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暗掩映的山色下,一條約莫六尺寬的山道從林下蜿蜒而來。遠遠聽着蹄聲嗒嗒,不多時一騎穿過雜盛的枝葉奔出。馬上騎士黑衣如墨,身形完美地貼合在急速奔跑的大青馬背上。卻在剛縱出樹林時,黑衣騎士忽地一收馬繮,薄脣微抿。
“出來。”
道旁的雜草叢一陣窸窣,鑽出一張圓潤的俏臉:“漠哥哥,我、我跟你一起去好不好?”
高坐馬背的楚南漠淡漠擡眼:“你動用了追魂蜂。”南林族善操縱蟲蛇,這追魂蜂是專用來追蹤的,任是躲到山谷深洞,也會被找到。
緹月萱縮縮脖子,把手中的小竹筒往背後藏了藏。楚南漠一句話說完,雙腿一夾馬腹,便已竄出丈餘遠。緹月萱一愣便大叫道:“你不帶我去我就告訴姥姥!”緹姥姥若是知道了,定會攔下他的。
楚南漠卻似沒聽到般,眼看着大青馬已經奔出五六丈,緹月萱面色已然變了,拔腿便追,邊跑邊喊:“漠哥哥,你帶我一起,我告訴你……告訴你葉曼青的身份!”最後這一句已經帶了哭腔。
前方的大青馬一轉馬頭,掉頭跑到她身旁,邊踏步邊打着響鼻。楚南漠微一彎腰,探身將她拉到他身後坐定,稍稍側過的半邊臉頰仍是神色漠然:“莫騙我。”
緹月萱點點頭,眼淚悄無聲息地落在風中。
眼見得那兩人一騎拐入山道後看不見了,山頭上站着的褐衣男子才收回目光,看向躺在地上搭着眼睛曬太陽的自家主子。
“閣主,小公主已經走了。”
歪着腦袋的馬尾少年懶洋洋地哼一聲:“知道了。”
“……秋閣主私助楚南漠之事,是否要上報宮主知曉?”知道他不想談論緹月萱,褐衣男子換了個話題。
“南齊,這話不像你會說的。”少年的手指撐開一隻眼,帶着點好奇問道,“還是說阿秋離宮久了,你們都當她不存在了?”
觸到那帶笑的眼神時,名喚南齊的褐衣男子身體一僵,單腿跪地:“屬下失言,請閣主責罰。”
“真沒勁,我不過隨口說說,看你嚇成這樣!”少年拍拍額頭,一副沒辦法的哀嘆模樣。
他沒有叫南齊起身,南齊便跪着不動。日頭漸高,雖是秋日,但在這溼熱的叢林中仍是有些刺眼。少年翻個身站起來,拍拍背後的塵灰,淡淡道:“你跟了我多少年了?”
“八年七個月。”
“唔,這麼久了……”少年眯起眼睛,“若要殺我,你有幾分把握?”
南齊駭然:“屬下不敢!”
少年失笑:“有什麼不敢的?冬隱閣以暗殺見長,你身爲副閣主,真要殺我,也不是沒機會的。我算算,至少,該有三成機率。”
南齊越發低下頭不敢看他,少年拍拍他的肩膀:“阿秋自十三歲執掌秋傷閣至今,計謀情報從未出錯。冬隱閣若無秋傷閣相助,便如盲人執刀,後果如何,不用我說了吧?”
想到近日南武林中的情勢,南齊心中寒意陡盛,不覺點頭。
“好啦,這話你記着便好。”少年綻開笑容,“回去吧,阿秋昨日說要給我做蓮子羹呢!”
南齊依言起身,語氣謹慎道:“閣主預備何時動身北上?”
少年驀地回頭,面上笑容已是垮了大半:“明日再說明日再說!”說完便攏攏披風,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山下走去,隱隱地還傳來他的嘀咕聲。
“莫恨冬、莫恨冬,這麼冷怎麼能不恨啊啊啊……”
***
夢裡隱隱飄着桂花香,清淡馥郁,直教人想沉溺在這甜醉的氣息中。
只是終歸,好夢不長久。
走廊外輕微的腳步聲和低語漸漸多了,葉曼青揉揉額頭,艱難地依着牀柱坐起身。
真如穆寒簫所說,那桂花釀味道雖是清淺,後勁卻着實大。她開始還不覺得,等緩過來時已經是頭暈眼謎,連坐都坐不穩了。她最後的意識只停留在手中的杯子沒握緊墜在桌子上,再之後……頭部一陣陣的抽痛打斷她的思緒,掙扎着走到桌旁倒了茶水一口喝下,茶湯入口的瞬間,她不由一怔。
居然……是溫的?
細品之下,便覺比平日的茶水多了絲甜味。葉曼青手指輕彈杯壁,這溫度,算得恰到好處。
一個男人溫柔起來,竟可以細心到這地步。
她暗歎一聲,既是動容,又是可惜。
辛眉,你走的太不是時候了。
門外刻意壓低的交談聲突然有了不同,一個有幾分熟悉的老邁聲音低聲道:“夫人可起身了?”
“還不曾。和伯,莊主特別交代,讓夫人多歇歇……”
不用看也知道,那位老者嚴厲的長眉正凝成一團,一臉不悅的樣子。
葉曼青拉開門,面上浮起訝異:“和伯……早。”
突如其來的狀況,和伯還來不及收拾顯露在外的神情,一時便有幾分尷尬,低咳了一聲道:“拜見夫人,老夫人想與夫人一同用早膳,便着老奴來詢夫人一聲。”
“是我失禮了,請和伯稍待,容我梳洗一番。”
和伯微弓了身,侍立在門外的侍女便乖巧地打水進屋,爲她梳頭淨面。簡單收拾一番,她便隨和伯一道,往聽風苑行去。
百里莊內的人手並不多,這一重重的迴廊院落便顯得空幽而冷清。被這清晨帶寒的北風一吹,更是空落落的,除了風聲便只有她發間的環佩撞擊聲。
“多年不見,和伯還是氣度如昨啊。”許是覺着太過安靜,葉曼青輕聲笑道。
和伯腳步微微一頓,擡眼打量她一番,忽地搖搖頭:“你到底是誰?”
葉曼青垂眼微笑:“和伯以爲,我是誰呢?”
“……你不是夫人。”和伯的眼神有幾分複雜,“就算你穿着她的衣服、戴着她的配飾、打扮得跟她有多像,你都不是夫人。因爲,夫人早就死了。”
聽到這話,葉曼青一愣之後笑得更加開懷:“和伯果然好眼力,只是——”她摸摸方纔特地讓侍女戴上的玉蘭髮簪,“這些衣服配飾,都是穆莊主特地送來的。和伯可又知道,我爲何會出現在百里莊?”
似是被她的笑容刺到,和伯移開目光看向院中的假山:“夫人從不會這般笑。”
葉曼青也斂了笑容,輕嘆般地低語道:“她是個怎樣的人呢?”
“……夫人性格沉靜,雖不常笑,但心地卻是極好的,待下人也和氣……”和伯沉入回憶中,良久只餘一聲長嘆。
“那她待堇兒定然也是非常好的。”
和伯點點頭:“自然,只是堇兒小姐一直……”他忽地意識到自己在說什麼,倏然噤口。
葉曼青心底暗叫可惜,面上仍是疑惑的樣子:“堇兒怎麼了?”
和伯定了定神:“老奴年紀大了,過去的事記不清了。偏廳已到,夫人,請。”
***
朗塵等人的遺體雖然存放在冰室中不易腐爛,但也實在不適合繼續留在駱家莊中。柳牽情和駱凌戈商量一番,都認爲越早將遺體運回化城寺越好。駱凌戈早早便已準備好車馬人手,只是先前因燕獨行之事耽擱了,現在柳牽情一到,自然可以隨時上路。而各派人士既已放下對燕獨行的仇怨,此時也都趕着將自家親友的遺體送回去安葬,駱凌戈便一同打點,議定午後送衆人上路。
未時許,駱凌戈擺開案臺,燒香鳴鐘,爲在此次一役中慘亡的衆武林人士送行。遠遠近近,空中是獵獵的白幡震動,隱隱有低泣聲伴隨。
青山未曾改,綠水依舊流,只是不久前還在這豪俠義氣的人卻已少了大半。眼看得一隊隊的人馬走遠,各自往歸處揚鞭奔去,柳牽情喟然長嘆一聲收回目光。
“千里相送,終須一別。木少俠、少莊主、諸位,在下這便告辭了。若緣分不滅,日後當有再聚之時,在下翹首期盼相會之日。”柳牽情轉向代替駱凌戈來送行的畢離塵,“此番勞煩莊主和公子甚多,他日在下再來拜謝。”
畢離塵笑言“客氣客氣”,一旁的狄望舒最後看一眼朗塵的棺木,拱手道:“柳公子一路辛苦了,請轉告化城寺長老,青霓劍派狄望舒擇日拜訪。”
柳牽情點頭應下,再和衆人招呼一聲,便跑到車隊前頭,緩緩向前開進。
看着他們漸漸走遠,木懷彥低聲問況風華:“柳牽情這次來去匆匆,難道真是單爲迎回遺體那麼簡單?”
“若真是如我們先前推測,那麼他此番來不過是爲了確認戰果罷了。”況風華冷笑道,注視着遠處的雙眸微微眯起,“來了……”
站在她身旁的畢離塵此時也注意到這情況,手中羽扇一擺,便指向不遠處山坳處的茶鋪,“我等不如先去飲碗茶小憩一番再回莊,如何?”
說完便當先走去,齊楚也聳聳肩跟上前去。只有狄望舒走到木懷彥身旁,望着遠處漸漸靠近柳牽情車隊的兩個白衣身影,似嘆息似驚訝般喃喃道,“竟然真是她們……”
作者有話要說: 越來越廢柴了,年關難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