炯神光。

這婦人身着一襲黑紗便袍,雙膝僅在長襟之下,體態輕盈,長眉櫻口,頭綰疊翠堆螺髻,面色紅暈欲滴,雖是六旬左右的人了,望之猶如三十許,只是一張素臉,絲毫不染脂粉之色。

甘子梧心中方自驚嚇,暗想:莫非此人竟是那震驚武林的天魔女柳傲霜不成?……怎麼竟會是如此一個人物?……

甘子梧想像之中,這柳傲霜不是一雞皮鶴髮的怪老婆子,也定是一面目猙獰的老婦人,卻不料竟是如此一個人物,心中不由驚異不止,尚還不敢相信這婦人就是那天魔女柳傲霜。

正自驚愕之間,忽見這中年婦人雙瞳猛開,神光乍露,猛然揚起一雙玉掌,平空慢慢抓去,甘子梧心中正自猜疑這是何故,卻猛然覺得眼前燈光乍暗,那原置於室內長案兩端的兩盞青瓷古燈,一霎那竟自燈光如豆,聳聳欲熄。

甘子梧心方黯然,卻見那婦人雙掌徐徐傳開,燈光竟隨着她啓指之勢,又復大亮,光度竟更勝先前。

直把窗前偷窺的甘子梧看了個驚心動魄,他知道這是一種幹天的陰黑功力,和至陽的太虛元勁同爲內功中登峰造極的功力,非內功已至極上地步者所敢輕易問津,想不到這中年婦人,竟有此等功力,怎不令人望之慄然。

驚歎之間,那婦人已運指如初,室內燈光時明時暗,如此數十次之後,她才袖手膝上,鳳目竟自微微又合上了。

甘子梧心中一陣悚然方欲轉身離去,忽見那婦人鳳目再開,卻隱隱聽見有人叩門之聲,婦人啓脣曼哼了一聲:“進來……”室門開處,進來了兩個少女,甘子梧不由一怔,認出了二女正是方纔和自己途中相遇的兩個少女。

此時二女各自躬腰對着那婦人行了大禮,由那謝小莉發言道:“睡蓮已採得,弟子等已植於後山冰潭之中,請師父一觀……”

婦人冷然的點了點頭道:“已種好就算了,我明天白天再去看也不遲,只是你二人爲何耽誤到此時纔回來?”

說着鳳目輕瞥,神光四射,儼然冰姿,好一付不怒自威的風采,二女被看得打了個冷戰,相繼對視了一眼,吶吶不能出言。

天魔女柳傲霜不由長眉一挑,冷笑了一聲道:“怎麼不說呀?莫非有什麼隱秘不成?”

朱謝二女對觀了一眼,朱道鳳不由抖聲道:“弟子二人採得睡蓮後,只在途中休息了一會,因貪賞月色……”

不想話尚未完,柳傲霜猛然一聲叱道:“胡說!”嚇得朱道鳳打了一個寒噤,天魔女柳傲霜跟着微微冷笑道:“好一番謊言,賞月色?……莫非這冷雲居中月色不好麼?……”

說着鳳目一掃那謝小莉道:“小莉你說!”

謝小莉玉面一紅,看了一旁的朱道鳳一眼吶吶的道:“弟子歸家途中,遇見一少年,因師妹責其無故擅入師父禁地,一時不合打了起來……”

天魔女聽到此面色一驚,冷笑了一聲道:“那人你們捉住了沒有?”

謝小莉不由臉色一紅,忙躬腰道:“弟子無能,竟被那少年跑了……此人功力在我姊妹之上,致使被他跑了……”

不想話尚未完,蒲團上的天魔女一聲厲叱道:“住口!”

嚇得二女面無人色,各自後退了一步,天魔女冷冷的接道:“這人無故擅入,定有原由,你二人竟容他輕易離去,真是罪該萬死……”

說着冷笑了幾聲道:“這少年叫什麼名字?”

朱道鳳吶吶的道:“他……他姓甘……”

此話一出,就見那天魔女,猛然雙目發直的,由蒲團之上一站而起,滿臉驚喜的叫了聲:“什麼?他……他姓甘?”

朱道鳳話方出口,見師父竟自驚成這種樣子,不由一怔,天魔女帶着滿面驚喜之色,叫道:“什麼?他姓甘?……”

謝小莉在一旁不解的點了點頭道:“不錯。他姓甘,師父您……”,天魔女發着戰抖的聲音,急問道:“他是甘如石?是不是甘如石?”

窗外的甘子梧不由打了個冷戰,差一點驚出了聲,心說:他怎麼會知道我父親的名字?……卻見謝小莉驚怔的搖了搖頭道:“他不叫甘如石,是叫甘子梧!”天魔女忽然面色黯然的搖了搖頭,一跤坐於蒲團之上。由不住流下了兩行淚來,她像感觸起一件極度傷心的往事,由不住輕揮了揮玉手道:“你們退下去吧……我知道了……”

二女相視默然,向師父行了一禮,各自退出室外。甘子梧此時不由驚疑萬狀,見二女退下,本想就此別去,誰知身方後退,卻聽見室內的柳傲霜用着斷腸的聲音悲呼道:“甘如石!甘如石……”

子梧本已離窗,聞言不由大吃一驚,忙又湊近目光,卻見柳傲霜淚如雨下的癡望着室頂,口中斷續的喚着自己父親的名字,彷彿還在念着什麼,那雙精光四射的眸子,已被晶瑩的淚水所填滿,方纔那種凌厲的神色,一霎那已化爲烏有。

甘子梧心中不由猝然激動,心說:“莫非這魔女口中所喚的甘如石,就是自己去世的父親不成?還是另外一個人的名字?”

他想父親已去世將過二十年了,又如何會和這柳傲霜發生什麼感情?這簡直是不可能的事情!

由於天魔女這麼一哭喚,甘子梧不由也感到一陣莫名的辛酸,想起了那他從未見過一面的父親,由不住一陣抽搐,伏在窗前唏噓不已,一時淚如雨下,他可忘了此時身處何地,竟自哭出了聲。

室中天魔女柳傲霜,正在傷心之時,忽聽窗外抽搐之聲,不由一挑蛾眉,大吃一驚,猛然由那蒲團之上一躍而起,口中叱了聲:“什麼人?”

玉掌平推,就聽“喀喳!”的響了這麼一聲,那扇雕空的格窗,轟然全開,震成了個粉碎。

窗外的甘子梧正在聞語傷心之際,忽見室中婦人猛然躍起,自知身形敗露,慌不迭向後撤步擰身。

不想身方退出尺許,眼前窗扇一聲大震,竟自粉碎,不由低道了聲:“不好!”健軀方向上一竄,卻聽見身後一聲嬌叱道:“哪裡走?”

跟着就有一股生平從未領受過的疾勁之風,襲脊而入。

甘子梧自然識得這種掌力的厲害,只要容得她這種力量推出,自己這命可就保不住了,想到此,哪還敢再圖逃意?只好將腰向前一躬,乍看起來,像似爲身後婦人的掌力逼得如此,事實上這卻是一種逼攻雙關的絕招,甘子梧運用得異常迅速。

他身形向前一扒,不待身後柳傲霜抽招換式,已一擰腰身,“斜打天門”,矯健的軀體,活似一條鬧海驚龍,雙掌一左一右,以“灌掌”的姿態,直往柳傲霜敞開的兩處“氣海俞穴”上打去。

這種突然的變招,施來非常驚人,就是天魔女柳傲霜,—猝然無防之下,也不由大吃了一驚,只見她玉掌猛然向後一收,雙踵提勁向上一彈,整個軀體筆也似直的拔空而起,就如此,甘子梧的一雙掌沿,卻已擦着她的衣邊而過。

柳傲霜身在空中,不由驚出了一身冷汗,同時更把這人恨之入骨,稀星明月之下,但見這天魔女柳傲霜活似一頭大彩雁,猛然向上一踢蓮足,頭下腳上,就空發掌,帶着無比的疾勁之風,直往甘子梧當頭撲下。

這種凌厲的招式,足令當者驚心,甘子梧向前一邁步,那種凌空的罡勁,竟迫使得自己幾乎喘不過氣來,嚇得忙向右轉步,可是那種勁道,彷彿是一道鋼匝,幾乎連舉足都是不能,這才知果然厲害,不由大吃了一驚,正自心想這可完了。

可是事情是如此的突然,就在天魔女雙掌方要外發的霎那,一線月光正自下射着,眼前這人的臉,眉目之間,竟似一人,她幾乎驚得呆了。

雙掌本已擊出,猛地向後一撤,“細胸巧翻雲”在空中一個疾翻,已輕飄飄地落在了地面,口中急喚了聲:“甘……你是甘……?”

子梧聞言不由一驚,一連後退了數步,吃驚地道:“咦?……你怎麼知道我姓甘?……”

這中年美婦聞聲幾乎驚得呆了,她注目着子梧半天才連連後退道:“不……不……不可能……你決不可能是如石,你太年輕了……”

甘子梧猝然大吃了一驚,忽然他劍眉一挑,滿面憤慨的道:“在下甘子梧乃是岷江老人弟子,今因家師患病,不克應前輩之約,是故由弟子代師往應,請前輩手下留情!”

這婦人聞言哦了一聲,面色不減的點了點頭道:“尹一波不敢來,我知道……”

子梧虎腰一挺,正要發話,這天魔女柳傲霜,卻冷笑一聲道:“很好,你來也是一樣……”

說着話,那雙瞳子裡射出兩道奇光,令人不敢逼視,嬌軀也微微移動着往上湊來,甘子梧見狀只以她定是要出手向自己發難,不由嚇得向後退了一步,雙掌蓄式以待,卻見那天魔女雙眉微微一皺道:“我問你一人,你可認識?……”

甘子梧恨聲應道:“前輩請講!”

柳傲霜苦笑了一下道:“甘如石是你什麼人?你說!”

子梧不由一怔,遂吶吶道:“那是先父!”說着猛一擡頭,兩道如電的目光,射向對面的婦人,抖聲道:“你……你如何認識?”

天魔女在突一聞到那“先父”兩字,面色忽然變得蒼白,驚呼了聲:“你說什麼?……他……莫非已經死了?”

甘子梧一時淚如雨下的點了點頭。忽然這婦人嬌軀如箭也似的竄起,往下一落,倏出右掌直往子梧脈門上扣去。

這種突如其來的“伸雲手”,正是武林中傳不多見的一種功夫,和武當派的“分雲爪”有異曲同功之妙。甘子梧驚愕之間,突覺右臂一麻,已被天魔女這種突然的手法,將穴道給拿了個死死的,竟是不能移動分毫。

然而他依然內心明白,只是不能再出口發音罷了。

天魔女此時全身抖成一片,瞪目欲裂的看着子梧道:“這是謊言……你實說!要不然我活劈了你……”說着話,她的淚已由不住像兩條小長蟲也似的,自她那雙秀目中流出,那隻扣着子梧脈門上的手,也跟着鬆開了……

甘子梧見狀心中不由大是不解,天魔女手方一鬆,他已盤步繞身,轉出一旁,口中驚呼道:“前輩你……”

話未完,已見天魔女嬌軀如飛也似的,再竄而上,玉掌上舉,五指箕開,帶着一股極大的勁風,向甘子梧面上抓來。

甘子梧不敢遲豫,忙向外一塌身,閃開一旁,但此時天魔女柳傲霜直如厲魂附體,彷彿已完全喪失了理性似的,口中嬌叱了聲:“你還想跑?”

纖腰扭處如影附形,依然是出掌直往甘子梧後心上猛抓了去。

甘子梧此時不由也被激得火起,心忖:“你也未免欺人太甚了,難道我就怕了你不成?”

想着向前一搶步,容得天魔女玉掌已臨後脊,倏地一個“怪蟒翻身”,“刷!”地一聲已轉了回來,輕舒鐵掌“白猿獻果”,向上猛的振臂托起,直往天魔女面上震去。

這種招式施得真是嚇人,快同電閃一般。按理說,在如此情形之下,要想能接過甘子梧這一式“白猿獻果”,可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了。

可是眼前這天魔女柳傲霜,卻是異同常人,二十年來遭逢奇遇,學得一身驚人的功力,再入中原,到目前爲止,竟是舉世無匹,她又如何敗在像甘子梧如此一個尚未出道的少年呢?

諸君可曾知道,眼前這天魔女柳傲霜到底是誰呢?她又如何會認識甘如石?我想如果諸君只需細心的回思一下,本書的首頁楔子之中所交代的一切,定會一切都明白了。

這婦人不是別人,正是甘子梧父親甘如石的情婦,她也正是葉之文葉之武,洛陽雙英的親生母親。

自從她和甘如石的姦情外泄之後,首先得不到葉氏兄弟諒解,當葉氏兄弟欲找甘如石尋仇之時,這可憐的婦人,彷彿已預料到甘如石的不幸了。

因此她不得不在傷心羞愧之餘,喚來二子,暗示他二人,不可取甘如石性命,並聲稱發現了佩帶自己玉佩之人,一定不可取他性命。

所以葉之文葉之武,能在即將殺害甘如石的一霎那,發現了母親的玉佩,忍恨而退,饒了甘如石一條性命。

他兄弟含恨而回,柳傲霜尚在夢中未醒,當時就由葉之文給母親一信,信中說明和甘如石對敵經過,並言自己兄弟看在母親面上,已饒他不死,但自即日起,定不再希望見到母親了。

留下信後,這一對倔強的兄弟,竟不告而別。

柳傲霜醒後見字,心如刀絞,但是她卻爲着心上人甘如石而慶幸,對於葉氏兄弟的背家而走,她雖然痛心,卻遠不如失去甘如石而甚,於是她稍清理家事之後,也就離家而去。

她離家的目的,依然是去尋找心上人甘如石,可是她哪裡又知道,心上人雖沒死在兩子手中,卻死在他自己的劍下了……

她只以爲他定是含愧遠走,因此她用了整整五年的時間,踏遍了中原各省,可憐她一個武技並不十分精湛的女人,沿途受盡了人間悽苦,花容漸失,郎君何去?

就在一年初冬,這可憐的少婦,淪落到了青康邊境,在一個雪飛的冬天,遇見了震懾武林的九指乞婆南葉焦,竟爲其收之門下,攜回大荒山文石峰,十年後,授給她一身罕世驚人的功夫。

柳傲霜學得這身絕技之後,起初只在塞外邊地隨師作些俠義之舉,但九指乞婆並不是一個十分正直之人,時常也在一些駝幫馬客身上取些不義之財,日久天長,這柳傲霜聲名竟和乃師一樣的響遍了整個的大荒邊地,凡是大漠南北,川康青藏一帶,只要是行路之人,提起柳傲霜,幾乎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因其下手毒辣更甚乃師,故這些人就送了她一個外號,名叫“天魔女”。

這天魔女柳傲霜既得師父全身武功,更爲武林道上器重,因此在短短的數年之內,名揚天下,聲威較乃師不在以下,因此別立洞府,廣收弟子,也頗有一番作爲。

她自從一別中原十年,昔日之事多已不思,但衷心所不能忘者,唯獨甘如石一人,此番學得絕藝之後,名揚天下,更思一會這故舊的情人。

因此這數年以來,她訪遍了大江南北,只是絲毫也沒有甘如石的下落,但是她始終並不灰心,她永遠相信甘如石還在人間,因爲當初葉之文葉之武並沒有殺他,那麼,他一定還活着。

在這期間,柳傲霜個性有着顯明的變化,她變得幾乎喪失了人性,除了她衷心思念着的心上人甘如石之外,她幾乎憤恨任何人,就是她親生的兩子,在她心目中,現在並不使她有一絲思念牽掛之情。

因此這多年以來,她完全變了,死在她手上的黑白兩道的武林高手,不知凡幾,她依然不變初衷的在殺着,兇焰有增無減,只要是江湖上略有聲色的人物,她總是與其一決高下,因此,提到這天魔女,人們已是談虎色變。

岷江老人尹一波在這兩湖一帶,頗有俠名,在柳傲霜突一聞尹一波的俠名,她幾乎驚得呆了。

她依稀記得當初甘如石,曾和自己說過,有一至友名叫尹一波,爲一德高望重的文士,並屢言欲去投奔之意,此時突然聞得這尹一波之名後,不由腦中閃出了一個新的希望,她猜測甘如石定是投奔到他那裡去了。

本想立刻趕至岷江,親訪一下真情,但迴心一想,自己這數年以來,名氣之大,武林中誰人不知,那甘如石萬無不聞的道理,既不來找自己,可見他依然是不願見自己。

那麼,即便是自己再找去,恐怕反到畫虎不成,反類其犬了。

再者如果自己真的見到那甘如石之後,當着那尹一波的面,他要是含愧不見自己,自己豈不是自討無趣了,何況那尹一波的武功,也不是好惹的,事情既無一定把握,反倒落人笑柄了。

因此思前想後,還是想通了,仍用請帖名義邀這尹一波一晤,表面上以敬慕他的俠名爲由,暗中卻打聽一下,看看那甘如石是否真在他那裡?

要是真居住在岷江老人之處,自己再另設他法,否則以岷江老人如此一個聲名顯赫,而且俠義可風的武林高手,自己也犯不着對他下什麼煞手,以免恥於江湖。

這是天魔女柳傲霜的一點私心,用心也不謂不精了。

想不到,這岷江老人竟會突然染病,卻派了甘子梧來此。

由子梧的姓名和麪貌上,使天魔女柳傲霜只一眼已看出了,他定是甘如石的親人,再一追問之下,果然不錯。

最使人痛心的是,甘如石竟有了兒子,那證明他已經另結新歡了……

這怎不使這位素心苦意期待的婦人痛心欲裂,由愛而恨,因此更牽連恨上了他的兒子甘子梧。

她並不相信甘子梧的話是真的,她仍以爲甘如石還健在,卻有意令其子告訴自己,說他已經死了,好讓自己死了這條心,因此,她感到更是無法忍受了。

此時面對這甘子梧,她雙目幾乎都要噴出火來了,本想數招之內把甘子梧制伏,卻不知一時大意,差一點傷在子梧的“白猿獻果”一招之下。

甘子梧這一招白猿獻果,本心有七八分把握可以傷着對方。卻不知雙掌方一捧上,就見那天魔女柳傲霜一聲驚叱,嬌軀猛地向後一個倒仰,乍看起來,只疑是被自己雙掌所擊中。

卻不知,那柳傲霜向後一仰之霎那,一雙玉手猛的撤回,隨着身形後仰之勢,左右作“金剪開帛”之式,直往甘子梧一雙手腕上猛然切了下去。

甘子梧此時若敢不收回雙腕,這雙手可已別想要了,當時只急得向後猛一撤腕,可是天魔女柳傲霜,又豈能再容他如此施展?就在他方一收腕的霎那,忽見眼前之柳傲霜一個疾轉,全身像一條鬧海銀龍也似的,已至甘子梧身後。

這本是一瞬間的事情,甘子梧頓覺後心志堂穴上一麻,當時一交栽倒,人事不省。

也不知什麼時候,自己覺得全身上下涼嗖嗖的,略一轉動,百骸盡酸,痛楚不堪。

甘子梧不由大吃一聲,忙翻了個身,卻覺得手足一陣皮肉麻痛,開目一看,原來手腳都爲粗繩給捆了個結實。

自己被擱置在一堆稻草之中,室內昏黑陰暗,只有一盞光華昏暗的豆油燈,一滅一明的閃着微弱的光芒。

甘子梧這一看可嚇壞了,不由急得唷了一聲。

不想方一出聲,就聽見身側一陣窸簌之聲,甘子梧回頭驚視,卻見昏暗燈光影中,一少女仗劍而立。

從她驚慌失措的動態之中,看出這少女像是也是才由夢中驚醒一般。

甘子梧再一注目,這少女不是別人,卻正是自己在路上所遇見的那長身玉女謝小莉,她見子梧一出聲,不由揚了一下手中寶劍道:“你可醒了……”

甘子梧不由皺了一下眉道:“怎麼……怎麼會在這?你們要幹什麼?”

長身少女見狀,玉手輕掩着櫻脣,噗嗤的笑了一聲道:“要幹什麼,你可管不着,你膽子可真不小,居然敢和師父動手,那你不找倒黴,現在可好……”

說着又抿嘴笑了笑。甘子梧見狀不由氣得哼了一聲道:“有什麼好笑,要殺要剮任憑尊便,皺一下眉頭就不算是漢子行爲……”

這謝小莉聞言,秀眉一挑,冷笑道:“你還有什麼好神氣的?嘴巴倒蠻硬的,告訴你可有你的好日子過呢……”

甘子梧氣得哼了一聲,只因受制人手,多說無益,何況對方又是一介女流,真要把她說急了,給自己吃上一點苦頭,那可真叫是氣死人呢!

想着氣得把臉向裡面一轉,乾脆給她來個不理,看她能把自己怎麼樣?

不想方一轉過身去,就覺得背上被人踢了一下,卻又聽那謝小莉的聲音道:“喂!喂!才睡醒又睡可不行,天都什麼時候了!”

甘子梧真被氣得啼笑皆非,當時猛一回頭,那少女驚得一連後退了好幾步,格格一陣嬌笑道:“你這是幹什麼呀?……喂!你坐好了,我還有話要問你哩……”

甘子梧聞言轉過身子,挺了一下腰,沒坐起來。謝小莉不由欠腰一笑道:“坐好呀!”

昏燈之下,這少女長髮垂肩,櫻口貝齒,杏目桃腮,好一份嬌姿美態,可是此時生命尚在人家手上,哪裡還有心思去審度這少女姿色,聞言星目一睜道“我到底是犯了什麼法?被你們這麼處置?手腳都捆上了……”

謝小莉抿嘴一笑道:“你呀!你的罪可大了。我問你,深更半夜,你一個男的,跑到我們這裡偷看些什麼?這冷雲居是什麼地方,豈能容你如此張狂,你說說看有罪沒有?”

說着一雙秀目注視着子梧,似笑又顰,甘子梧本是一肚子冤枉,如今聽她這麼一說,不由霎時羞了個面紅耳赤,暗一思想,果真是自己太冒失了。

想着不由一時吶吶不能發一言,這長身少女見狀點頭笑道:“怎麼樣?沒話說了吧?……”

說着環目四視,回眸笑道:“其實呀!你只要老實一點別想跑,腳上的繩子倒可以給你解開,你先說你跑不跑?”

嬌軀前傾,皓齒吐芬,由她那晶瑩流露的雙目中,流露出無比的情意,甘子梧看在眼裡不由心中砰然一動。

他彷彿覺得這少女那雙眸子裡,射出的光芒,就像是兩條冷箭,深深的冷戰着自己的心,幾乎不敢對她平視。

不得已把目光移向四周,才發現自己此時竟被關在一間完全爲花崗岩所砌成的石室,僅有人頭大小的兩個石洞,鑿於石室的上端,權充窗戶。

由那石洞上視,可見陰沉的天空,有幾顆稀疏的小星,原來天已是深夜時分了,如此石室之中,孤男寡女相處一室,即使是自己立心純正,也難免思來忐忑不安。

想着正不知如何是好之際,突覺腳上繩索一鬆,遂見少女單手持劍正自收回,跟着笑咪咪的道:“現在你可坐好了,告訴你,你要是想跑,那可是你自找苦吃,你不要忘了,你手還捆着繩子呢!”

甘子梧不由嘆了口氣,遂活動了一下雙足,坐好石上,撩了一下眼皮道:“姑娘有話請問,在下洗耳恭聽!”

謝小莉聞言還劍於鞘,微顰雙眉道:“甘子梧!你說實話,你父親甘如石現在到底在什麼地方?……”

甘子梧不由劍眉一挑,恨聲道:“姑娘!你這麼問可就不對了,人皆有父,你要再以我去世先人開玩笑,可恕不得我要口出不遜了……”

謝小莉被說得玉面一陣通紅,當時低下了頭,半天擡起了頭道:“我也知道你說的是實話,可是師父她老人家,竟是一直不相信,總以爲你父親還活在人間,這事不是奇怪麼?……”

甘子梧不由一皺劍眉道:“姑娘!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莫非令師和先父曾有過……”

說到此不由俊面一紅,才發現話可不是該這麼說的,一時咄咄不得出言。那謝小莉見狀也嘆了口氣道:“我也是一直懷疑……這多少年以來,師父幾乎無時無刻都在呼喚着令尊的名字,甚至於有時候在夢裡也會抖出聲音來,這真令人想像不通……”

甘子梧聞言不由一時也觸動情懷,思念起自己未曾見得一面的父親,心中黯然若失,長嘆了口氣,不再說話。

二人正自相視無言,忽聽見石室之外,轟隆的一聲巨響,啓開了一扇石門,由外走進一個玄衣少女。

這少女甘子梧也曾認識,正是曾和自己交過手的朱道鳳。

她手中舉着一盞六角宮燈,一進門就叫一聲師姊。

謝小莉答應了一聲,忙即迎上。這朱道鳳看了稻草堆上的甘子梧一眼道:“師父叫你帶這姓甘的去,有話要當面問他!”甘子梧不由一驚。

謝小莉聞言皺了一下眉,回頭對子梧道:“師父傳你去,你可小心着點,一個對答不好,可就難說了……”

甘子梧由地上翻身站起,暗想此時天都快亮了,這時還有什麼好說!

接着謝女在前,子梧在後,朱道鳳在最後手持宮燈,一行三人走出石室。

這一走出石室,雖是深夜,但甘子梧依然可辨出,這冷雲居好大的氣派,目光望處但見花石參雜,假山聳峙。

謝女在前帶路,穿過一道花徑,眼前有極精緻的雕角紅樓一座,隱隱可見樓上房中,燈火迷離。

樓前有一波清池,池上有小亭一座,尚有數葉小舟,想是供人乘玩之用。

其他美景尚多,只是甘子梧卻不及一一細觀,只是隨着二女轉由池邊彎徑,取道那座紅樓而去。

前行謝小莉忽然腳步放輕,回頭看了朱道鳳一眼道:“師父可在迷津樓中麼?”

朱道鳳點了點頭道:“正在禪房。”

說着續往前進,待行至樓下,謝小莉卻把腳步止住,微微臉上動容,全身恭侍不行不動。子梧正在暗奇,卻見謝小莉回頭對朱道鳳道:“師父命我二人,把他送至禪室,不必進去了……”

朱道鳳怔怔地點了點頭。甘子梧心中不由吃了一驚,才知方纔那長身少女恭侍竟是在聆天魔女的教言,自己就立身其側,竟是不聞,可見這天魔女內功之高,已至登峰造極之地步了,居然能吐音至空,和本身真氣運連一線,傳之室外,這種“千里傳音”的功夫,果真是驚人已極。

思念之間,已拾級上樓,方一登樓,耳中已聽得一陣木魚之聲,初聞之尚不覺有何異狀,誰知細一傾聽,直如那木魚像是在自己內心上敲打一樣。

每一聲,都像是黃鐘大呂,震懾着自己的心房,霎時之間,甘子梧已驚得汗如雨下,幾乎不能舉步。

目中彷彿見二女相繼返身下樓而去,不由一陣心急,正想反身而去,禁不住那木魚之聲突然轉快,一聲聲都如當空焦雷,不由得一陣目眩,噗通一聲摔倒就地,冷汗透體而下,耳中此時卻聽到柳傲霜聲音道:“十年相思苦,情深恨亦深,青燈照紅淚,竹籤碎我心……”

聲調悽苦已極,言到末尾,已抖泣成了一片。

甘子梧突然聞到這種淒冷的語音,不由打了個冷戰,一時黯然如喪,正不知進退若何,耳中卻又聽得室中柳傲霜輕嘆了口氣道:“外面是甘子梧麼?你進來!”

甘子梧不由應了一聲,遂拾級而上,耳中又聽到柳傲霜那種冷冰冰的口音道:“推門進來!”

甘子梧不由用手推開了眼前一扇紅木厚門,首先聞到鼻中的是一股極爲清芬的檀香味,方纔那種紛亂的情緒,不由鎮定了不少。

當他的目光四下觀望之時,他發現那天魔女柳傲霜正跌膝在一方細草蒲團之上,身前置有一座大紅木魚,她手中的銀籤往旁邊一放,擡起頭看着甘子梧。

那雙清波明澈的眼睛,就像兩支冰箭也似的射入了子梧的內心,令他猜不透,這女人到底要問自己些什麼?

他不得已口中吶吶的叫了聲:“老……老前輩!”

不想柳傲霜雙眉猛然一豎,面色一陣鐵青,忽然她又回覆了平靜,她仍然用着冰冷的口音道:“我真的老了麼?……孩子?……”

說到後來,語音帶着一片顫抖。甘子梧不由心中一驚,他不明白柳傲霜突然問自己這話的理由,只是癡癡的看着這位可怕神秘的女人。

柳傲霜用手指了一下身旁不遠的紅木太師椅道:“你坐下,我有話問你!”

甘子梧此時不知如何,竟對這奇異的婦人感到一種莫名的敬佩之感,雖然自己並找不到爲什麼會有這種感念的理由,可是,這女人似乎有某種威嚴存在着,不管是她的儀容,或是她的口音,甚至於是她那一雙冷光炯炯的眸子……只要一看她,就不得不令人束然起敬。

甘子梧聞言依言坐下,天魔女忽然冷笑了一聲道:“甘子梧!你說!你父親確實是死了麼?還是……他有意令你對我如此說的?……你說……”

說到後來,她的聲音變得有些抖,同時全身也在激動着,她的手緊緊的抓着座下的蒲團,目光流露着深沉的情意。

甘子梧不由定了定心,咬着下脣道:“先父果真是早已去世了……前輩爲何突出此語?”

他已經把“老”字去掉了。

柳傲霜聞言後全身一陣急抖,一時再也忍不住,淚如雨下,忽然她身形如飛也似的躍起,向甘子梧身前一落,突出雙掌,在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之下,甘子梧的一雙脈門,竟爲她雙手扣了個死死地。

子梧頓時就覺得全身軟綿欲癱,但是仍可說話,耳中卻聽得這柳傲霜慘厲的聲音道:“孩子!你這話是真的?……”

甘子梧只是望着她點了點頭。柳傲霜頓時雙目一陣昏暗,禁不住玉掌一鬆,“噗通”一聲坐倒於地。

多少年,多少日子,她心中苦苦憶思的情人,她畢生深愛着的人……竟會死了……和自己永別了,怎不令他痛心欲裂?

一剎那,她感到萬念俱恢,她用手硬把倒坐在地上的身子撐了起來,可是仍然她又坐下了。

眼淚再次的由這奇異的婦人雙目中淌出。甘子梧不由大吃一驚,他反倒不覺得眼前這婦人是自己的敵人,只爲着婦人這種突然的舉動而驚異。

更因爲這婦人,爲着自己父親的喪亡而流淚,使他一剎那,對這柳傲霜,生出了無比的好意。

他驚慌的扶起了她,用着驚奇的眼神看着她道:“前輩你……你怎麼了?”

柳傲霜兀自不脫她那種冰寒的個性,這一生她都是這樣的。

就在甘子梧方一扶她站起的剎那,她猛然一翻腕子,以着腕下那截寬大的翠袖,把甘子梧掃出了七八步,踉蹌倒於就地。

她就像瘋狂也似的撲進到他身前,方一舉掌欲擊而下,突然她又收回了手。

她用手遮住了臉,戰抖道:“告訴我,你爸爸又娶的那個女人,叫什麼名字?”

甘子梧不由一怔,心說:“我父親不早死了麼?他老人家又何曾再娶過什麼女人?”

想着不由微微帶怒道:“我不知道。”

柳傲霜忽然冷目如電的掃了他一眼,恨聲道:“我是說,你娘是誰?”

甘子梧哼了一聲道:“這個你管不着!”

他開始對這對自己母親不禮貌的女人,感到有一種不可忍受的憤怒,因此這句話說得斬鐵削釘也似的乾淨俐落。

柳傲霜不由勃然大怒,舉手過頂,方要擊下,忽然地覺得身前這個少年人,簡直太像甘如石了。

他那雙明亮的瞳子,和那挺直的鼻子,正如同他父親甘如石一模一樣的!

柳傲霜雖滿心的怨恨,可是當她目睹着這年青人時,她的心忽然狠不下去,她沒有勇氣下毒手去殺害一個如此酷似自己戀人的年青人。

“不管如何!這年青人總是無辜的……”

於是她那舉起的手,慢慢又放下了,方纔止住的眼淚禁不住又撲撲打打流了一臉,朦朧中,她看見自己二十年思念的戀人,就坐在自己眼前,他依然用那雙真情的眸子看着自己。

天魔女柳傲霜竟再也矜持不住了,一撲而上,摟住了眼前的戀人,她緊緊的抱着他,喃喃的泣道:“如石!如石……你好狠的心……”

忽然那人把她狠命的一掙,用着吃驚的口音道:“前輩!是我!你……怎麼了?”

柳傲霜心頭一震,當她再仔細注目瞧時,眼前那有如石的蹤跡,竟是那年青人,他不是甘如石,卻是甘如石的兒子……

一時之間,她黯然的低下了頭,雙頰一陣發熱,甘子梧心中起了一陣戰慄,雖然柳傲霜這種舉動,太顯得輕浮和冒昧了,可是甘子梧卻能深深體會出,她內心的悽苦,他想那一定是有非常的原因的。

天魔女柳傲霜苦笑的搖了搖頭道:“孩子!你不知道……你也不必問……”

甘子梧不由皺了一下眉道:“老前輩,如果你能把痛苦說出來,也許會覺得好一點,也許我能幫你一點忙……”

柳傲霜看着這誠摯的年青人,心中忽然有一個突然的念頭。

“我要把他留下來……因爲他太像他父親了……”

在她今後的生命裡,她不相信,如果失去了甘如石,她仍能再繼續的活下去。

她不停的再想着:“我要把他留下來,每當我思念如石的時候,我只要看看這孩子就夠了……”

想着她不便明言,只望着子梧冷笑了一聲道:“孩子!你師父本事大麼?”

甘子梧突然聽她問出這句話,不由一怔,遂點了點頭。柳傲霜依然冷笑道:“那麼!你隨他練了幾年的功夫?”

甘子梧頓了頓道:“已經有十五年了……”

天魔女忽然仰天冷嘆了一聲道:“可惜!”

甘如石不由不解的問:“可惜什麼?”

天魔女柳傲霜繼續道:“可惜你的一付好質稟子,十五年隨師,卻練成今天這樣,那尹一波卻真誤人子弟了……”

甘子梧不由一驚,心中雖不服,然而口頭卻不便說,只是翻了一下眼皮,看了她一眼,心忖:“你又有多大本領,居然敢如此小視我師父?”

遂見她冷冷的動了一下嘴皮道:“你看那莉兒和鳳兒二人武功如何?”

甘子梧心知她問的是她那二女弟子,當時點頭道:“二位高足,武功均非等閒,弟子自愧不如!”

柳傲霜哼了一聲道:“那是你客氣,可是你要知道,她二人才隨我練了四年的武功……”

甘子梧不由嚇得一愣,重複道:“只有四……年?”

柳傲霜哂然一笑道:“這還是因限於她二人質稟,否則三年……哼!你今日之身法決不是她二人的對手!”

甘子梧面色一驚,可是心中卻不由暗自懷疑,因爲由二女身手上判來,那謝小莉尚未和自己動過手,動手者僅朱道鳳,武功似僅差自己一籌,那謝女想必已和自己軒輊之間了。

以二女身手,少說起碼也應有七八年的功夫了,卻不知才僅有短短的四年,這真是令人不可思議的事情,想着內心不由大爲懷疑,可是他卻又想不出這天魔女爲何要誇大其詞的理由。

柳傲霜此時已由位上立起,目視着離她身前丈許以外的那盞燈,只見她單手舉起,五指張開,慢慢抓下,甘子梧心中暗想:“她是在做什麼?……”

一念未完,卻覺得室內燈光倏然轉暗,隨着柳傲霜這隻手,那燈光漸漸暗成豆大的光頭,此時柳傲霜右手已握成拳狀。

遂見她拳指慢慢張開,室內燈光也竟跟着慢慢轉亮,最後燈焰大亮,光明如初。

甘子梧看得目瞪口呆,知道這是內功中最難練到的一種功夫,名曰“無相神功”,自己曾聽師父說過,內功中如能達到如此地步,可謂之登峰造極了,武林中僅三數人而已。

卻料不到這柳傲霜竟是有此造詣,真令人吃驚了,天魔女柳傲霜此時冷冷的道:“甘子梧,你看,你看,我可作你師父麼?”

甘子梧不由怔怔的點了點頭道:“老前輩神功驚人,弟子拜服不禁!”

柳傲霜哂然一笑道:“那麼,從今起,我就是你師父,你就不要再去跟着那尹老頭子了,他也教不出你什麼本事,白白把你大好的質稟都耽誤了……”

甘子梧不由一驚,才突然明白,這柳傲霜顯示功夫的用意,竟是在此。

他想雖然這柳傲霜武功不弱,似較師父猶有過之,可是自己又怎能拋棄尹公公十九年養育之恩,而見異思遷?

所以當時聞言,不由頓了頓,才擡起頭看了眼前的天魔女一眼道:“老前輩對弟子一番仁心,使弟子終身不忘,無奈弟子自幼隨尹公公,承其對弟子母子養育之恩,弟子又怎能再事他師?所以……”

“所以對你老人家一番盛情厚意,弟子只有心領有餘了……”

此言一出,那柳傲霜杏目一睜,冷笑了幾聲,用着凌厲的目光視着甘子梧道:“甘子梧,我這一生,從不說空話,只要我出口的話,定要言行如一,此時我既有意收你爲徒,你卻不便不遵呢!”

說着那雙眸子註定着甘子梧,似在等其答話。甘子梧聞言心說:“天下還有這麼不講理的人,哪有勉強令人家拜自己爲師的人?”

當時不由氣得挺了一下腰,忽然轉念一想,對方也是一番好意,不便出言頂撞,只沉着臉道:“弟子情願作一武技平凡的人,卻不願做出有辱師門的事,除了尹公公同意之外,弟子決不另事他師!”

說罷臉色一寒,轉目一旁一語不發。天魔女柳傲霜冷笑一聲道:“沒有人能違揹我的話,你也是一樣!”

甘子梧此時往起一站,朝着天魔女柳傲霜一拜道:“如果老前輩發帖即爲此事,弟子此時就告辭了!”

說着方一轉身,就覺身後天魔女柳傲霜一聲叱道:“不許走!回來!”

甘子梧回頭冷笑道:“前輩莫非尚有事麼?”

柳傲霜猛然向前一聳身,“金豹露爪”,直往甘子梧肩上猛抓了去,甘子梧不由向右一閃,已撲近門邊,方要奪門而出,忽覺身上一緊,連晃了兩下,竟是沒有掙開,心中不由大吃一驚,側首看時,卻見那柳傲霜正出單掌,凌空緊扣着,這才知自己竟爲這柳傲霜“無相神功”所制,眼前休想退出一步,心中不禁打了個寒噤。

這才知道這位柳傲霜果真是身負奇技,能夠運用這種“無相神功”到如此地步之人,自己別說是見,真可謂連聽也沒有聽到過。

遂見那柳傲霜舉在空中的手腕子,只一翻動,甘子梧就覺一股極大的勁力,逼得自己幾乎站不住腳,一連向前踉蹌了好幾步,纔拿樁站穩。

不由頓時嚇了個六神無主,暗中知道,自己這身武功,要比起眼前的這位柳傲霜來,那可真是相差得太遠了,驚慌失魂之下,卻見那天魔女柳傲霜寒着臉道:“甘子梧!你乖乖的給我留在這裡,不管如何,一時片刻我是決不會放你的,拜師之事,你再好好的考慮一下。”說着玉指輕起,當空就聽“哧!”的一聲細響,甘子梧頓覺自己腰眼上一麻,連啊呀……二字都未叫出,頓時咕嚕一聲倒地不省人事。

當他悠悠醒轉之時,又已是被困在一間斗室之內,這間房子令他感到很陌生,又高又厚的石牆,一面卻是鐵柵,活像是一個囚禁犯人的牢房。

只不過這室內光線和空氣都很好,有一張牀,和一張寫字的桌子,尚有兩間暗室,一爲浴室,一爲廁所,只是這一明兩暗三間房子,卻只有一扇鐵門可通行外出,而這鐵門卻牢牢的鎖住。

由室內可清晰的看見鐵柵門外的一切,同樣由室外也可看清室內的一切,甘子梧不由撲近了堅實的鐵門,用手拚命的探震着,直如蜻蜓搖石柱一樣的,休想能搖動其分毫,他不由感到失望了。

直到日上三竿,纔有一個小廝,提着一個飯簍,走到這鐵門邊,把飯簍推了進來,甘子梧不由在內中叫了聲:“喂……這是怎麼回事?”

那人回過頭來,只是對他啓齒笑了笑。甘子梧恨聲大叫道:“爲什麼把我關在這裡?你說呀!”

這人回身走了幾步,朝着甘子梧呲牙一笑,口中啞啞的叫了一陣,雙手還一個勁的亂比劃,甘子梧不由暗道一聲:“老天!原來是個啞巴……”

當時只氣得把手一陣連揮,那啞僕兀自啞啞叫個不停,比劃了半天,意思是說你吃完的飯簍子放在門口,他好來拿,比劃了半天才走。

甘子梧待他走後,沒好氣的一腳把那竹簍子踢得滾向一邊,卻聽見叮噹一陣亂響,竟把簍內碗摔了個粉碎,漿汁羹腴,流了一地。

他腹中雖餓,卻是賭氣連看也不看一眼,只氣得往牀上一倒,生了半天的悶氣,肚子裡咕咕的叫了兩聲,確實也是太餓了。

怒氣一平,反倒感到有些後悔,忍不住瞟了那竹簍子一眼,慢慢翻身而起,把那小竹簍扶起,打開簍蓋子一看,可惜簍中一色的青細瓷碗,全都摔得粉碎,湯汁流了滿籃都是。

因恐破瓷片混淆其中,腹中雖飢,也只好忍着了,只在內中找了個包子,用手擦了擦吃下,只覺味美異常,不禁食慾大動,可是再想吃卻沒有了。

莫可奈何,只好把那竹簍放近門邊,這才又倒身牀上,心中不禁發起愁來,他想:“不知道柳傲霜把我關在這裡面用意何在?就算是強迫收我爲徒,也不是這麼個收法呀!”

想着真是百思不解,忽然他聽到房頂上絲絲一片細聲,連忙擡起頭向上一看,只見室角平推開了一個大約有盆面大小的石洞,洞口現出了一張熟悉的面孔,甘子梧仔細一看,這纔看出,竟是那謝小莉,此時正面帶微笑的向自己看着。

甘子梧不由面色一紅道:“謝姑娘,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怎麼把我關起來了?”

謝小莉嫣然一笑道:“如何?味道不錯吧?”

甘子梧不由怒形於色道:“我到底是犯了什麼法?……這種手段真太可惡了……”

謝小莉聞言微微冷笑了一聲道:“可惡?……告訴你好的還在後頭呢!你乖乖在裡面等着吧……”

說罷單手一推石板,一片絲絲之聲,那洞口又欲合攏了來。甘子梧不由急得在下叫道:“喂!喂!慢點關上,我還有話問你……”

謝小莉聞聲住手道:“你還有什麼話說,師父要收你做徒弟,這是你天大的造化,你居然還不肯,你還有什麼話說?”

甘子梧不由嘆了口氣道:“這事情怎麼行嘛……即使我有此意,起碼也要稟明師父,要他老人家同意才行呀!要不然我還叫什麼人?這怎麼行嘛!”

謝小莉哼了一聲,似嗔又笑的道:“我管你是什麼人,反正你不答應,就乖乖地在裡面住着,好在有吃有住,你住一年都沒關係!”

說着玉手輕推,那石縫又合了攏來。甘子梧不由急着又叫了聲:“喂!喂!你別關上呀?……”

房上傳來格格一陣嬌笑道:“你以後說話有規矩一點,什麼喂喂!我名字也不叫喂呀,我看你呀!可真是有點欠揍,在裡面好好反省反省吧!”

說着聲音漸遠,甘子梧知道她是走了,當時只氣得長嘆了一聲,心想天下竟有這種事……

想着不由一賭氣,暗忖:“我就偏不依從她,看她能把我怎麼樣?”

只氣得又往牀上一倒,一下午就如此過去了,這石室附近,幾可說是靜得可憐,竟連一點聲音也沒有,甘子梧在裡面發了好幾次脾氣,可是沒有一個人來理他,一直到了傍晚時分,那個啞巴又來了,他隔着門又推進了一個紅木食盒,又把上午送來的那竹簍取了回去,還啞啞的對着甘子梧叫了半天,似乎怪他怎麼把裡面的碗都打破了。這一次甘子梧可不敢再發脾氣不吃了。

因爲他知道這可不是賭氣的事,餓一頓倒無所謂,要是一直不吃,那可是給自己肚子過不去。

看來這石室附近,任何人都沒有,真可說是哭天不應,呼地不響,而以眼前情勢判來,自己還有幾天好關,一時半刻想出去,恐怕是夢想了。

想着只好把那紅木食盒,放至長案上,打開一看,內中是一碗雞絲冬菇面,兩盤小菜,一爲鳳雞素腿,一爲黃魚片,另外尚有青瓷長盤,平託着兩色點心,一爲銀絲捲兒,一爲豬油玫瑰鬆糕,另有一小罐香米雞絲稀粥,不要說了,只聞着那股香噴噴的味兒,甘子梧也不由得食慾大動。

當時再也顧不了許多,坐下身來,風捲殘雲也似的,把盤中各物吃了個精光,還吃了兩碗稀飯,覺得是差不多了……

這才把碗盤收回盒內,提放至那鐵柵之旁,天也就差不多黑了……

一個人在這石室之內,頓時覺得簡直是太無聊,石案上有一古銅燈盤,甘子梧找到了火種,把燈點燃,昏暗的燈光,一閃一閃的映出了他的影子。

他不禁又長嘆了一口氣,這整整一天的時間,確實令他感覺到,失去了自由的滋味……

莫奈何,他再次倒身在牀上,良久之後,他竟漸漸入了夢鄉,半夜裡,一陣極其輕微的絲絲之聲,把他由夢中驚醒,他清澈的看見室頂上,那石洞又被人錯開了,正有一個頭罩面紗的女人,向自己窺視着。

甘子梧不由一驚,當他驚怔的坐起之時,那黑影卻失蹤了。

隱隱聽到一聲悽長吁嘆之聲。

於是,又開始靜寂了,室內那盞古銅燈,尚在一伸一縮的吐着光焰,午夜裡,這調調兒可真有幾分嚇人。

甘子梧勉強定了一下心,在牀上做了一會吐納功夫,這才探掌震滅了燈倒身就寢。

第二天,當他醒來時,鐵柵內又已放着一份食簍,他到後室,洗漱一淨,看了看這幢石質堅硬的石室,好似專門是關人用的,試探了幾個地方,都是其硬如鋼,休想移動分毫。

於是他不得不對逃走之心感到失望了,唯一的希望就是那天魔女柳傲霜能夠放自己出去,否則憑自己的能力,要想能逃出去,可真是難比登天了。

一天又是這麼過去了,這一整天,簡直比昨天還更不如,整整的一天,除了那啞僕送飯之外,就連那謝小莉和朱道鳳二女弟子,也沒有見一個出現。

在這方圓不過三丈見方的斗室之內,甘子梧真感到是渡日如年了。

晚上,正當他點燃了燈光,一個人坐在書案上翻閱着桌上的書本之時,忽聽得頭上石板移動之聲,跟着又露出一個人頭來。

甘子梧擡頭看時,卻聽見那人清脆的笑了一聲,俏皮的問道:“怎麼樣?反省得如何了?師父可等着你的回話呢!”

甘子梧不由冷笑了一聲道:“背師之舉,我甘子梧寧可粉身碎骨,誓所不爲,姑娘!你就免費脣舌了!”

謝小莉聞言少停又一笑道:“甘子梧!你的火氣還不小嗎?好!現在我不跟你說話,你再在裡面好好想想吧!”

說着那石板一片絲絲之聲,竟自又合攏了,甘子梧直氣得隔空劈出幾掌,震得室內砂石四濺,一面暴跳如雷,奈何依然無用,卻又聽得室頂,謝小莉格格嬌笑之聲和清楚的口音道:“好大的脾氣!再磨練磨練吧!甘子梧,什麼時候你沒有一點火了,我再來跟你說話!”

甘子梧不由大喝了聲:“你敢……”

謝小莉本已離開,聞聲依然格格發聲笑道:“乖乖好厲害……我趕快跑!”

說着似已真的走了,甘子梧不由在內又發了一陣脾氣,一個人坐在牀上直生悶氣,愈想愈氣,自己打定了主意,不管他們把自己關多久,都別想叫我拜那天魔女柳傲霜爲師。

他感到迷惑了,爲什麼那天魔女柳傲霜一定要自己拜她爲師呢?

還有從她和自己談話裡,使自己懷疑,這柳傲霜到底和父親甘如石,有什麼關係?爲什麼她聽到父親已去世的消息,會感到如此悲傷?爲什麼母親從來沒有提到過,父親曾和這麼一個女人,有如此的交往呢?她和父親莫非已有過相當深的感情了麼?

這麼多的問題,一直使甘子梧感到費解,他在牀上翻來覆去,久久不能入睡,石几上的燈磐,時明時滅的吐着微弱的光焰,這惱人的長夜,確實令人感到難耐了。

忽然他又聽到屋頂上發出一片極爲細弱的絲絲之聲,甘如石不由心中一怔,暗忖:“這又是誰來了……”

猛然他想到昨夜突然現影的人,他的心不由一動,本來欲將坐起的身子,忙即重又倒下,同時僞裝出了一付熟睡未醒的姿態。

果然那洞門大開了,從暗影中又閃出了一個女人頭,她依然是臉上罩着一塊黑而且細的面紗,因光度太暗,這女人臉上又有紗,所以根本辨不清她的臉是什麼樣子,只略微辨出這人那一雙光亮的眸子。

她紋絲不動的注視着自己,良久不發一語,忽然竟由她那雙光亮而且大的眸子裡,滴下了幾滴淚來,就像是幾顆珍珠也似的滴落在地。

甘子梧不由暗奇,心想:這女人到底是誰呢?

微微見她輕嘆了口氣道:“天啊!怎麼這麼像?……如石……狠心的甘……你到底竟是撇我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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