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身形不穩地走向小路盡頭,這條小路左右遍植半人高的菩提蘭,淡粉色的花葉在陽光的映照下幾乎成了透明,次第垂下的綠果晶瑩剔透,似乎被風一吹便能發出清脆的響聲。這般景色那人卻似未瞧見半分,只是一步一步、毫不遲疑地朝着不遠處樹蔭下的木屋走去。
那木屋被巨大的樹影覆蓋,再明亮放肆的陽光也得在它面前止步,一眼看去只有灰濛濛一片,寂靜無聲,好不瘮人。那人徑自走到木屋前,腳步微微一頓,便聽一個蒼老發顫的聲音傳出:“進來吧。”
推開房門,入眼的是更加沉寂的黑暗。在這一望無底的黑暗中,一蓬火苗突地竄起,映出半張滿布皺紋的面容。
“沒禮貌,見到我老人家連招呼都不打了?”束着雙辮髮髻的老婆婆將手中的煙槍靠近燈盞,吧嗒吧嗒地吸了兩口,才斜着眼看着站在半丈開外的年輕人。
“……姥姥。”
“唔。”嫋嫋煙霧騰起,火光越發朦朧,“還記得你的名字麼?”
“記得。”
“說出來!”
“楚南漠。吾名,楚南漠。”
老婆婆敲敲煙槍,深綠色的翡翠菸袋閃着輝光,“總算沒忘本。我還以爲你出去一遭,連來路歸途都忘乾淨了。”
那人驀地擡頭,秀氣容顏沉冷非常,正是葉曼青一心掛念的楚南漠。只見他仍是不語,面上卻是略帶壓抑的緊繃。
“上一回,你將玄冰劍帶走,致使聖泉倒灌,若非族內及時修補聖泉,恐怕這漫山的菩提蘭會全數枯萎。這也就罷了,你應知這玄冰劍乃是當年恩人同烏孽族立約的明證,玄冰劍離開聖泉當日,烏孽族便派人來犯,不少族人都被襲受傷。這罪責,你可知道?”雞皮鶴髮的老婦人冷冷說道。
楚南漠沉聲道:“所有罪責,我一力承擔。”
“你承擔?”老婦人輕哼一聲,菸袋在椅背上磕得當當響,“你拿什麼承擔?幸虧族裡未出大亂,不然……罷了,這玄冰劍本就是青霓派之物,又有你師父的遺願在先,你取劍歸還他們也算應當,這事老婦就擱下不再提了。”當年行遊至此的翎玥見南林族一直爲烏孽族所擾,拔劍相助震懾烏孽族,並將玄冰劍插在聖泉中以爲憑證,只要此劍一日在南林族,烏孽族便不得再放肆。翎玥威勢懾人,烏孽族雖然詭詐,但對以血立下的誓言卻極爲守信,近八十年間都不曾進犯過南林族。兩族傳承千餘年,卻只有這八十年最爲平靜。其間也有不少烏孽族人闖入南林族意欲奪取玄冰劍,卻都鎩羽而歸。這裡面的功勞,也有楚南漠師徒倆一份。正因爲這番緣由,加之現今情勢不同往日,玄冰劍的存在與否不再關乎族內安危,這緹姥姥纔會隨意揭過不再追究。不過——
“這奪劍之罪雖然壓下,有一件事卻不能不提。”緹姥姥輕咳一聲,“我族的規矩,你是知道的吧?”
楚南漠眉峰一動,卻聽緹姥姥又道:“你既然拔出了玄冰劍,此後也無人能再有到聖泉觸動玄冰劍的機會,那麼,你便是我族聖女的定情人。”說到這裡,緹姥姥呵呵笑起來,“你和萱兒自小一塊長大,用中原人的話說,該是青梅竹馬,把萱兒交給你,姥姥我是十二分的放心!”
原本有些發怔的楚南漠聽到這話,陡然擰起眉來:“姥姥!”
見他神色不對,緹姥姥便也斂了笑:“怎麼,你不樂意?萱兒貴爲南林族聖女,可有配不上你的?”
“不是這樣。”楚南漠眉頭越發皺緊,眼中帶着一絲迷惘,“不是這樣……”
緹姥姥吐出一口煙:“不是這樣,又是哪樣?”雖是疑問,她的聲音中卻已帶了笑意。楚南漠是她看着長大的,他的性子緹姥姥自然清楚。這孩子幼年喪母,後來隨着他師父幽居在南澤之地,與人少有接觸,人世之事多有不知。雖然這三年來他越過墨江北上中原,但每每觀他神態,除了性子越發冷峻沉默外,並無多少不同。
卻見楚南漠身形一晃似有站不穩的樣子,緹姥姥知他爲藥效所制,便也不再爲難他。手中翡翠煙槍一轉,一個草墊飛旋着落在他身前。
“坐吧。
楚南漠緩緩盤腿坐下,“請姥姥賜藥。”
緹姥姥擺擺手:“解藥的事暫且不提。孩子,姥姥有幾句話要先問問你。”她接下來要問的事並不好說,其中牽涉,既關乎族內大計,又有她的一點私心。“聽萱兒說,你此次上青霓山,見過那個人了?”搖晃的燭火驀地一暗,屋內瞬間似如深淵沉寂。許久,才聽楚南漠澀聲道:“是。”
“有什麼想法沒?”
“無。”
緹姥姥陡然被水煙嗆到,咳聲連連:“咳咳,臭小子你……當真?”見他只是沉默着撇開頭,緹姥姥暗歎一聲,雖然不願,但有的事卻不能不問清楚。
“南林族現今的情勢,你可清楚?”
楚南漠搖搖頭道:“自回來後我便不曾離開南澤之地。”
這答案緹姥姥自然知道,“也難怪,你們師徒倆一向不關心身外之事。本來西南三州之事與你無關,但考慮到你的身世,此事還是跟你提一提爲好。”她頓了一頓,又道:“月前,我族與烏孽族經已然達成協議,此後兩族將不再爭鬥。”
這事倒是出乎意外,楚南漠微現訝異,卻不多言:“這般,也好。”
“你可知爲何兩族會願意放下多年仇怨和平相處嗎?”
“不知。”
跟這小鬼講話真的是完全沒有賣關子的樂趣……緹姥姥暗自腹誹,也不再繞圈子了:“算了,我老人家直接說給你聽。此次我族與烏孽族言和,非是一時之事,而是這十數年來的情勢消長所成。唉,你當知曉,這西南王者,與你實在有幾分淵源。現今南、烏兩族,已然是其麾下之臣。”
“什麼——”楚南漠此番是真的驚訝,他雖是於世事人情不識,但身爲使役閣第一殺手,對情勢的判斷卻一向準確直指核心,“戰事將起麼?!”一語既出,再回想緹姥姥先前的種種言語,心緒流轉之下登時明白過來,頓時冷了聲音,“姥姥想要什麼回答?”
緹姥姥面色一沉,眼角堆出起伏的溝壑:“姥姥我不過是要你明白,你究竟是什麼人罷了。”雖是含怒之言,卻也是現今問題所在。緹姥姥嘆一口氣,“你說的不錯,這十來年西南的勢力統合已然完成,這場南北之爭已是避無可避。你父……身份非同一般,恐怕此事已不是秘密。”
“那又如何?”
緹姥姥一瞪眼:“臭小子還跟我打馬虎眼?你娘可是楚家的女兒,這一層關係,你還想不明白?”若是早個二十年,提起東陵楚家,這天熙大陸誰人不知誰人不曉?自楊修武立國開始,三百年間楚家榮寵不變,一直是靖國第一大世家。只是興亡難測,隨着靖國覆滅,楚家也跟着衰敗,在亂世混戰中全族被滅,連祖上留下的宅邸也毀於戰火之中。
楚南漠抿緊薄脣,,幼年流亡時的悲慘歷歷在目,孃親那雙似乎永遠含着悲慼的水眸總是望向遙遠的北方——那個被稱爲“家”的所在。
“楚家當年聲明顯赫,公子也記憶深刻,你孃親的遭遇,他也是唏噓不已。他雖未明說,但意思卻是很清楚的,但凡你肯爲他效力,楚家再現往日榮耀定不是虛言空話。”
聽到最後一句,楚南漠的神色微微一動,嘴角揚起一瞬:“姥姥,我只記得孃親遺言,‘但願來世再不做世家女兒’。”
正說得歡的緹姥姥頓時一滯,楚君玉的經歷她也約莫知道個大概。家破人亡的大家小姐一夜之間淪爲逃犯,苦苦掙扎在生死線上時爲人所救,自是一見傾心以身相許。不料對方不僅早有家室且身份不凡,怎可能容得下她這等前朝餘孽?楚君玉外表雖然柔弱但性子卻是傲氣不改,忍耐數年後終於尋得機會帶着愛子逃了出來。她一個弱女子帶着個五歲的幼兒一路流浪到西南之地,其中艱難苦楚自不必說,等到安心把楚南漠託付給他師父後便香消玉殞含怨逝。以她的性子,確實是會說出這般話來。
“那你的意思是……”
楚南漠撐着草墊起身:“姥姥既不願給解藥,我便先回去了。“
“誒……哎,你還沒說明白你到底是要怎樣——臭小子!”咯吱的開門聲中,從半啓的門中溜進來的陽光只一瞬便消失,緹姥姥對着重又陷入黑暗中的木門,氣得叫罵起來。
卻聽門外低沉嗓音緩緩飄來:“不相干的事我不去理會。姥姥,這便是我的答案。”
緹姥姥一怔:“不相干?這哪裡是不相干的事,你小子給我說清楚,還有萱兒的事……”
門外一片寂靜,屋中半室昏暗。緹姥姥側耳傾聽,確定楚南漠已然走遠,才苦笑一聲:“紫璇丫頭,你這徒兒我老人家可真是扛不住啊……”
等到駱凌戈父女出來時,燕獨行已將各派人手分派妥當。這樣的大好機會,誰不想借此表現一番?因而爭吵半天,大半在江湖上有點名頭的都進了先鋒討伐隊,剩下留守駱家莊的不過是些蝦兵蟹將。
見駱凌戈的扶牀被擡了進來,燕獨行雙眼一擡便笑着起身相迎:“盟主總算來了,聽聞您身體欠安,在下甚是憂心。”
“不過是些許老毛病,這副殘軀累賢弟操心,老朽慚愧、慚愧啊!”
燕獨行便將方纔衆人商議的結果告訴駱凌戈,駱凌戈含笑聽罷,頷首道:“如此安排甚好,有諸位齊心協力,便是那使役閣有通天之能,也逃不過武林正義的制裁。”他轉頭看向朗塵:“朗塵法師,到了這時候,該把那使役閣的巢穴所在告訴衆人了吧?”
朗塵緩緩捻動手中的念珠:“看來連盟主也沉不住氣了。”
“事關武林正義的伸張和各位江湖同道的安危,老朽豈敢有一絲疏忽?”
“阿彌陀佛!”朗塵環顧四周,“貧僧先前便已說過,這個消息得來不易,未免打草驚蛇,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下首的一人開口道:“話雖如此,但——”
朗塵手掌微微一揚,那說話的男子神色一滯,不由噤了聲。朗塵合掌一禮,“非是貧僧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只是此事實在關聯重大,不便宣之於衆。”見衆人都露出不滿之色,他語氣一轉,“諸位不必心急,貧僧自會將所知之事盡數告知盟主和燕大俠,具體對戰排布,就由他二位決定。”
駱凌戈跟燕獨行對視一眼:“法師所慮甚是。諸位同道都是爲剿滅使役閣而來,自然也不願消息泄露,大家如果還信得過老朽和燕門主,此事便交由我們安排吧。”
他這般說,場中衆人自然是應聲諾諾。見這事就算過了,燕獨行又粗略和各派掌門確認了先前做的安排,便提議衆人散去。大家都知道他是急於和朗塵商談使役閣巢穴事宜,也不便多待,告辭後陸續離開。
葉曼青原以爲跟着來能聽到什麼消息,結果耗了一上午,除了些場面話外還是什麼都不知道。她早就待得不耐煩了,這時候一聽可以走了,樂得跟着人流往外走去。不想剛走到門邊,腳下突然一軟,不由自主往一旁歪去。木懷彥和穆寒蕭同時伸手想去扶她,卻被身邊的人擠得沒法靠近,一時援不上手。葉曼青正趔趄着想要抓住門框,一個力道突然撐在她腰間。
“多謝,呃……”回身便見奇詭的墨字驕狂映入眼簾,她登時笑了,“謝了,況風華。”
一身黑衣的況風華渾身都似透着股冷意,只見她嘴角微微一揚,便將葉曼青扶穩,“一個兩個都這麼不小心……”
“哦,原來知狂在這還有舊友?”紅影微晃,正在那妖詭莫測的況柒蕪。
略略上挑的聲線叫葉曼青莫名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不由後退一步。況風華面色微冷,朝葉曼青點點頭,便當先往外走去。況柒蕪揚揚眉,眼光帶着莫名的意味掃向葉曼青身後,忽地一笑,衣袖一帶,大步跟上況風華。
葉曼青愣了愣,轉頭看看身後的木懷彥:“怎麼了?”
“……沒什麼,我們走吧。”木懷彥收回目光,眉頭舒展開,卻是不動聲色地把她帶到身旁。
葉曼青點點頭,忽然有種被人注視的感覺,回頭看向身後的人羣,一眼掃過去並沒有什麼異常。但……她垂了眼,往前走了兩步,突然迅速轉頭看去,登時撞上一雙似曾相識的眼睛。對方似乎沒料到她會再次回頭,眼光對個正着,頓時顯出分驚訝來。
這人眉眼似乎時時帶笑,藍衫清俊,自有一股別樣的風流意味。他凝神看了葉曼青兩眼,眼眸微動,似乎想起了什麼。
他是——
葉曼青只覺腦中有一絲念頭,一時卻是抓不住,她剛要追去,便被木懷彥拉住。
“葉姑娘?”
就這麼一耽擱,再看時那人卻已經不見了。
待衆人都散去後,院子一角的樹影后緩緩現出一人。只見藍衫飄逸,羽扇輕靈,正是畢離塵是也。
“她怎麼會在此?以小墨墨的性子,斷不會放她一人來這。難道說,他已經被擒……不可能,第二批派出的人已經盡數喪命在他手下……”畢離塵腦中思緒如電急轉,方纔雖然打了個照面,但那女子之前並未見到他的面容,該是認不出來的。最好是認不出來,否則,就真的傷腦筋了……爲了不暴露身份,只能殺她滅口。可要是真下手了,日後被小墨墨知道了,怕是會被追殺到天涯海角,況且她身邊的那幾人看着也不好惹——
思緒忽地一頓,念頭一轉,他登時想起剛纔那幾人的身份來。
那個眉目清和的青年,似乎是前些日子在青霓派出現的“奪魂手”傳人木懷彥。先前那一瞥,還見到狄望舒的身影。看方纔情形,他們跟那女子關係匪淺……
畢離塵緩緩搖着手中羽扇,將前些日子得到的消息交互整合一番,一個想法漸漸成形了。
“木懷彥出江湖的時間不長,與他有所接觸的女子……似乎在青霓山上出現過一個,那個女子難道就是方纔這位?”他撫着扇骨,慢踱兩步,正要再理思緒,忽聽腳步聲靠近,便收斂心神作賞景狀。
卻是一個僕役上前來:“公子,莊主有請。”
“知道了,請前方帶路。”
跟着那僕役來到書房,只見駱凌戈坐在書桌後含笑看來。
“雀翎,多日不見,是逍遙到何方去了?”
畢離塵一擺羽扇:“雀翎哪有這般閒暇?這段日子忙着聆聽佛音,雀翎卻是分身乏術。”
“哦,我倒忘了,這一路跟着朗塵,辛苦你了。”
“分內之事。”
他二人閒談幾句,畢離塵似想起什麼道:“主上,方纔屬下似見到了青霓派的狄望舒。”
“嗯,他確實在莊中,不單狄望舒,連木懷彥、齊楚等人也一併在此。”這幾人算是江湖後起之秀,惹人注意也是應當,“雀翎此時提起他們,是有何不妥嗎?”
畢離塵嘴角微動,暗暗下了一個賭:“並無不妥,只是雀翎日前回莊時,見豔姬似乎對別院多有關注,不由起了好奇之心。”
“豔姬?”駱凌戈輕哼一聲,“她對那女子倒真是用心不淺……”
畢離塵心中咯噔一下:“女子?”
“便是跟在木懷彥身邊那個叫做葉曼青的女子。”
葉曼青……果然是她!
先前的大膽猜測此時漸漸成形,便是畢離塵也不由有些興奮,卻是兀自忍住,面上不動聲色道:“哦,或許他日可以找豔姬問個清楚。”
駱凌戈看了他一眼,眼瞼微闔:“也好,此事便交給雀翎吧。”
“……遵命,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