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這邊, 已經沒有一具完好的竹筏,所有的,都着了火, 滾滾火焰攢得老高, 彷彿就要與天相接。
“水裡!放箭!放箭!”熊比指着水中, 怒吼道。無數的士兵不知何時已遊過了江心, 眼看快要上岸。
萬箭齊發, 士兵們紛紛潛入水中躲避。但還是有許多被這箭雨不幸射中的,瞬間沉入江底。
“陛下!快看,那大船又動了!”蔡從一副驚慌失措的表情, 指着那搜早已被大火燒去一半的大船,震驚道。
熊比與熊子皙紛紛向大船望去, 皆被震住, 那先前已經擱淺的大船的確又動了起來。已經快被焚燒殆盡的船, 無人掌舵,無人划槳, 竟然又動了起來!而這,其實並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卻是……
“是司馬棄疾!”蔡從驚呼道。
聞言,一直被鉗制在一旁的杜荔陽也望向那火光最明亮處。只見那大船的最前端,一個玄色的人影, 帶着一副鬼魅般的面具, 佇立在那裡, 一動不動。是他麼?真的是他麼?
“陛下, 真的是他真的是他!”熊子皙惶恐道。
熊比雙眼通紅, 如浸鮮血:“放放放箭……”
又一撥火箭飛向空中,直直落到了大船上, 而那玄色身影連中數箭,火勢一下子竄起,再也看不見半點影子,通通化作一堆飛灰。
杜荔陽眼睜睜看着那個身影被大火吞噬,雙目瞪得極圓,赤紅的火光倒影在瞳仁裡,說不出是意外還是驚恐,亦或是害怕。
怎麼會?那不是他!絕對不是!
可是,萬一是呢?連蔡從都說是!
眼眶裡有東西奪眶而出,她開始掙扎,試圖跑到離江水更近的地方去確認,可是,兩個士兵一直束縛着她,根本動彈不得。她想叫,想呼喚他的名字,可是奈何嘴裡被塞了東西,只得發出“嗚嗚嗚嗚”的聲響。
棄疾!棄疾!棄疾!在心裡,這兩個字,她已經吶喊了無數次。
是不是因爲分離太久了,連你的身影我都記不得了,別人說那是你,我竟然不敢說那不是!
頃刻間,整個船身都被大火包裹,再無一處完好,船隻再次擱淺。此時,這火船離江岸,也不過四五米的距離。
熊比大笑起來:“哈哈哈……哈哈哈……他死了!他死了!”
聽着此話,杜荔陽心頭一空,彷彿有人瞬間抽走了她的靈魂,她停止掙扎。
他死了。
她搖着頭,她想說:不可能,不可能……可是奈何一個字都無法吐出。
水面上,除了那還未燃盡的大船與竹筏,一切恢復平靜。
“陛下,叛軍似乎全軍覆沒了!”熊子皙興奮道。
熊比環視江上,的確,水上再沒有一個叛軍,“司馬棄疾,大楚戰功赫赫的大司馬,竟然,死在了我的手裡?”他笑着,似乎難以置信,“日後,再無人敢說寡人不配這王位了!再無人敢說!”說完,狂笑起來。
蔡從聽着這笑聲,覺得格外刺耳,表面上卻是一副恭敬模樣。
衆將士聽見熊比的笑聲,都以爲得了勝,開始舉弓舉刀歡呼起來,一時間,勝利的歡呼聲響徹天際。
正待所有人都以爲得勝之時,忽然,一個士兵慌裡忙張地跑到熊比面前:“報!我方背後突遭叛軍襲擊,死傷慘重。”
衆人大驚。這茬還沒緩過來,突又聽得江邊傳來無數的慘叫之聲。
熊比回頭望向江邊,卻見自己沿江佈置的弓箭手一個個被突然從水裡冒出的叛軍殺害,一剎那,弓箭手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死傷殆盡。
杜荔陽也是一驚,心中又燃起一絲希望。
熊比眼睜睜看着,只一瞬間數萬叛軍就突然從水中冒出,衝上岸。不是都死光了麼?怎麼一下子又冒出了這麼多?
兩陣士兵開始近身打鬥,兵戈劍戟在火光裡耀耀發亮,江岸上打成一片,時而能看見不是斷手飛在了空中,就是斷腳掉到了地上,不是盔甲被砍得七零八落,就是鮮血如泉涌般噴薄而出,慘烈異常。
“陛下!撤回宮吧!”熊子皙道。
熊比也害怕地點點頭。
十幾個士兵將熊比等人護在中央,正打算撤離,卻不料,還沒跑出去兩步,前方就被一衆士兵堵住了去路。那堵住他們去路的不是別人,正是棄疾,以及他帶領從後方突襲的士兵。
杜荔陽望向那攔路的一衆人,在人羣裡搜索着,忽然,目光落定到人羣最前方中央的位置,然後,喜極而泣。
是他!他沒死!她就說他沒死吧!
棄疾也看見了她,見她被挾持着,口裡還塞了東西,眼裡又擒着淚,心頭一緊。
分別許久的兩人,眼神在頃刻交匯,風雲際會,柔腸百轉。沒想到他們分別數月的再次相見,竟然是這般的場景。
“你你你沒死?”熊比驚道,說着,下意識一把將杜荔陽抓到自己身前,扼住了她的咽喉。
棄疾忙道:“放了她!”
熊比哪裡肯:“叫你的人退下,否則,寡人讓你的夫人和你的孩子給寡人陪葬!”
棄疾沉了沉氣,緩緩道:“三哥,不如這樣,我們兩方先停戰,一切從長計議。”
熊比大喝道:“不行!你是我們五兄弟裡最狡詐陰險的一個,你的話,寡人不信。”
棄疾不動聲色,一邊說話,一邊緩緩向他靠近:“三哥,五弟我何時欺騙過你?”
熊比見他靠近,挾着杜荔陽不自覺向後退去:“別叫我三哥,王室之家,哪裡有親情可言?”
棄疾仍然不斷向他位移:“不,三哥,若當初你沒抓我夫人,棄疾斷不會如此。”
“別動!叫你別再過來!”熊比歇斯底里大喊道,腳步卻不住往後退着。
他本來離江邊就不遠,這退了數步後,再回頭時,才發現自己已經退無可退了。因爲身後,就是滔滔江水。
“告訴你,別過來,否則,寡人就拉着你夫人和孩子一塊兒跳進江裡!”熊比抓杜荔陽的手緊了緊,因爲這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熊子皙一直跟在他身旁,不敢妄動半分。
棄疾道:“好好好,我不過來,你冷靜,冷靜,別再往後退了。”
“讓你的人撤走,寡人要回宮!”
棄疾靜默良久,忽而笑道:“好!”一揮手,他身後的士兵立馬讓出了一條道來。
熊比與熊子皙對望一眼,正打算離開。
哪知一道白光閃過,繼而是一聲刀劍刺入血肉的聲音,兩人都沒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
杜荔陽也覺突然,一腔鮮血自她身後噴出,打溼了她的肩膀。
“陛下!”熊子皙含着淚,失聲哭喊起來。
此時,熊比才感覺到疼痛,轉頭一看,身旁,是蔡從,他的手裡,正握着一柄劍,劍尖指向了自己,側插入了自己的脖頸。
“你……”熊比伸出顫抖的手指,想要去指着他,質問他。
哪知,蔡從卻不削地猛然拔出了劍。
脖頸的動脈被瞬間撕裂,血水就像火山爆發一般噴涌而出。杜荔陽驚得大叫一聲。
熊子皙趕忙從地上慌亂地拾起一隻箭來,比到杜荔陽心口處,語無倫次道:“放……放……放我走,否則……否……否則,我殺了她!”
棄疾眼神忽地變得冷厲:“四哥,你也要這樣對棄疾嗎?”
熊子皙泣聲道:“我也沒有他法,誰叫……誰叫我們生在王室。”他的話才說完,又緊接着發出“啊”的一聲慘叫。
卻原來不知是誰突然射來一箭,正中熊子皙持箭的手,穿腕而過,而他原先手裡的箭掉到了地上。
衆人望向那箭之源頭,只見一名身着盔甲的普通士兵,持弓而立。身後,是滿天的火光和凌亂的打鬥。
小魚兒?她頭一次看見他身着一身戰甲,她忽然想起那一日,他們在馬車裡的對話:——“其實我記得你箭法不錯,何不隨棄疾從軍?”
“我從未想過從軍。”——
兩兩對視,會心一笑。
喬魚舉弓吶喊:“你們的主帥已死,副帥已傷!還不快快放下武器,停戰投降!”
此言一出,打得正憨的士兵們猶豫着停了下來,紛紛朝熊比與熊子皙看過來。
“就算死,寡人也要拉個陪葬,叫你痛苦一生!”真的沒想到,熊比竟然在流了那麼多血的情況下,屹立不倒,不是因爲身體已經死僵,而是因爲,他留下了最後一口對這塵世的怨念,對這王室鬥爭的執念,拉住杜荔陽,說出了此生最後的話語,就像用生命下了一個詛咒。
只聽“噗通”一聲,兩人跌進了江中。
所有人都沒有反應過來,包括離他們近在咫尺的蔡從。
“陽陽!”棄疾迅速衝上來,想也沒想,便縱身跳進了江裡,他的身影毫不猶豫地在漫天火光裡劃出一道決絕弧線。
“公子!”蔡從伸手去拉,卻撲了個空。
—*—
冰冷的江水,凍得人一瞬之間便毫無知覺。
又是水,又是跌入水中。這一次,她只怕沒有那麼幸運,穿越到哪裡去,或者是被誰救起。真是恨,怎麼就不去學學游泳呢!這樣還可以自救一下!
江水混合着血水,從四面八方強勢涌入口鼻之中,那堵住她嘴的布條也隨水飄走。她試圖去掙扎,可奈何才掙扎兩三下,卻再也動彈不得,腳已經凍得抽筋。慢慢地,她感到自己的身體在往下沉。她看向水面上,火光通亮,有無數的屍體和碎屑在她四周飄蕩。
或許,她終於要死了。她死了那麼多次都沒死成,這一次,是真的要去見閻王了吧!
往事一幕一幕飛速地在腦海裡閃過,從孩提時代到穿越楚國,這一路,這一生,認識的所有人的臉,都一一浮現在腦海,彷彿是在看一部上個世紀拍攝的分辨率很低,還有許多雪花像的黑白快進式電影。
最後的最後,那黑白的電影定了格,他看見了老爹與棄疾的臉,還有一個嬰兒。那個嬰兒是她從未見過的。難道,那就是她的孩子嗎?
或許死亡就是這樣,先是回憶這塵世間你所經歷過的一切的美好和不美好,然後,又會奇蹟般的出現你這輩子還來不及達成的心願。
孩子啊!媽媽帶你去另一個世界,在那裡,我們每個人都是自由的星星,沒有戰爭,沒有死亡,沒有痛苦,沒有悲傷。
漸漸地,她的視線開始模糊,由火光化爲一片巨亮的白光,就好像這黑暗的水下,突然打開了一扇門,那扇門背後就是光明的天堂。
漸漸地,她閉上了眼。
可下一刻她又睜開了眼。
忽然,一股溫暖的氣息代替了冰冷的江水將她緊緊包裹。
她感受到一個熟悉的懷抱。
眼前,正是棄疾。
眼角有腥鹹滑落,混入水中,了無蹤跡。
一個吻落下,帶着血腥、帶着苦澀、帶着不捨。
她知道,她就知道,他愛她,他愛的,從來就只是她。記憶消失了又怎樣?永遠都記不起來又怎樣?縱使她全然把他忘記又怎樣?只要他還記得她,只要她還會愛他,這就足夠了。
長長的吻後,她艱難地擡起一隻手去撫摸他的臉頰。他的渾身都是血,她都能看到他肩膀那裡不知是被誰撕扯成了那樣猙獰的模樣,還源源不斷地有血水冒出。她給他一個笑,然後將他緊緊擁抱。希望能用自己的身軀去抵擋住傷口,好使它不再無止境地流出血來。多麼天真的想法,連她自己都覺得可笑,沒想到將死之人會這般的自欺欺人呢!血並沒有止住,扔在流淌着,浸潤進她的肺腑,她的心房。
她看見有人來救他了,他的士兵們正向這邊游來。
她鬆開懷抱,又一次衝他微笑起來。假如這次她死了,請永遠記得曾經,有她這麼一個人出現過。
身子變得極輕,開始出現久違的熟悉感,就像那一次,她掉進洞庭湖一樣,不過她知道,這一次,她只怕再沒有那麼幸運,又穿越到哪裡去了,因爲玉髓已斷,時空再無法翻轉。
她與冰冷的江水抗爭着,試圖把手伸向脖子,費了好大的勁,終於把那枚玉髓取了下來,再艱難地爲他戴了上。
棄疾死死地抱着她,身子早已被凍僵,努力向趕來救他的人游去。
可是,等他奮力向前遊了許久,終於與救他的士兵們相匯時,他本打算把杜荔陽交給士兵帶上岸,可是,等他一低頭,一看,懷裡哪裡還有人!只是他的手,還保持着緊抱着她時的動作。而她,不見了蹤跡,他的懷裡只剩下冰涼的江水,落空。
人是什麼時候沒的,他竟然不知道,只怪渾身的血脈已經凍僵,連貼身的人兒少了都沒有感覺得到。
他慌亂地掃視水下,黑暗的水底,只能通過水麪上的火光,勉強看見那些驚慌失措的游魚,凌亂不堪的碎片,四分五裂的屍骸。
可是,就是再也看不見她。
他忙向水底游去,士兵們見他如此,趕緊將他拉住,奮力往水上拖去。可他哪裡順從,掙扎着,企圖掙脫那些救他的士兵。但好在士兵人多,見他一個勁想往水底鑽,大家乾脆合力將他託舉起來。
他無法掙脫,被快速送向水面。
他癱坐在地上,渾身依舊毫無知覺。
他恨自己,連陽陽什麼時候從自己懷裡滑落的都不曉得。
江底一定很冷吧,放心,棄疾一定把你撈上來。
蔡從見他被救上岸,趕忙跑過來:“公子,公子,你沒事吧?”
他深黑的眸子環顧了一下四周,最後,終於落定到蔡從的臉上,沒有說半個字,只看了他許久。
目光冷寒,看不見一絲生機,彷彿已是個死人。
就是這樣的一雙眼,卻讓蔡從生出無盡的恐懼,不自覺便跪倒地上,膝蓋代步,往後跪退了兩步,俯首觸地,再不敢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