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懷彥腳步如飛,腦中思緒幾乎已被冰凍,只剩下一個念頭:找師兄!師兄一定能救她!
明明前一刻還在談笑,下一瞬她就猛地跌落,嘴角不停溢出鮮血。更糟糕的是,他連她的脈象都摸不出!
“別怕,你一定沒事的,我現在就帶你去找師兄……別怕……”他嘴裡喃喃念着,不知道到底是在安慰誰。
葉曼青昏沉沉地躺在他懷中,輕輕“嗯”了一聲,不知爲何,腦中浮現的卻是辛眉的臉。
一樣的五官,一樣的容顏,呈現出來的卻是截然不同的風貌。
冷靜,傲然,尖銳而不堪曲折。辛眉是無論在何時,都宛如公主般高貴的女子。然而即便是她,也被愛恨擊潰,脆弱得痛哭失聲。
她自己呢?
若真是死亡來到,她又會怎麼樣呢……
心頭第一個浮現的,居然是不甘。
好不甘心,那麼艱難地從姑父的魔爪下逃脫……好不甘心,遺忘了痛苦和阿姐才成長至今……好不甘心,從玉棺中掙扎出逃離山洞……好不甘心,她終於開始喜歡一個人……
她緊緊攥住他的衣襟,手指卻漸漸變得無力。
懷彥,我好怕……
察覺她的氣息變得微弱,木懷彥牙根咬緊,眼前已是一片空茫。落腳時的力道已然失控,每一次落下時都聽得瓦片碎裂聲,不時還有驚叫聲響起,他卻恍若未聞,瘋狂地衝向聽風苑。
***
聽風苑。
屋檐下的銅鈴在風中輕輕晃動,清脆的聲音讓人不覺心神放鬆。
穆寒蕭爲老夫人把過脈後,喚來婢女爲老夫人上藥,自己卻緩步走到外頭,端着個藥壺站在院子一角的小爐子旁。按着分量把藥草和清水都放進去,他小心地打着扇子,看着爐中的火既不太旺,也不會太小。
已經許久沒有親自煎過藥了。
上一回,該是辛眉跌入百花甸時,他三天三夜衣不解帶,親自爲她煎藥解毒。
風中鈴聲輕蕩,他不由一笑,面具一般積在面上的冰霜一瞬間似乎化了些,那堅硬的線條也顯得柔軟可親,彷彿多年前那個爽朗的年輕人又回來了。
“平淡幸福……這就是你想要的麼,辛眉……”輕輕的低喃聲落在風中,被悅耳的鈴聲蓋住,彷彿從來沒有出現一般。他微微垂着眼看着咕咕冒着熱氣的壺嘴,午間耀眼的陽光透過枝葉的縫隙落在他的臉上,恍惚間有種蒼白到極致的透明感。
“答應你的,我都會做到。所以,你也不能食言,一定要等着我……”
銅鈴聲聲迴盪,似乎在迴應他一般。
他擡起眼,怔怔看着屋檐出神。
突然,疾勁的破空聲由遠及近,迅速迫近。
穆寒蕭猛地回頭,便見一道青色身影從天而降,木懷彥的聲音急促落下:“師兄!救她!”
“小彥,你……”穆寒蕭一句話還未出口,便已經看到木懷彥懷中的女子,眼神瞬間變得凌厲,“帶她進屋!”
木懷彥也不多問,邁步直接衝進西側廂房中。
穆寒蕭匆匆拎起藥壺遞給聽見動靜趕出來的婢女,轉身也跟進廂房中。正要關門,門板上驀地傳來一股大力阻滯,擡眼看去,卻見一個黑衣如墨的年輕男子擡手按着門。
“我要進去。”
穆寒蕭從醫多年,一向是說一不二的脾性,管他什麼身份什麼地位,他治病時不讓看就是不讓看,誰也別想他破例。更別說此時事關葉曼青——他答應辛眉的話剛還在嘴邊轉過,眼前這男子他更是從未見過,哪裡會有好臉色給他看?
當下便是冷冷眯眼,“滾開!”
楚南漠頓時便要拔劍,待摸到腰間纔想起那把劍已經斷了,阿青答應要陪給他的劍又還沒兌現。這麼一瞬間的耽擱,穆寒蕭已經“砰”的一聲把門板甩在他面前了。
他怔了怔,卻也想起剛纔這個人可是武林有名的神醫,木懷彥找他,顯然是要讓他給阿青療傷。
這卻不能再動武了。
——顯然只能等着了。
他無言地站在門前,一動不動。
屋內,木懷彥彎下腰,小心翼翼將葉曼青放在榻上。剛起身,便見穆寒蕭大步走近,擡手撈起葉曼青的右手便開始聽脈。
“咦?”
聽他面露驚異,木懷彥啞聲道:“師兄,我方纔已經探過了,竟完全摸不出她的脈象……”察覺自己的聲音微微有些發抖,他定了定神,又道,“不知爲何,她突然之間就開始吐血,我、我……”
穆寒蕭擡眼看他:“小彥,別怕,有師兄在呢。”
木懷彥點點頭:“我知道,我只是……”
“你只是嚇壞了。”穆寒蕭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師兄都明白。放心吧,葉姑娘沒什麼事,只是心神波動太大,一時間有些急血攻心罷了。”頓了頓,他苦笑道,“你知道,辛眉的出現,對她的身體來說也是不小的負擔。”
木懷彥不由一愣,臉上頓時起了愧色,懊惱道:“是我不好,我不該讓她擔憂!”
“好了,你先去找和伯,讓他帶着我的鍼灸包過來。”穆寒蕭回身看了眼昏迷不醒的葉曼青,“我先給她用上兩針,就該醒來了。”
“好,我馬上去。”
木懷彥毫不遲疑,轉身就開門走了出去。
眼見門板閉合,穆寒蕭臉上那一絲笑意頓時消失無蹤,他迅速坐在塌旁,手腕一晃,一根明晃晃的銀針便出現在他的兩指間。看了看手中的銀針,他深吸一口氣,露出從未有過的慎重之色,緩緩擡起手,扶着葉曼青的頭部,將銀針自她百會穴慢慢捻入。
百會乃人之重穴,輕易動之非死即傷。
穆寒蕭屏住呼吸,一點點將銀針刺入,直到刺入約一寸時,他才停了下來。他卻沒有絲毫放鬆,又一次取出銀針,隨着他的舉動,銀針一根根刺入葉曼青的各大要穴中。
待得半刻鐘後,他才輕輕鬆了一口氣,擦了擦額頭上滲出的冷汗,然後把銀針一根根取了下來。
榻上的紅衣女子仍是不見醒轉,只是原本慘白的臉色此刻卻微微有了些血色,連呼吸也平穩不少。
穆寒蕭的臉色卻並沒有放鬆,反而更見凝重。他取出一根細如髮絲的銀針,有些爲難地看了看葉曼青,隨後狠了狠心,抓起她的右手,將銀針用力刺進她的食指指甲中。
所謂十指連心,這樣的痛楚比直接刀割劍劃刺還來得難以忍受。只聽“啊”的一聲低叫,葉曼青的上半身驀地挺起,眼睛也瞬間睜大,好一會兒,等到那痛楚稍稍減弱時,她僵硬的身體才重重跌回榻上。
看着她因爲痛苦而變得蒼白的臉色,還有泛着淚光的眼睛,穆寒蕭忍不住轉開眼,低聲道:“你再忍忍……這銀針刺血之術,需把十根手指都刺過才行。”銀針刺穴,放出淤血,她的脈象才能恢復正常。
葉曼青一愣,用力咬了咬嘴脣,狠狠道:“來吧!”
穆寒蕭點點頭,握住她的手,剛要下針,不知爲何,卻頓在半空中,這一針卻遲遲刺不下去。
等了許久也不見他動作,葉曼青擡眼看他,卻對上他怔怔的眼眸,頓時明瞭:“我讓你遲疑了?”她側過頭,把臉埋在被褥中,緊緊閉着眼睛。
對着這張滿是痛苦的臉,他怎麼忍心下得了手……
見她如此,穆寒蕭用力閉了閉眼,再睜開眼,眼中已是一片清明,有的只是醫者之心,再無半點多餘情緒。
銀針一次次落下、刺入,錐心的痛楚中,葉曼青卻再也沒發出一點聲音,連她因劇痛而變得粗重的呼吸也全都埋在了錦被中。只有每一次身體的顫動,和忍不住揪緊被單的左手上根根暴起的青筋,顯示着她所承受的痛苦。
到了針刺左手時,傷痕累累的右手讓她連揪緊被單來轉移疼痛的機會都沒有了,幾乎想就這麼把自己悶死算了,至少不用這麼受罪。
然而也只是想想而已,到最後一根針從右手小指□□時,她已經像一隻被千刀萬剮過的死魚一般,汗涔涔地癱軟在榻上。
“沒事了,沒事了……”穆寒蕭低聲說着,輕輕替她擦拭着臉上的汗水。
葉曼青扯了扯嘴角,只覺得自己笑得比哭還難看,喘着氣道:“我、我是不是挺能忍的?一般英雄……大俠比、比不過吧?”
穆寒蕭忍不住笑了起來:“是,你是大大的女英雄,真豪傑!”
葉曼青故作驕傲地挑了挑眉——她現在能做的動作也就這麼幾個了,惹得穆寒蕭嘴角連連彎起。
這是他們兩人第一次真正的相處,原來也能這樣輕鬆自在。
她緩緩轉開眼,輕聲道:“你這樣比之前好多了,她會很開心的。”
穆寒蕭的笑意凝固在脣畔,卻聽她遲疑了一下後又道:“你心裡,其實是恨我的吧?”
“……爲什麼這麼問?”
葉曼青咬了咬牙,輕聲道:“若不是因爲我的存在,你和辛眉本可以幸福地在一起……”
她還想再說什麼,穆寒蕭卻打斷了她:“我原本也是這麼以爲的。我以爲你不過是一個辛眉想要卻無法成爲的人,我曾見過這樣的病人,他認爲在自己的身體裡有兩個或好幾個不同的人,那些人或者互相知道,或者互相不知道,每個人都在不同的時間段中生活着,各不影響。我原以爲你也是那樣的人。”
葉曼青苦笑:“你以爲我是人格分裂?”
“人格分裂?”穆寒蕭揚起眉毛,“這是什麼意思?”
“這是我所在的世界對你剛剛說的那種病症的叫法。”葉曼青脣邊笑意更苦,她的母親曾被認定患了這種病症,被她父親強制關在家裡近一年。其實,母親不過是愛上了另外的男人而已。
“很稀奇的叫法。”穆寒蕭感興趣地看了她一眼,“我見過這樣的病人,也聽說過有的人在被強制關押後,漸漸有了好轉。所以,原本我是打算,無論如何都要讓你消失掉,讓辛眉恢復成原來的樣子。”
原來他是這麼想的,怪不得他會索性把她擄了回來。他要真是認定她是辛眉的另一重人格,那恐怕是死也不會放手的。想到這,葉曼青再次慶幸自己這一回賭對了。一勞永逸地解決問題,總比一輩子纏着放不開好。
“可是,辛眉卻說,她纔是幻影。”穆寒蕭眼眸中的痛苦之色一閃而過,“我想她或許不願留在我身邊。或者,對她來說,成爲你纔是幸福的事。而對你來說,留在小彥身邊才最重要。今生我已經傷她至深,如今她好不容易重生,既然她想變成你,那我……我也能成全。”
葉曼青有些動容地看着他,這個男人的深情,總是在她以爲已經夠讓人驚歎時,再一次露出更深沉的內在。當她在祠堂中醒來時,他讓她今後稱他爲“大哥”,其實就已經決定徹底放手了吧?
大哥……她不由苦笑,大哥的身份,是對應的木懷彥啊!
“可是,你說你來自另一個世界。”穆寒蕭眼中隱隱有光芒閃爍,細看之下,卻是泛起的淚光,“送老夫人回來的路上,我便在想,我果真是這世上最愚蠢的男人。辛眉說她的恨已消,愛已圓滿,我卻不信她。直到最後,我還是不信她……”
葉曼青心頭一酸,擡起仍然抽痛的右手握住他的手,輕聲喚道:“寒簫……”
穆寒蕭的身體猛地一顫,不敢置信地盯着她。
她卻微微笑起來,用暗啞的聲音道:“她的身體,她的心,她的一切,我都清清楚楚。愛對她來說,曾經快樂,曾經痛苦,但到生命最後一刻,她不曾後悔。請你,請你不要再這麼苛責自己……”
這一刻,辛眉的淚,她的淚,穿透數年的時光,穿越異界的隔閡,從同一個眼眶中傾瀉而出。
“我原諒你了,求你也原諒自己吧……”
這是最後一次,她以辛眉的身份說出這樣的話了。
熱淚滾落時,葉曼青恍惚想着,一時間分不清心中是驟然的輕鬆還是愈加的沉重。
穆寒蕭輕輕拭去她眼角的淚珠,道:“好,我答應你。這,就是你要我做的第三件事吧。”
作者有話要說: 師兄的心,藏得太深太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