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辭盤腿坐在洞中,背靠着石壁,汗珠一粒粒地從額頭滾下。說不清是被火堆烤得發熱直冒汗,還是傷口疼痛難忍冒出的冷汗。他此時也不再強撐,尚算完好的右手撐着膝蓋,支着昏沉沉耷拉下的腦袋。藉着這麼個省力的姿勢,他的目光一瞬不瞬地凝望着那個忙乎個不停的女人。
從把他扶回這個山洞後,她就一直進進出出的沒有停歇過。
先是點起了火堆,備好了清水,又跑出去逗留了好一會兒,摘了些藥草回來。這會兒,她正坐在火堆前,把從內裙撕下來的白布扯成一條條的,小心地掛在樹枝上烘烤。
葉辭看得出了神。
卻見她忽地轉過頭,問:“有酒嗎?”
“……什麼?”葉辭愣了愣,突然想起一事來,連忙伸手摸向懷中。摸索一番,總算從角落裡摸出了紫玉瓶,不由鬆了口氣,“幸好這東西還在。喏,今日時辰都已晚了,你趕緊喝一口。”
葉曼青起身接過。一入手見到小巧的瓶身上凝着暗紅色的血漬,眉頭立刻皺了皺,轉手把瓶子放到了一旁。
“怎麼不喝?”葉辭奇怪。
“待會兒再喝。”葉曼青移到他面前,“先處理你的傷口。”她端詳一番,搖搖頭,“不行,得先把你的衣服割開,不然拔出匕首後不方便止血。”
說着,她便抓起地上的紫虹劍,劃開他肩頭的布料,把左手的整隻袖子都卸了下來。
“誒——”被她利落的動作震住,等葉辭反應過來時,他的左手已經被剝得光溜溜了,只剩一句悵然的低語,“這身衣服我還挺喜歡的……”
葉曼青嗤笑,擡眼看他:“你拔還是我拔?”
“我來。”葉辭擡手握住銀匕刀柄,木懷彥這一刀力道十分重,刀刃都嵌進了骨頭中,她不一定拔得出。“你往邊上靠靠,別被血濺到。”
“好。”葉曼青將烤乾的布條攤在膝上,雙手緊緊握着紫玉瓶。
“——我拔了!”
一聲低喝,葉辭的牙關驀地咬緊,強烈的痛楚從千百條筋脈中傳到腦中,他只覺得眼前驟然一黑。下一秒,辛辣的刺痛忽地從傷口蔓延開,他痛得一激靈,整個人差點跳起來。
“別動。”
略顯沙啞的女聲在身旁響起,他被溫柔又堅定的力道按住肩膀,微涼的手指壓在傷口周圍,似乎將那灼熱的疼痛都消減了去。空氣中瀰漫着濃郁的酒香,薰得人昏昏欲醉。
葉辭用力眨了眨眼,面前的景象纔再度清晰起來。
只見她一邊用布條擦拭着不斷從傷口溢出來的鮮血,一邊有些生疏地並起兩指,遲疑地在他肩上的穴道點了兩下。他的肩井穴微微一麻,鮮血流出的速度頓時緩了許多。
“……真的有用?”很顯然,她對自己點穴止血的能力十分驚奇,一雙眼睛都瞪圓了,“不科學,太不科學了……”
“什麼苛穴?”葉辭不解。
“跟你說了你也不懂。”
葉曼青深吸了一口氣,壯士斷腕般抓起一把藥草塞進嘴裡,用力嚼了起來。既然辛眉的點穴術有用,那她記憶中的這些止血療傷的草藥應該也有用。只不過它們的味道實在太可怕了,她嚼了兩下就被苦得快要吐出來了,整張臉都皺成一團。
葉辭吃驚地瞪着她:“你做什麼?”
葉曼青朝他比了個“閉嘴”的手勢,用上全身的意志力對抗着苦澀的藥草,繼續咀嚼着。
看着她鼓着腮幫子眉頭緊皺的糾結模樣,原本想要阻止的葉辭停下了動作,注視幾息,眼眸中漸漸泛起了笑意:“蠢死了。”
葉曼青這時候既沒有嘴巴、也沒有心思跟他鬥嘴,只狠狠飛了個眼刀給他,嘴裡的動作仍是不停。待口中草汁的量差不多時,她纔將嚼爛的藥草吐在布條上,也顧不得漱口,就迅速將布條裹在他的傷口上,前後都包紮好。
剛鬆了口氣,她低頭就是一聲乾嘔,連滾帶爬地撲到早就備好的清水旁,用手掬起水瘋狂漱口。接連漱了十幾下,口中的苦味才淡去了些。她全身發飄地挪了回來,靠着石壁直喘氣:“媽呀,舌頭都麻了!”
葉辭神色古怪地盯着她半晌,嘴角顫了又顫,終於靠着一聲輕咳勉強平復了。
“咳,看不出來,你處理傷口還挺嫺熟。”葉辭側頭看了眼被妥善包紮好的左肩,讚許地點點頭,即便是挑剔的他,也挑不出什麼毛病來。
葉曼青虛弱地迴應:“那是,經驗豐富嘛。”辛眉就不用說了,在凌一卿的魔爪下,受傷那都是家常便飯。時間久了,自然練出了一身包紮治傷的好技術。就是葉曼青自己,剛到這個世界時,爲了救楚南漠,也是好生磨練了一番手藝。再加上前段日子在百里莊待着,多少也被穆寒蕭薰陶了些,技藝更見長了。
“可是,”葉辭的劍眉微微挑起,手指朝下指了指,“我右腿的箭傷還沒處理呢!”
葉曼青一怔,看了看他右腿上被血塊凝住的傷口,好一會兒才低頭瞥了眼剩下的藥草,臉上的表情像是要立刻崩潰哀嚎起來:“我的天,還要再嚼一遍……”話沒說完,她就忍不住嘔了一聲。
“噗!”
葉辭忍了又忍,終於沒忍住狂笑起來。
“哈哈哈哈……”
這位號稱天下第一的高傲青年笑得停不下來。他的雙目因爲這突然的開懷大笑顯得愈加晶亮明朗,濃濃的笑意流淌其間,像是夏日拂開重重翠柳後出現的波光粼粼,舉手之間便能掬得一捧醉人清波。
“太有意思了!葉曼青,你真是個妙人吶!”
葉曼青被他笑得發愣,都忘記反胃了,一臉莫名地望着他。
只見他倚着石壁笑得渾身發抖,差點沒翻過去。一邊笑着,一邊還抖抖索索地在懷裡摸索着。好半天,摸出些瓶瓶罐罐來,隨手丟在地上,睨眼看她:“喏,金瘡藥、止血丹、生肌丸……”
葉曼青傻了眼,呆呆地瞪着這堆東西,一句話也說不出。
“你看,”葉辭還要不知死活的嘴賤,滿臉笑容可掬地問她,“要不要嚐嚐,哪種藥比較好吃?嚼一嚼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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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那個“嚼”字,葉曼青就覺得腦中名爲理智的那根弦瞬間崩斷,想都來不及想,她已經跳起來撲了過去,“我殺了你這個混蛋!”
葉辭本來就沒坐穩,被她這麼一撲,一下子就倒在地上,把那些瓶瓶罐罐都撞得四下亂滾。這下來得突然,他也被嚇得不輕,還沒反應過來,頭上就噼裡啪啦捱了好幾下。他活了二十幾年,哪裡被人這麼揍過?腦袋驚懵了,手上動作卻不慢,右手準確地一拉一扣,就把她的雙手都抓住了。
葉曼青氣得不行,這人渣竟敢害她白嚼了半天的藥草,差點沒嘔死她!他渾身都帶着傷,她想動手都不好下手,只好照着他的腦袋全面開花。還沒打幾下,就被他制住了,她惡狠狠一瞪眼:“還敢反抗?!放手!”
被她一吼,葉辭的手指頓時鬆開了。她雙手重獲自由,卻又不知道該怎麼打了。看他瞪着一雙大眼,她總不能再往他臉上招呼吧?但要就這麼收手,她又實在不解氣。猶疑了幾秒,她猛地伸手掐住他脖子:“我掐死你算了!”
葉辭噗嗤一聲又笑噴了,索性毫不抵抗,攤開了手腳:“這算什麼?欺負個傷殘人士,你就威風了?”
“我欺負你?”葉曼青被氣笑了,“你懂不懂什麼叫欺負啊?我現在朝你臉上連踹八十腳,再拔一堆草塞你嘴裡,讓你嚼上個三天三夜,那才叫欺負!”
“嘶……”
饒是葉辭,也不由倒抽一口氣:“最毒婦人心,古人誠不欺我。”
能把天下第一嚇成這樣,葉曼青心裡舒爽不少。她這時候惡霸上身,入戲太深,一臉狠笑地拍了拍他的臉頰:“跟我鬥?哼,你還太嫩了點!”
葉辭忽然不說話了,目光跟她一觸,便垂了眼簾。
洞中一下變得安靜起來。
葉曼青怔了怔,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正半跪半壓在他身上。他光着一邊的臂膀,衣領被扯開了大半,露出結實的胸肌。
……完了!
得意忘形、得意忘形……葉曼青真是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子,這一天情緒大起大落,剛剛一下氣昏了頭,竟做出這種不着調的事來。
她悄悄縮回兩隻爪子,順手給他理了理衣襟,強笑着退開兩步:“那什麼,我開玩笑的……你腿上不是還有傷嗎?趕緊上藥啊!”
葉辭躺着沒動。
火堆裡的樹枝發出噼啪的聲音,葉曼青的肩膀抖了抖,深刻懷疑他是不是隨時要暴起把她砍成十八段。就在她考慮要不要先逃出去躲一躲時,葉辭的眼瞼忽然動了動,從鼻子裡哼了一聲。
“膽小鬼。”
葉曼青低眉順目,一聲也不敢吭。
他慢慢撐着地坐起身來,用清水擦拭了下右腿上的傷口。隨後從地上撿了個小瓶,往傷口倒了些粉末。葉曼青立刻遞上了布條,他撇了她一眼,她頓時醒悟,自覺地蹲下身爲他包紮。
“既然有藥,那就把肩膀上的繃帶拆了,重新上藥。”一番動作做完,她沒那麼心虛了,便建議道,“我找來的只是些普通藥草,效力肯定比不上你帶的藥。”
“不用。”葉辭低頭看着她頭頂微微翹起的髮絲,眼神悠悠,“包得挺好,就留着吧。”
葉曼青也不強求,反正看他的精神頭不錯,就算藥草的藥性差點,最多也就是恢復慢一點,不礙事。怎麼說那些藥草也是她辛苦嚼出來的,要是一點用場都派不上,那才鬱悶呢!
“好了!”
打上最後一個結,葉曼青滿意地點點頭,站起身來:“餓了吧?還剩了一點乾糧,我去拿過來。”
“誒等等,”葉辭這纔想起他之前背的那個大包袱不見了,“我帶了一包東西回來的,你見着了嗎?”
“啊,被我扔在水潭邊了!我這就去拿!”葉曼青剛走兩步,又跑了回來,給他拿了一套乾淨的中衣,“趁這個時間,你把衣服換了吧。你自己能行吧?”
“不能行怎麼辦?你還替我換麼?”葉辭謔笑。
她用一個白眼作爲回答,轉身走了出去。
葉辭笑着搖搖頭,身上的衣服黏糊糊的確實難受,既然已經少了條袖子,他也沒什麼捨不得的了,右手用力一撕,便將身上的衣服都扯了下來,團成一團扔到一旁。
換好了衣服,他從地上拿起一個小瓶,倒出一粒赤紅色的藥丸。正要放進口中,忽覺不對,再搖搖瓶子,裡面已經空了。稍一遲疑,他便將藥丸塞回了瓶中。忽地,他的鼻子動了動,這才發現身周飄散的酒香,頓時臉色丕變,探手抓過葉曼青放在地上的紫玉瓶。
——只剩一半不到了。
這個笨女人,竟然拿這酒給他清洗傷口!
他恨得直咬牙。
酒並不算什麼,尋常燒刀子而已。他耗費了些內力凝練酒液也沒關係,只要他身體恢復就沒問題。重要的是赤陽丸!他一共就五顆,原本是備着以防萬一的。不想遇見了她,便都融成了酒給她喝了。原本算着量,撐個十幾天不成問題。現在被她浪費了這麼大半瓶,以她的身體……他不得不擔心。
正想着,外面傳來故意加重的腳步聲,她的聲音跟着響起:“穿好了嗎?我進來了。”
“光着呢,在外頭等着!”葉辭滿心沒好氣。
“哦。”葉曼青毫不遲疑地邁步走進洞中。
葉辭瞪眼:“聽不懂人話麼?”
“你這不是穿的好好的麼。”葉曼青這時候可不怕他,“再說就算真光着,我看看算了,反正也不吃虧。”
“你你你……你還是女人麼你!”葉辭氣結。
“搶救食物要緊。”她晃了晃手中的包袱,走到火堆前坐下,幾下解開包袱,翻撿着裡面的東西,“嘖嘖,這些泡水饅頭是不能吃了。還好餅是用油紙包的……”
她嘰嘰咕咕說了半天,沒聽到他出聲,不由奇怪:“怎麼了?臉色這麼難看,是傷口痛嗎?”
葉辭沉默地望着她,忽然道:“你過來。”
葉曼青疑惑地走過去,他探手抓起她的手腕,對着火光端詳。她的皮膚白得近乎透明,暗紫色的細小筋脈蜿蜒其下。他的手指壓在上頭,卻感覺不到脈象。
他仰起頭,怔怔地看着她。好一會兒,才沉聲問:“什麼時候的事?”她的皮膚白得太不正常。
她頓時明白過來,矮身蹲在他面前,苦笑,“我昨天才發現的。”原先雖然也探不到脈象,但看起來還像是正常人的手。這兩天皮膚卻越來越白,薄的她總覺得一戳就能戳破。不用說也知道,她的狀況又惡化了。
“葉辭……”她軟軟地開口,“之前在水潭邊,你說要帶我去見他。等你傷好些了,我們就去找他,好不好?”
她的眼神十分脆弱,葉辭被她看得心都在發顫,卻努力轉開眼睛,咬牙拒絕:“不好,我反悔了。”
“你……”沒想到他會這麼說,她一下怔住。
葉辭的呼吸微微加重,嘴角嘲諷地揚起:“怎麼,你想在死前見他最後一面?想得美!想見他,你就給我好好活着!”
“葉辭!”她忍不住叫道,“我求你還不行麼?”
“不行!說什麼都不行!”他霍然盯着她,像是攫住了目標的獵鷹,一刻也不放鬆,“我不僅不會帶你去見他,還會把你藏起來。等楊旭的事結束了,我就把你帶回萬泉劍閣!你一天沒見到他,就一天不敢死!”
“你!”
兩人針尖對麥芒般地對視着,直到她的眼眶微微泛紅,他才略顯狼狽地轉過頭,抓起紫玉瓶遞給她:“喝一小口。”
葉曼青的睫毛顫了顫,到底沒在這事上跟他較勁,接過瓶子依言喝下。
他擡手按住她的肩膀微微一轉,單手抵在她後背,內力便涌了進去。葉曼青一驚,剛要掙扎,就被他厲聲喝住:“別動!好好學着!”
她嚇住了,只好一動不動任他施行。只覺得暖暖的氣勁在體內緩緩流轉,五臟六腑、四肢百骸都一一熨帖過去,周身無一處不舒服。
這麼運轉了三圈,葉辭才收回了手,聲音微啞:“今後我每天都會爲你調息。你也要照着我的方式,每日不間斷地運轉內息。明白嗎?”
“……這樣,就能多活幾天麼?”她努力扯着嘴角微笑,眼中卻漸漸泛起淚光。
葉辭的嘴脣緊緊抿住,盯着她幾秒,忽地一把扣住她的臉湊上前來,臉上浮現出狠戾之色:“不只幾天,是一直!聽到沒,你會一直活下去!”
他眼中的痛意毫無掩飾,她恍惚明白了什麼,微一閉眼,眼淚就落在他指間:“無論如何,都謝謝你……”
那淚似燙在他心頭,叫他整顆心都痛得縮成一團。他再也無法忍耐,一下將她按入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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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這幾章總結起來,就是酸酸甜甜,就是這個味兒!
是不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