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永七年的第一輪新月漸漸成了第一輪滿月時, 元月十五已在悄悄中到來。
自那一日從議政殿出來以後,昭晏與燕南山的生活便成了齊宮時的倒轉——除了昭晏遊手好閒時大多都在睡覺以外。
一日燕南山從大朝回來,搖了搖準備又睡到日上三竿的昭晏, 見她還是昏睡不醒, 索性一把把她扔到地上去, 她才吃痛的“嗯”了一聲悠悠醒轉。
燕南山見她睜開了眼睛, 立即便道:“阿晏, 我們來商量個事兒。”
昭晏緩緩坐起身來,摸了摸發疼的腰背,懶洋洋的瞥了他一眼, 纔看見他異常認真的神色。“可是帝師要撤離了?”
燕南山見她連他的口也沒開便已猜到了他想說的話,嘆道:“阿晏莫不真是南山肚子裡的蛔蟲不成。”
“十萬員別國的大軍駐紮在都城外, 你有不安的感覺我也理解。”昭晏安撫似的淡然笑嘆。
“你怎麼不信我會全盤信你呢?”燕南山幽幽的望着她, 嘆了一口氣, 續道:“只是今日大朝上衆臣聯署罷了。”
昭晏無奈的笑笑。她該怎麼說她從來沒有怪過他?最終說出口的只是:“朝酌,其實我也是時候回齊了。”
燕南山一怔, 臉露驚訝之色,驚訝卻很快成了瞭然。“也是的,監國公主已離齊一年,總不能靠那羣臣子。”
想起遠在臨都的那羣臣子,昭晏又是一陣哭笑不得。只聽燕南山輕輕問:“什麼時候走?”
“儘快吧。”昭晏淡淡一笑, “一個月內, 與帝師一同撤離。”
說完這話後, 昭晏卻忽然想起, 這一幕竟與五十年前——與同是灰衣的那個人——的那次永別如出一轍。
那一次, 他亦是問她什麼時候走。她亦是答他一個月走。只是當時她是說一個月後,如今不過提前了, 是一個月內。
昭晏望向那張孩子臉上那雙清澄透徹的雙眸,一時之間百感交集。也辨不清自己如今是怎麼樣的心情。
燕南山卻只是朝她笑笑,清澈的笑意一如以往,彷彿沒有絲毫不同:“阿晏,下次相見,會是何時?”
昭晏也微微一笑:“南北和約生效至宣永八年,我此次回國也是主要爲了整頓軍政、豐富糧倉國庫,明年我們邊境再見。”
“好。”燕南山咧嘴一笑,竟是異常的爽快,彷彿比當年的昭恆還要灑脫。頓了頓,燕南山卻又道:“阿晏,在你走前,陪我過一次上元節吧。”
昭晏想了想,明年的生辰是無法一起過的了,下一次兩人一同過上元節已是燕南山三十、她昭晏“三八”的那一年,便道:“好。”
燕南山立時變成得了什麼玩具的小孩子,興奮得跳了起來:“亥時三刻生辰時分,我們到一個地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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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入時分,兩人便已換了便裝從宮中啓程。
燕南山牽着昭晏的手,沒有到馬廄拿馬,而是拉着她的手一路悠哉遊哉的徒步走出了宮門。
上元夜西方民間沒有東方那些挑燈走橋的習俗,卻依舊熱鬧非凡,燈會詩會集中在中央的大道上,巷子裡都靜悄悄的,甚有萬人空巷的感覺。
昭晏第一次真正在雍都的大街裡行走,好奇的四周張望着,卻忽然感覺到燕南山拉着她的手拐進了一條小巷裡。
沒有了大街上熱鬧的景緻,昭晏有些惱了,哂道:“怎麼不走大街了?”
燕南山把一根修長的手指放到嘴邊噓了一聲,輕輕道:“我們去的地方很靜,別要驚動了我們要見的人。”
聽見此話,昭晏一怔。“我們這是去……見人?”
燕南山微微一笑,點了點頭,那笑容有些恍惚。“去歲生辰,我們去看了天統帝;今歲生辰,我們來看看阿孃。”
天統帝是她五十年的心結;華陽夫人,則是燕南山二十多年的心結。去歲生辰燕南山攜她到朝陵去了解了她的心結,今年生辰他卻終於回到了自己的心結之處。
巷子深處一所小院牆身剝落,厚厚的一層灰塵覆蓋着,顯已是日久失修。燕南山沒有往正門走,而是拉着昭晏的手一躍翻牆,跳了進去。
小院子比從外看下去竟是更加窄小。昭晏環視四周,小小的院落中只有一張石桌,一邊只有一間亦早已塵封的廂房。石桌上刻了橫橫豎豎的一排排,看起來像是一張沒有畫完的六博棋盤。
燕南山見她四周張望,定定的望着她,望得眼神也開始有些渙散了,嘴角才緩緩勾起了一抹自嘲的微笑。“的確很是破敗吧?這院子已經有二十七年沒有住人了。”
二十七年?昭晏一愣。燕南山今日才二十八,那豈不是……
“是的,阿孃在南山一歲時便已撒手人寰,接着師父把我接進了國師府,幾年後南山纔跟的長老上朝山上去。”燕南山輕輕一笑,笑中更多的卻只有酸苦:“阿孃生前困在這一方院子裡,逝時遺命還是葬在這葬送了一生的院子裡,連靈牌墓穴都沒有作記。”
昭晏一怔,饒是平日口舌不饒人,此時此刻也竟是不知該說什麼纔好。
靜默半晌,才道:“夫人一生孤苦,如今她的神靈若看見了朝酌成才,必是安慰的。”
“神靈……那又有何用?”燕南山輕輕說着,面容肅穆,砰地跌跪地上。
昭晏走過去,扶直了他的身子,緩緩跪落他身旁,只覺這短短的幾個動作彷彿做了一世之久。
燕南山像木偶般被擺弄着,呆呆的望着前方,良久也沒有吐出一個字來。昭晏靜靜的望着那從來沒有在那張孩子臉上見過的悲慼與茫然,心裡想着自己在朝陵那日興許也是這個樣子——昭晏與燕南山,興許也就是一對同命夫妻。
輕輕在心裡嘆了一口氣,昭晏舔了舔乾渴的脣瓣,緩緩啓脣道:“母親在上,請受兒媳昭晏與孩兒南山一拜。”
燕南山彷彿恢復了身體的自主意識,聞得此話俯下身來,深深一拜。昭晏規規矩矩的叩了一下首,又道:“多謝母親賜阿晏南山,如今南山已得正位,又已成家,請母親神靈安息。”
說罷又是一拜。燕南山也隨着她的動作往下一伏,卻沒有再擡起頭來。
昭晏擡起頭來,轉首望着依舊俯伏在地的燕南山,輕輕搖了他一下:“南山,與母親說聲再見吧。”
這是她第一次喚他南山,聲音輕輕的卻帶着無法減輕的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