腥風血雨過後, 又是晴天。
這一天,正是春分,明媚的陽光撒進楚國王宮的中心大殿上, 照得大殿光明一片。
衆大臣恭敬地跪在殿上, 背後是入春的第一屢陽光, 照得每個人的背都暖洋洋的。
衆人齊聲三呼:“陛下千秋萬載, 陛下千秋萬載, 陛下千秋萬載。”
大殿高臺上,正中央的位置,棄疾身着金色龍紋玄端, 面無表情,眼無波瀾地緩緩道:“平身。”
“謝陛下。”衆大臣方纔站起身來。
“寡人新立, 查朝中職位如今多有空缺, 應儘快補齊, 必不使之影響我國中大小事務正常運作。”棄疾說着,目光落定到高臺下衆大臣之間, “蔡從。”
蔡從趕忙出列,行禮道:“陛下。”
棄疾聲音冷淡道:“你助寡人平戰亂,又身懷王左之才,如今,就由你自選職務, 除了寡人的位置, 你可任意挑選。”
此言一出, 大殿上頓時聒噪起來, 七嘴八舌, 沸沸揚揚。
“肅靜!”棄疾高聲道。
這才安靜下來。而蔡從早已惶恐地跪倒在地:“承蒙陛下擡愛,如今卜尹李甲已告老還鄉, 臣正好懂得一些問卜神祭之事,若陛下不棄,臣自薦卜尹一職。”
殿上又喧譁起來,大家原先都以爲,就憑他的才學,和同棄疾的關係,他定然會選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令尹一職,可都沒想到,他竟然選了這樣一個不痛不癢、實權不大的職位。
棄疾目光冷厲地望着蔡從:“既然如此,寡人準了。但是,你擅自斬殺大楚國君,其罪當誅。”
蔡從從始至終不敢擡頭,衆大臣面面相覷,都不明白棄疾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只聽棄疾又道:“來人!”
從殿外進來兩名護衛,手持鐵鐐。
“爲罪臣蔡從戴上。”
“唯。”兩護衛接令,爲蔡從戴在了腳上。
至始至終,蔡從不卑不亢,沒發一聲。倒是其餘大臣被棄疾的這一舉動弄得一頭霧水。
兩護衛戴好鐵鐐後,聽棄疾又道:“如今,寡人給你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給我夜夜觀天象,探興王之星,你腳上的鐵鐐,何時探得了興王之星,何時取下。”
殿裡又是一陣鬨鬧。蔡從不疾不徐,俯首抵額,畢恭畢敬道:“多謝陛下不殺之恩,臣謹遵王旨。”
所有的人都不知道“興王之星”這四個字背後的真正含義,都以爲是命蔡從探楚國的命星。
棄疾再不想看他,把目光挪向一邊,又讓侍人宣讀了其餘諸職位任命調整詔書。
詔書宣讀完畢後,棄疾又向侍人道:“宣哀公之孫陳吳、景侯之子姬廬。”
一旁的侍人高聲道:“宣哀公之孫陳吳、景侯之子姬廬覲見。”
杜峰與陳吳雙雙入殿,並未行叩拜之禮,只微傾身見禮道:“拜見陛下。”
棄疾忙道:“二位平身。”
兩人直身。
棄疾接着道:“昔日陳蔡本乃獨立之國,先靈王命寡人代管,如今,寡人已爲楚王,不便再代管陳蔡,今日,特歸還陳蔡之國璽,並簽訂歸地盟書。二君乃哀公、景侯之後,即日起,便繼陳、蔡之新任國君。陳、蔡乃我楚之比鄰,日後當和諧相處,相扶相持,叫三國百姓免受戰火。”
侍人端着裝有盟書與國璽的托盤,走到杜峰、陳吳面前,二人接過托盤,傾身恭謝。
—*—
李甲聽說蔡從戴着腳鐐向棄疾要了自己以前的位置,大爲震驚,當晚便去了蔡從家中。
書房裡,銅鳥豆燈內,松油正滿,燈火正旺,三面牆的書架上放滿了竹簡,還有一面牆上只掛了一副已經有些泛黃的星空方位圖。長案前,蔡從與李甲相對而坐。案上,一碟牛肉,兩樽清酒。
蔡從舉樽自飲了一口,李甲看着他身後牆上的星空圖,幽幽道:“興王之星?爲何陛下要你測興王之星?”
蔡從用箸夾起小塊牛肉吃了,方道:“他哪裡是讓我測星,只不過是叫我算人罷了。”
李甲道:“那可有算出?”
蔡從輕輕一笑,“談何容易,況且……”他哀嘆一聲,“那一日,就是江邊大戰那一日,我無意間擡頭,你猜我看見了什麼?”
“什麼?”
“衆星無數,卻獨一星隕落,那星,在天際劃出了一道極長的弧線,最終隕落於天邊無極之處。那顆星,便是我曾測得的那顆興王之星。陛下要找的人,只怕……”蔡從說着,忽而眼眶溼潤,“且不說星象,就是那冬夜的江水,就足以叫人殞命。”
李甲道:“可自那夜起,陛下專門安排了一個兩百人的部隊每日到江裡撈人,這行爲多少有些自欺欺人。要是能找到夫人,只怕這撈上來的,也只是一俱屍骸而已。”
蔡從將樽中酒一飲而盡,又道:“不管如何,我蔡從將終此殘生去尋找那顆星。”
李甲一笑:“所以,陛下讓你選官職,你便選了我的位置?”
蔡從道:“還沒說你,雖已到歸田之年,可朝中超齡仍在位者也有不少,你爲何就忽然告老了?難道是因爲我叫你以天象引熊比親自帶兵去江邊,你怕有人滋事,陛下追究?”
李甲擺擺手:“非也,陛下連你都沒怎麼追究,更何況是我?再說,我李甲雖老,但誰更合適做大楚國君,該扶持誰,我還是有數的。至於爲何要告老還鄉,你還不知我?師兄我想這一天可想了好幾年了,如今子女也成了人,我也沒什麼可憂心之事,只想每日種種花,看看書,觀觀天象,所以這官嘛,也懶得做咯!倒是你,以後每天都戴着這鐐銬,怪可憐的!”
蔡從恨他一眼:“怎麼?你也要來取笑我?”
李甲笑道:“哪裡敢,萬一哪天你突然覺得我適合王位,設計叫人抓了我家那老婆子和兒子,那可如何是好?你呀,我可惹不起!”
蔡從聽他這話,氣道:“好了好了,這酒也給你喝了,話也同你說了,笑也給你笑了,諷也讓你諷了,你可以回家了。”
李甲起身,特意行了大大一個禮:“遵命,卜尹大人!”
蔡從舉起空樽往他身上砸去,李甲趕緊躲着逃走了。
李甲走後,蔡從站起身,轉身看向那星空方位圖,良久不曾轉目。
夜色漸深,他想起那一日,那個白紗遮面的女子,在匪徒的大刀正要砍下自己時,她替他擋了下來,那時,她情不自禁疼得叫出了聲,鮮血瞬間在她白紗白衣上開出了一大朵牡丹。時至今日,那朵牡丹仍然在他心底搖曳着,並終生難忘。
在他前半生這權謀的道路上,最對不起的,就是那朵用自己鮮血開出的牡丹。
所以,請允許他用自己的後半生,爲一個女子去守住星空。
—*—
立春剛過,江岸上的大片草地又開始復甦,淺淺的野草開始萌發出翠嫩的新芽,遠遠望去,就如同一層柔軟的絨毛。戰爭的痕跡若不仔細去深看,已經很難發現。那隱匿在新芽下,被風乾了的深沉的血漬,隨着那一層新綠,慢慢消失。
江上戰火的痕跡早已被清理,再看時,已如什麼也沒發生過一般。
三艘大船,載着蔡兵,舶在岸邊,只等航行。岸上,棄疾與杜峰付手而立,望着那一江春水。
“父親,此去蔡國,雖也不遠,但山水崎嶇,還望保重。另外,還請放心,棄疾此生,永遠不會停止尋找陽陽。”棄疾道。
杜峰望着江面嘆一聲:“我的女兒!”說着,眼眶便溼潤了。他想,是不是他註定要失去這唯一的女兒?在現代也是,在古代也是。
棄疾勸道:“父親節哀,陽陽命數異於常人,棄疾相信她還會回來的。”
杜峰忍了淚,道:“玉髓已斷,只怕……”嘴脣顫抖得不能再往下說。
“不,父親,那夜在江中,陽陽不是沉入水底不見的,我確信,我確信,她是突然消失的!所以,她一定還會回來!”
杜峰看向他,看着他對自己的女兒如此癡情,心下總算得了絲安慰。只是,他這樣自欺欺人地覺得陽陽還會回來,真的好麼?
良久,杜峰長舒口氣道:“賢婿,爲父便走了,你多保重。”
二人兩相行禮,棄疾亦道:“父親保重。”
杜峰走上夾板,蹬上了船,向舵手道:“開船吧。”
三艘大船緩緩起航,寬闊的江面,碧水幽幽,大船駛過,帶起長長的水痕。
棄疾目送着,手下意識伸向衣領處,去握住那斷裂的玉髓。
江風清冷,吹起他的衣袂飄飛。身後一名侍人抱着一件斗篷上前。
“陛下,雖過立春,但江邊陰冷,還請陛下披上斗篷,回宮吧。”
棄疾點點頭,任由侍人上前爲自己披好斗篷,再轉身離去。侍人護衛們緊隨其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