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家莊在凌州靖邊城東郊，既然是莊，佔地自然不小。陰曆四月底，正是花開好時節，郊外排排楊柳，片片葉子嬌嫩得讓人欣喜異常。遠處奔來兩匹健馬，馬蹄踢踏中帶起一溜煙塵，夕陽餘暉掩映間，綠的樹、紅的霞、雀躍的人和馬，遠處大片民居神神秘秘地露出個牆壁或檐角，整個畫面，直如文人雅士新作的工筆畫一般。
楚琳一手抓緊繮繩，一邊在眼前搭個棚，直了身子遠眺，再轉個彎就是柳家莊，不由又加快了速度，她還記得師姐說過，柳家莊原本的大小姐，現在的二小姐很喜歡江湖故事，如今多了這層關係，師傅要是頭腦發熱，給她收個師妹怎麼辦？
柳家莊門前，楚琳住馬翻身下來，看門小廝略一詢問，便近前帶路，想來師傅他老人家早有交待，哼哼，楚琳焦躁的表情微緩。來別人家做客，她也不好皺着一張臉，拿手狠狠搓了搓臉，感覺皮膚輕鬆了很多，她嘴角天然的略微上翹，只要不刻意板着，即便她不是在笑，也給人一種微笑的感覺，這種表情很好，又省她力氣，又不會讓主人家不悅。
跟着引路小廝，楚琳也不便隨意打量人家山莊，只一路走着，至於去哪裡，尚不知道。轉過一道走廊，前面便有一堆人影走來，楚琳不用仔細辨認，就知道里面那個是他那個狠心的師傅。好不容易放鬆下來的麪皮又繃了起來，也不待小廝介紹，就張開胳膊撲了過去。
“師傅，師傅，你咋把琳兒給丟下了？”楚琳飈着眼淚，已經看清師傅那佈滿尷尬的老臉。
“咳，劣徒，諸位見笑”羅雲起握着拳頭放在嘴巴上乾咳一聲，放下手時便自然地張開來，準備接受自己小徒弟的迎頭撞擊。
楚琳跑着上前，一開始並沒有注意同行的還有如此多的主人家，近前來，便有些不好意思，轉眼又看到跟在柳老爺身後的師姐，腳步一轉，就奔師姐而去，很是親密地撞了上去。唔，師傅可以以後再抱，師姐是少抱一次就少一次了。
“咳”羅雲起再次尷尬地乾咳一聲，這個劣徒，浪費他感情！“琳兒，到師傅這來”。
柳晨霜溫柔了一拍賴在身上的腦袋，把楚琳拍了下去，轉頭歉意地看着羅師傅。
“哦，師傅”楚琳乖乖下來，低頭走到羅雲起身邊，抓住袖子就開始小聲抱怨，“師傅，你怎麼不吭一聲就走了？讓琳兒好找！還有，您怎麼要把師姐嫁出去了？以後就沒人照顧我們了…咳，你要把師姐嫁哪去，那人好不好？離這裡……”楚琳後知後覺地還不知道她師姐的夫家。
“見笑，見笑”羅雲起僵着臉，偏還要笑得溫和。
“哈哈，陳先生，我等就先回去了，你們師徒先好好敘敘。”柳老爺眉開眼笑地看着依偎在一起的師徒倆，眼裡的羨慕毫無遮掩地流露出來，轉頭便又看見一紅衣勁瘦的少年施施然走來，目不斜視，逛自家後花園一般安逸，不由一愣。
羅雲起狠狠盯了眼對面過來卻不發一言，還面無表情的樓殘夜，唔，沒一個省心的。
“柳伯伯，這是我們師兄，他天生沒表情，不認人，您別介意。”楚琳一看師傅那臉色，就知道他不高興了，再看看對面的柳莊主，雖沒有表現出來不滿，但他身後跟着的婦人並三個男女已經有些不高興了。這裡畢竟算是師姐的孃家了，再沒有禮貌下去，師姐就難做，樓大教主，譜大本事大臉皮厚，無所謂，他們很有所謂，而且，爲了師傅的嗓子，楚琳對着幾人笑得歡快。
“呵呵，好，伯伯不介意，”柳莊主喜意滿滿地看着給他作揖的楚琳，小小年紀，做事倒是縝密，“伯伯先回去，明日給你和你師兄接風洗塵如何？”
柳莊主依舊笑眯眯，羅雲起甩手任小徒弟應對，柳晨霜溫柔注視，樓大教主眼泛冷光地瞟一眼。
“太麻煩伯伯和伯母了，琳兒今晚肯定羞愧地睡不着！不如等伯伯伯母和哥哥姐姐有空的時候，讓我…師傅做東請客吧，唔，你們千萬不要推辭啊！”楚琳羞澀又嬌憨地看着柳莊主夫婦，既然他們喜歡單純直率的小女孩樣子，何妨做個樣子與他們看？皆大歡喜就好！再一看師傅作壁上觀的態度，楚琳暗歎一聲，接人待物也能表現出一個人的心性，亦是一種歷練，只不知她會不會得個狡猾的評價。
柳莊主夫婦甚是滿意地說了兩句，帶着兒子女兒離去。一家人忙忙碌碌，即便是對自己有利的事情，但，怎麼說都不是血緣至親，一般人怎麼會沒有怨言，如今得一句感念，就算是一個孩子簡單的一句話，心氣也會順下去不少，就算是本就看得很開的柳莊主，心情都不由更加愉悅，便更不用說柳夫人等人了。
“師傅啊，琳兒想死你了。”眼看衆人出了門，楚琳一把抱住自家師傅，彌補那一撞的遺憾。
“小鬼靈精！”羅雲起很是溺愛地點一下楚琳的額頭，一句話，很是五味雜陳。
他是覺得他的小徒弟心思多，也怕心性不定，不良不善，以後爲禍江湖，但見小小年紀，就懂得看人臉色，就算不喜，也能笑得歡快，他就忍不住心疼。
若她自小也有父母疼愛、親人相護，也有強大的靠山可倚，再不濟，背後若是有如夜兒一般的勢力，便也能活得肆無忌憚，管你什麼人，自己愛怎麼找怎麼着，就算是再猖狂，也不敢有人多說兩句。
誰不願意驕傲，可不是誰都有那個資本。更何況，他這個心思敏銳，天性多疑的徒弟？有個功夫不錯的師傅，有個教主哥哥，即將又有個北方第一商的姐夫，這些，怕還是不夠她感到心安，放心依賴的倚仗吧？既然如此，那麼就多教她點東西，自己變強了，就不會再如此小心翼翼，也不會陷在被拋棄的不安中了吧？
罷了，罷了，江湖不是他該擔心的，就算有誰着了琳兒的道，算是他們的命不好吧！
至此，羅師傅心中的天平徹底傾斜！
轉念閃過諸多想法，羅師傅更加憐惜地摟住楚琳，他與殘心的弟子，霜兒出嫁後，跟前便只剩這一個徒弟能讓他操心了。
楚琳雖不知道向來守禮冷淡的師傅爲何突然主動做這麼煽情的動作，但她也樂得撒嬌親近一下，話說，她似乎上輩子二十歲了，在父母跟前還是撒嬌裝癡的，不過這些似乎是已經很久遠的事情了，久遠得讓她想念得要落淚。
樓殘夜依舊緩步跟着二人，只是那眼睛時不時地瞟一下搭在楚琳肩膀上的手掌，說不清是嫌楚琳的肩膀礙眼，還是那手掌礙眼，反正就是刺了他的眼睛。
“琳兒，”竟然有陰測測的感覺在裡面，這聲音一起，樓殘夜自己就不自覺地甩了甩胳膊，清清嗓子，換上正常的聲音，“剛剛竟然讓本大教主去安排你的馬？”
楚琳一愣，接着傻笑，她一心想着找師傅，倒把樓大教主忘記了，似乎進門的時候就一個小廝在門邊候着，也似乎這個小廝被她要求着帶路，更加似乎她沒注意那小廝向她身後瞟的眼神。
“好了，你這幾日給我安分一些！”陷在“很心疼徒弟”這個情緒中的羅師傅終於有了點嚴父的樣子，唉，若是早能這樣，何至於樓大教主敢跟這做爹的叫板？
“喂，本大教主替你管教徒弟呢！”樓殘夜很不滿！
“我的徒弟還用不着你來管教，你少欺負點就成！”上次不知哪個教派又不順了這混賬的眼，他出去滅了人家也就罷了，竟然把他小徒弟給偷偷帶去了，膽子當真越來越大！
“老頭，你給我說清楚我哪裡欺負琳兒了？”樓大教主很委屈。
……
“啊，師姐，你要嫁人怎麼不跟琳兒說一聲？”楚琳扔下倆獅子，投向了師姐的懷抱，兩人手拉手，先行離去，很有默契地不去打擾已經好久沒大吵一次的某二人。
“……，我以爲你早知道了。”唔，先前還以爲這小沒良心的不在意她這親親師姐就要嫁作他人，咳，嫁去遠方，竟然一點異樣都沒有，她離開蒼茫山之前，她還照舊想着她的功夫，一頭扎進那叱風谷不見個影子。她可傷心着呢，師傅留下等她，她在柳家莊等師傅二人，左等不來，右等不來，好不容易盼來了師傅，卻被告知，還不知道那小東西在哪窩着呢！害得她晚上一直在想，是不是她哪裡把這小師妹得罪了，今日來看，純粹多此一舉！
楚琳也無語，估計師姐自己不好意思說，以爲師傅會跟她說，師傅又以爲她們二人常湊在一起，又都是姑娘家，應該早就知道的了，也沒告訴她，可偏偏最後就是落下了她！
“師姐啊，你纔多大？嫁了人就要生小寶寶了，生了小寶寶，你就哪裡都不能去了，以後只能圍着你相公、孩子打轉！師姐啊，你不要嫁了，好不好？”楚琳抓着柳晨霜的胳膊，腳下不動，完全由自家師姐拖着走。以後，她家師姐有相公，有孩子，她至少得排到第五去，啊，一個弄不好，她還得排到柳老爺子後面去！她不要啊！
“混賬，有這麼跟師姐說話的嗎？”羅雲起把楚琳的話聽了個正着，頓時氣急。他的大徒弟已經不小了，嫁的又是難得的好人家，未來相公又是個知道脾性的，多好的姻緣，哪有這樣勸人家不嫁的。
“好了，師傅，師妹只是不捨得霜兒罷了。等霜兒…之後，琳兒可是師姐正宗的孃家人！”柳晨霜柔和了眉眼，整個人越發的溫婉可人。雖然小師妹嘴上老是說着很自私的話，可是那話背面卻是極度的依賴，也是她不願過度暴露人前的感情！越是層層包裹、不示人前的，就越是心裡最柔軟、最不設防、最易受傷的東西！
“那當然！”楚琳站直，頭高高擡起，可不是，師姐的孩子可是她的外甥、外甥女，想罵就罵，想打……自然不能打的，唔，似乎也不是多好啊！
羅師傅見小徒弟那張小臉，先是鬥志昂揚，後又糾結不已，雖不知道在想什麼，左不過一些亂七八糟的歪理，單看那變幻的神色倒是挺有趣。
天已經有些黑，無雲無月的夜，靜謐溫馨的相伴，這樣的日子，怕是最後一次了，儘管大徒弟要出嫁，小徒弟不怎麼省心，一個兒子還老與他不對盤，但，這又能怎麼樣呢？這些，是他僅有的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