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5章 心術

人老起來真是很快,才只是不到一年功夫,太皇太后已經是老態龍鍾、頭童齒豁,白髮只餘稀疏一捧,連發髻都扎不起來,只能任由其披散着,就連眼神,都失去了往日的明亮,渾濁昏黃,仿似盲人般毫無神光。即使屋內的人數比平時要多上許多,她仍未表現出察覺衆人來到的意思,雙目微垂,只是望着自己的手背出神,若非間或還眨眨眼,幾乎要讓人誤以爲她是已經睡着了。

“老孃娘。”見人都到齊了,喬姑姑忍着滿腔的熱淚,低聲在她耳邊提醒道,“太后娘娘、太妃娘娘、陛下、內閣幾位大人都到了。”

快要去世的人,沒那麼多忌諱,外臣見了也就見了。甚至太后、太妃也都是有年紀的人,鬧不出什麼醜事來,只是稍微以屏風隔阻,各自都跪在牀邊,太皇太后微微一動,側過頭將諸人都看了一遍,翕動脣齒,含糊不清地說了幾句話,非得是慣會聽她言語的人,才能知道這囫圇不清的話語是什麼意思。

“……楊勉仁呢?”太皇太后是沒找見老熟人。

喬姑姑卻不知該怎麼回答,她求助地掃了衆人一眼。文臣們多數都還沒聽懂,倒是時常侍奉左右的妃嬪們都懂了,太后一邊說,“楊勉仁業已告老還鄉了,老孃娘——您怕是忘了。”

何止是告老還鄉,楊勉仁大人混跡官場這些年,到最後居然是被迫致仕,只怕心裡也不好受,回鄉路上偶感風寒,病情便惡化得很快,已經是病死在回鄉的路上了。不過這話,現在當然也不好說給太皇太后聽,一邊貴太妃娘娘也岔開了話題,“喬女史,老孃孃的說話,你幫着重複一下吧。”

喬姑姑自然是答應了下來,被這麼一打岔,太皇太后也似乎是想起了什麼,她自嘲地一笑,“老了……”

“老孃娘……”這時候,任何寬慰的話語都沒有用處了,跪在牀邊的小皇帝輕輕地叫了一聲,語氣也有幾分苦澀,卻只是纔開了個頭,便不知該怎樣繼續。

“自洪武中進門,也有三十多年了。”太皇太后輕聲說,喬姑姑側耳聆聽,再偏頭低聲對諸大臣複述——雖然也許有些人能聽得懂這嘴裡漏風的老人含糊的說話,但僅僅是爲了取得諸人公信,這樣的翻譯還是有必要的。

當然,她也不可能自出機杼地胡亂翻譯,從太后開始,貴太妃、胡仙師乃至幾名公主,也都能聽得懂老人家的話語。

幾位翰林學士跪在牀側,看不到老人家的面孔,但卻能聽到她的話語,邊聽邊曲着手指記着什麼,更老成些的,也不在乎是否顯得自己很像書吏,垂着頭便在稿紙上一二三四地記了起來。這老人臨終前是不可能有能力把話語組成詔書中的文言體的,只能是由她來說,翰林學士草詔。

——這便是在立遺詔了。不論是太宗、仁宗還是宣宗,都沒有太皇太后的福分,作爲帝國實際上的掌權者,她有立遺詔的身份,也有立遺詔的時間。前頭這三個皇帝,去得都很突然。雖說太宗似乎是親自留了遺詔,但當時在他身邊做見證的重臣都是鐵桿的太子.黨,誰知這份遺詔是否親口所擬?只怕連仁宗皇帝都說不清。

至於仁宗、宣宗,仁宗去的時候徐循正在外地,對內情也不清楚,至於宣宗,就那樣暴斃了,哪有留遺詔的可能,只是由內閣代擬罷了。能如今日太皇太后這般親口頒下遺詔的,國朝也就只有太祖皇帝一人而已。不過太祖皇帝的遺詔一向爲衆人諱莫如深,就徐循接觸到的部分,簡單得明顯是經過刪改,可以說太皇太后遺詔算是第一份由本人親自發揮,並且不會被大刪大改的遺詔了。

一般說來,遺詔裡集中說的也就是幾件事,一是自己喪事如何辦,二是繼承人如何指定,三就是對自己這些年執政的一些感慨和謙虛,對後人的叮嚀。其實第一和第三也就是走個過場而已,徐循心裡清楚,和她一樣,所有人最關注的都是第二點。

皇帝已經成親五月,和皇后感情很不錯,雖然年幼時做過一些糊塗事,讀書天分也不算多好,但這兩年間,也是成熟了不少,十五歲的年紀,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親政似乎是早了點,但已經成親,行了冠禮,也不算是沒有依據。但反過來說,十五歲的小孩兒,接觸實權以後行差踏錯的也不是沒有,和一班老謀深算的大臣比起來,他還嫩着呢,同太后相比,除了一個名正言順的身份以外,並沒有多大的優勢。

是把攝政權繼續交給太后,令其待皇帝年長再行歸政,還是直接跳過太后交到皇帝手上,就只能看老人家自己的選擇了,在此事上,臣子們也沒有什麼聲音,後宮中就更不會就此敏感的問題多說什麼了。若是今上是英明之主,也許局面會有所不同,不過如今事實顯非如此,該怎麼決斷,就看當家人的一句話。

“……皇帝聰明仁厚,”斷斷續續地說着自己進宮來經過的大小事情,最終,太皇太后提到了皇帝,只這兩個字,便提振起了全部人的精神,“以後要好好當政……用心國事、親近賢臣……”

翰林們奮筆疾書,可能剛纔太皇太后長篇大論的回憶,落在遺詔上只有一句話,而如今這簡短的一句話,在遺詔上又會被敷衍出許多美辭來。徐循禁不住看了太后一眼——她看不到文臣們的表情,想來,應當也是各自有異。

太皇太后沒提太后,直接就說起了皇帝,看來,應該是已經定下直接還政天子的意思了……

不過,也未必就定了下來,也許到後來,語意一轉,也會有所變化。

經過一番吩咐,太皇太后稍微一歇氣,又不停息地往下說,“至於太后、太妃——”

她一邊說,喬姑姑一邊輕聲翻譯,本來是很順暢的節奏,“諸后妃家事,由爾等統管……”

可隨着太皇太后含糊不清的言語,她忽然一頓,又驚又怕地看了看太后的方向,方纔續道,“需要謹奉國朝祖訓,不許干預國政……”

就連翰林官的筆都是一停,只是未敢貿然擡頭:遺詔裡直接就把太后秉政的地位給打下來了,而且還嚴厲告誡不能干預國政,這是一點都沒照顧到太后的臉面啊……

當然,在遺詔裡就將一切權力歸於皇帝,對朝廷來說是個好的信號,太后雖然秉政數年,但素來謹言慎行,在朝廷中就是個擺設,從未有拉攏黨羽之舉,一旦遺詔中將她權柄奪去,權力的歸屬便不會再有任何疑問。從大局來看,雖說太皇太后有薄待太后的嫌疑,但這終究是老成之舉。再結合兩宮歷年來的關係……這樣的決定,也許就不那麼出奇了。

反正都是要還政的!雖說現在太后是規行矩步,秉政期間一句話也不曾多說,一件事也不曾多做,偶然有點不對,也都被朝臣們給頂回來了。但那是因爲頭頂始終都有個人壓着,若是太皇太后一去,少了制衡她囂張起來了,作威作福日後不願還政天子,少不得又是一場麻煩。現在能夠這樣交割,也好!

雖然對天子的天資可能頗有微辭,但皇帝就是皇帝,在他日漸長大的情況下,文臣也絕不會支持別人來代爲主政,在太皇太后表態的這一瞬間,太后手裡的天子寶璽,實際上就已經失去作用了,除非其回到乾清宮,不然,仁壽宮裡簽發出來的命令,即使有印璽,也不會有人遵行。

所有人在這一刻都想看看太后的表情,徐循自然也不例外,不過,她現在更好奇的卻是栓兒的表情——這不是彌留場合,不必惺惺作態,全圍在太后榻前,栓兒不必迴避男女大防,直接就跪在牀邊,餘下文武衆臣、後宮妃嬪以屏風爲界,在牀下數步遠的地方跪着,所以,她只能看見栓兒的背影。

從他擇錢氏爲後的那一天起,栓兒就在等待着這天的到來吧?這一年來,他沒做過一件惹太皇太后不快的事,處處的孝敬,更是惹得長公主讚不絕口,連喬姑姑等人,都在太皇太后耳邊沒口子地說他的好話,誇他一旦開了竅,便飛快地懂事了起來。甚至,從她偶爾得到的隻言片語來看,楊勉仁去職的事情,其實栓兒也沒瞞着太皇太后……

就如同太后知道了這件事後,即使落寞,也不由得有幾分驕傲一樣,太皇太后知道此事,雖然也會爲楊勉仁嘆息幾聲,但對一個還未親政,就懂得搬動老臣,爲自己親政鋪平道路的皇帝,也自然會有幾分讚賞。——若是他由首輔開始搬動,又或者接二連三地出手,那便是操之過急了。但在三楊勢力坐大到極限的時候,楊勉仁去位,卻讓內廷很是鬆快了一陣。

更有甚者,她疑心皇帝之所以瞞着太后,便是要表明自己的態度……說一百句,也比不上做一件事,更能證明自己在知道往事以後,已經和太后離心,轉而親近太皇太后——雖說,這和國家大事毫無聯繫,但對一個老人來說,卻是什麼事也比不上自己的謀劃成功帶來的滿足和喜悅。

種種籠絡人心之舉,終於換來了太皇太后在彌留之際果斷的選擇。即使是走到了人生的終點,老人家做事,依然是帶了濃厚的個人特徵,一旦做就要做到絕,不會給別人留下一點情面。

栓兒的確長大了,是否具有爲帝的才華還不好說,但和五六年前的自己比,心術上,已經是上了好幾層樓。

或許是已經習慣了太皇太后的打壓,太后神色木然、猶帶了些許戚容——一個媳婦在婆婆彌留之際應有的,很得體的戚容,除此以外,並沒有什麼多餘的情緒。反而是徐循眼角餘光瞥到的幾名公主,個個反應不同,點點若有所思,圓圓雙眉緊蹙,阿黃脣邊卻是不禁現出了一抹淡淡的笑意……直到徐循掃了她這一眼,方纔似有所覺,又斂了神色,變做了哀傷。

之後對於自己身後事的安排,雖然翰林官還在記,衆人也都還恭敬地跪在地上,但已經沒有多少人在聽了。

遺詔說完以後,太皇太后十分疲憊,沒等衆臣子說話,眼一合,又沉沉地睡了過去。衆位宰執重臣,也早排了仁壽宮外殿的輪班值守,各自都退了出去,胡仙師本來回避在鄰屋,此時也出來照看太皇太后,旁人自然少不得幫着意思意思,屋內一時間也是忙碌非凡。

皇帝親自爲太皇太后放了牀帳子,這才退出屋子,此時雪已經停了,天色明媚無比,真可說是風和日麗,他直想笑上一聲,卻又知這麼做絕不妥當,見太后身影在前出了院子,也是心中一動,細細思索了一番,也不回清寧宮去,而是直接乘着轎子,去了清寧宮。

他和太后也就是前後腳當口,太后還沒換下外衣,見他來了,有幾分詫異,“皇帝不去老孃娘榻前伺候,到清寧宮來做什麼?”

皇帝也無心尋找藉口,屈膝跪下,給太后行了禮,方纔沉聲說道,“老孃娘適才的吩咐,對娘多有不公,雖說長者爲尊,孩兒不好多加反對,但也想來和娘分說一番……老孃娘畢竟是多年有功於社稷,年紀大了,越發違逆不得,孩兒選錢氏爲後,確實是爲了照顧老孃孃的心思,但這也是爲了孝道記。娘請放心,孩兒如今長大了,小時候的糊塗事,現在想來,直是羞愧欲死——再不會對您有所誤會,即使親近老孃娘,也絕沒有疏遠了孃的意思。”

這番話翻譯過來,便是很簡單的意思:這一陣子順着仁壽宮的意思,那是因爲人家輩分高,並不是因爲被那邊拿真相籠絡了過去。太后大可以放心,日後他皇帝掌權,也不會對清寧宮有什麼不敬。

太后垂目望了皇帝一會,方纔微微一笑,低聲道,“好,你這樣說,娘就放心了……皇帝果然已經長大了。”

她特意微微一頓,見皇帝面色怡然,並不因爲自己的停頓而流露出交集之色,也不免暗歎了一聲——真是已經長大了。

方纔和顏悅色地說出了皇帝真正想聽的話,“你來得也正好,我等可商量一番,放在仁壽宮的那套寶璽,是今日就送還乾清宮呢,還是……”

皇帝又磕起了頭,“娘萬勿動氣,老孃娘絕非那個意思……”

話雖如此,望着地面時,他的脣角,依然也不禁揚起了一個小小的幅度。

次日,太皇太后又召重臣問對,問國家還有何大事未辦,首輔大人言語未盡,太皇太后既闔然長逝,尊諡誠孝昭皇后,與昭皇帝合葬獻陵。昭皇帝一代的老人,至此全數夭折,太后正式成爲宮中輩分最尊的長者,依照太皇太后遺詔,執掌后妃事,國朝政事,則還於年方十五的少年天子。——在登基八年以後,栓兒終於把自己夢寐以求的大權,握到了掌中。

72 餘波84 震撼185 許諾第143章 驚訝23 複雜第254章 尷尬第164章 神展第165章 愉快初見107 孃家第295章 醬油70 懼怕22 過夜74 鬧心96 賢妃第220章 安樂第202章 番外:童夢賞賜第280章 無奈81 噩耗冊立第143章 驚訝64 提點第263章 意志95 分封第232章 疫病第281章 不安137 渾水第239章 官僚112 吵架98 風向第234章 病魔56 低調82 駕崩第257章 學習第176章 釣魚第147章 情義第198章 態度79 管家41 侍膳第295章 醬油78 着急137 渾水侍寢96 賢妃第220章 安樂186 回生89 微妙131 重輕133 爲母68 抄檢第198章 態度第244章 尋死第252章 退休第272章 接班第299章 別離第162章 精分第242章 先別看第264章 移情77 怨恨培訓第227章 護短133 爲母116 和好第158章 風波體面第166章 恭讓56 低調124 迷路第197章 相思第290章 決斷第203章 當家78 着急第160章 吹風第273章 心思第299章 別離44 行李第244章 尋死第175章 封妃115 多助117 後浪67 東廠43 美差第241章 便當第242章 先別看110 亮劍第225章 同病第145章 憤怒第160章 吹風第183章 晉封第246章 害死49 遊覽70 懼怕115 多助80 平衡第302章 繞樑第253章 春雨114 說合第284章 作死第255章 篡權
72 餘波84 震撼185 許諾第143章 驚訝23 複雜第254章 尷尬第164章 神展第165章 愉快初見107 孃家第295章 醬油70 懼怕22 過夜74 鬧心96 賢妃第220章 安樂第202章 番外:童夢賞賜第280章 無奈81 噩耗冊立第143章 驚訝64 提點第263章 意志95 分封第232章 疫病第281章 不安137 渾水第239章 官僚112 吵架98 風向第234章 病魔56 低調82 駕崩第257章 學習第176章 釣魚第147章 情義第198章 態度79 管家41 侍膳第295章 醬油78 着急137 渾水侍寢96 賢妃第220章 安樂186 回生89 微妙131 重輕133 爲母68 抄檢第198章 態度第244章 尋死第252章 退休第272章 接班第299章 別離第162章 精分第242章 先別看第264章 移情77 怨恨培訓第227章 護短133 爲母116 和好第158章 風波體面第166章 恭讓56 低調124 迷路第197章 相思第290章 決斷第203章 當家78 着急第160章 吹風第273章 心思第299章 別離44 行李第244章 尋死第175章 封妃115 多助117 後浪67 東廠43 美差第241章 便當第242章 先別看110 亮劍第225章 同病第145章 憤怒第160章 吹風第183章 晉封第246章 害死49 遊覽70 懼怕115 多助80 平衡第302章 繞樑第253章 春雨114 說合第284章 作死第255章 篡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