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琳沉默地隨着楚相和楚珺一路走, 她不知道要說些什麼,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更不知道要不要把他們當做自己的親人, 曾經期盼過, 後來心思淡下來, 而今真正的面對, 雖然準備時間充足, 仍隱隱有措手不及之感。
而走在前面的楚相暗自喟嘆一聲,朝堂起伏几十載,多少手腕沒耍過?多少心思沒轉過?此時卻也不知怎麼開口才好, 輕不得,重不得, 有愧疚, 有喜悅……當然, 也有本能的計較。以爲再不會相見的女兒真的出現了,最重要的是夫人的病情有望好轉, 只是,分離十多年,即便是親生骨肉也難免生疏,何況中間又夾雜着一個義女?他是缺少一個女兒,而有人上杆子做他楚相的女兒, 他自然不會推出去, 現在卻有些愧疚了, 先時夫人生他的氣, 他只是覺得白得一個義女, 平常教養一下或許費點心力,但是這回報也不小, 所以嘴上認錯心中卻不以爲然,如今,真的一個活生生的血脈相連的人在自己身旁,心境已是大變。
楚珺則是一直激動地看着楚琳,只是在父親面前不敢太過放肆,只是臉上開花似的瞅着楚琳笑,想說些去年青巖城的事,又怕父親責怪妹妹摻和江湖事,想表達一下愧疚之情,卻又無從訴說,一時俊秀風華的人物倒顯得有點憨傻。
“琳兒可還記得這裡?”楚相伸手指着前方一處風景,回頭溫和地看着有些恍惚的楚琳。
春末正是花開的好時節,相府的這處花園更是豔麗不凡。在羅家的時候,羅夫人侍弄花草,卻只是附庸風雅,不是真心喜愛,她的花園雖然精緻繁華卻處處匠氣。此處的花園甚大,但也看得出維護的甚好,花圃、小亭、閣樓、流水、假山、石桌、盆栽,處處和諧,說是花園卻又不像花園,完全可以作爲一處院子。
“似乎多了座亭子。”楚琳怔怔愣愣地看着那座小巧的八角亭,這裡確實給她熟悉的感覺,甚至她知道這座亭子原本是沒有的。
楚相動容地看着楚琳:“沒想到你還記得!這地方是你小時候最喜歡待的,常常偷跑了出來,害你孃親各處尋找,後來便和你常住在這裡。”
楚琳認真聽着,這些她朦朧中都能感覺到是真的,手指輕輕從身旁的盆栽青松上撫過,曾經似乎有個小小人仰頭看過這株遒勁老鬆,只是迷茫着雙眼,讓人以爲她在發傻。
“琳兒,原來以前的事情你都知道!哥哥還以爲你……你怎麼不來找我們呢?”楚珺皺眉,心裡不大好受。他先入爲主的認爲妹妹以前傻,就算不傻了也不會記得以前的事。
“你見過傻子記事的嗎?”這是齊諄對着他嗤鼻時隨口說的,當時他在問他只見過一面的妹妹會不會記得他。
“呵,楚大哥說笑了,我只是看這裡有些熟悉而已,其他的事情卻仍是不知的。”曾經有過片段閃過腦海,一開始她還追尋着去思索回憶,後來習慣後便也放棄了,再後來,這種情況便不再出現。
一聲“楚大哥”,使得楚相父子又皺了眉,各自心思不一,卻俱有酸澀之意。
“琳兒是什麼時候好的?”楚相雖然已經調查過楚琳,卻還是想聽聽她怎麼說,不是試探,或許只是想聊聊,略表關心。
楚琳也知道,坐到丞相之位的人自然處世小心謹慎,只怕她在羅家的事情已經被查得翻了底,也沒什麼不好說的,如實回了話,受傷的事情也只是輕描淡寫的帶過。
“了寂大師曾經說過你命中有一劫,亦是一個契機,如今你魂魄心智已全,有時間去靜安寺還願吧。”楚相欣慰地看着失而復得的女兒,當時的他是不怎麼相信的,可是了寂大師名聲在外,就是再不相信他也不會不敬,所以十三年前的中秋,琳兒的生辰,他親手送了家中女眷去靜安寺上香,卻不想劫難便從那日開始。
那時候他痛悔過,看着暈倒的夫人,他恨不得自己自斷雙手,跪着說風涼話的魏氏,他更是怒極一腳踹過去,踹掉了另一個骨肉。看着哭叫的姨娘,他心痛,畢竟是自己的孩子,可是轉醒的夫人,那悲傷得就要絕望的眼神卻更讓他難過,那絕望的眼神最終轉爲一個涼涼的,空洞的,就像是琳兒的眼神一樣,這是她清醒的時候留給他的最後一個眼神,十三年前的眼神,之後便是混沌的,不清的,要麼是怨恨的,防備的,自從琳兒曇花一現般的出現之後,又多了期盼的,懇求的,這一連串的眼神中,獨獨沒有了以前的依賴、柔和與愛慕。
楚琳倒不知道有這麼一出,魂魄之說太過虛渺,如今的她實在不知道該不該信,但是沒事多上上香總是不錯,楚琳微一點頭,也不多說,即便眼前這個親生父親眯了眼睛一派痛苦之相。
“琳兒這幾年在哪裡過的?”他只查到她在羅家當過丫鬟,後來卻莫名其妙地成了柳家三小姐,這中間的事情卻怎麼也查不出來。
“我跟着師傅在山裡隱居,師傅不喜歡見外人,後來於柳莊主有救命之恩,便讓我和師姐拜了莊主做義父。”真真假假一番話,明面上的事情是不可能撒謊的,可是,她實在不能把殘月教透漏出去,她可是記得楚相爺曾經上書提到江湖動盪,尤其某魔教囂張放肆之類的,這纔有政王齊瀚的青巖城之行。俠以武犯禁,官做久了自然有自己一套想法,不是她能扭轉的。
“你師傅是?”楚相微一挑眉,楚琳說的與他查到了沒多少出入。
“不知名的人罷了,師傅教我功夫只爲自保,相爺大可放心。”不怎麼喜歡楚相的試探,即便他是親生父親,但是師傅是養她十年的人,相比之下,她更與師傅親近。
楚相皺眉片刻,不知道是不滿楚琳的稱呼還是不滿她的態度。
“琳兒,父親不是這個意思。”楚珺溫和勸解這對本應該盡訴離別苦、相思苦的父女。
“是爹太急進了。”楚相率先擺了擺手,十幾年沒見,琳兒對他排斥他早就有所準備,當下只是溫和寬容地看着楚琳,佈滿皺紋的眼角掩飾了高位者的凌厲。
楚琳微赧,再怎麼說也是長輩,張了張嘴,道歉的話卻說不出。“這湖,填掉了?”擡眼看到前方那片怪異的花圃,欄杆還在,波光瀲灩的小湖卻不見了蹤影。
楚相眼裡閃過一絲陰霾,“填掉了!”
琳兒落水的那日,夫人第一次衝他發了火,向來溫婉的夫人抱着發抖的女兒,眼裡綻出的光利劍一般閃過,他多年前犯錯納了魏氏都沒引來她如此激烈的情緒。
“你們就是看琳兒不順眼,看我們娘倆不順眼!”眼裡淚意潮涌卻強壓下去,看得他心疼,腳步卻邁不過去,“老爺不妨休了我,省得我們礙你們的眼!”她緊抱着琳兒,一疊聲地吩咐下人套馬車要回輔國公府。他千萬保證,幸而當時琳兒不宜挪動才安撫了下去,只是沒想到短短三個月間再次傷到了她們母女,他實在沒想到魏氏這麼大的膽子,人潮涌動中竟然不顧琳兒的安危。
“琳兒在這裡落過水,那時是……”楚珺笑着解釋。
“是楚大哥救的琳兒。”楚琳淡淡笑開,這個場景她還記得,夢到過,那應該是他們僅有的一次見面。
“琳兒!”楚珺驚喜地看着楚琳,心中升起一股豪氣,夾雜了暖暖的柔情,他實在沒想到琳兒還記得他這個不稱職的哥哥。
“以前楚大哥似乎不怎麼在家。”楚琳疑惑,她知道楚珺是楚相唯一的兒子,這麼重要的人,自然應該放到身邊教導的。
“呵呵,母親懷琳兒的時候,有高僧說過哥哥會衝撞了妹妹,恐怕會害及母親,所以,父親便送我出去學藝了。”楚珺依舊淡然溫和地解釋,語氣裡沒有絲毫的怨憤與不滿。與別家不同,或者說,他父親與別人不同,在父親心裡最重要的不是官位前途,不是子嗣家族,而是楚夫人。
楚琳看着若有所思的楚珺笑了笑,又是這麼飄渺的事情,只是楚珺當時也就七八歲吧?這麼小便被父母送走學藝,也太可憐了一些。
楚相不動聲色地看着兄妹二人交流感情,聽得楚珺提起這茬,眼睛不自覺地又一緊,當時的他是寧可信其有的,夫人對肚子裡一直折騰的娃也是擔心的緊,便狠了心送走了長子,說到底,這一雙兒女,他都是有所虧欠的。
“琳兒功夫不錯,過兩日跟哥哥過過招怎麼樣?”楚珺滿眼喜悅,想着到時候該怎樣安慰楚琳,怎樣讓着她幫着她,怎樣做個好哥哥。
“好啊。”楚琳不知道楚珺的想法,但見他愈發溫和,渾身溫潤的氣度便也不好拒絕。
“呃,父親……”楚珺後知後覺地想起自家父親大人還在,而他向來喜歡女子嫺靜優雅一些,所以對於韓塵舞的教養也是以這個爲目標。他還記得,舞兒學規矩時,耐不得寂寞和辛苦,被父親狠是呵斥了一番。
“嗯,你們小心點,阿珺多陪陪琳兒,爹先處理些事情。”楚相有些難過地發現,這兩個兒女不跟他親,有他在,氣氛都有些拘謹。
他一直以真正的貴女標準要求韓塵舞,要求她既有大家閨秀的雍容,又要有小家碧玉的嬌俏,既有名門的氣度,又要有爭寵的心思。他的目的一直很簡單,官場之上的關係錯綜複雜,若是有個優秀的女兒自然再好不過,他不捨得親生女兒做籌碼,既然有人送他一個女兒,這又何樂而不爲呢?
親生的女兒,是夫人的寶貝,他自然也是愛若至寶的,所以,想做什麼就去做吧。這世上,女兒本就活得艱難,他已經不能給夫人一個溫暖的天地,那麼,女兒的,他會盡力給。
暗自嘆一口氣,他也知道感情並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好在他兒女雙全,夫人病情也有望痊癒,一切不是很好的嗎?
楚珺二人目送楚相離開,明媚的陽光投下一個胖胖的影子,挺直了腰背,緩慢卻有力地向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