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齊公子授課,天德帝解謎
迭石引泉,雕花成亭。
太湖之石構奇景於眼前,官窯之瓷盛珍饈於當面。
冰鑑環堆四周以祛暑,蜀錦鋪陳足下而迎客。
這奢靡之甚,讓天潢貴胄的衛王和出身世家勳貴的凌嶽都有些咋舌,更遑論被衛王允許跟着進來長見識的周堅了。
也就齊政曾經真切地見過一些比這更浮誇的大場面,要淡定許多。
可他也知道,在工業時代所粉飾出來的金碧輝煌,所消耗的成本比起眼前這一幕幕,要小到不知哪兒去了。
淮上鹽商,富甲東南,的確不是吹出來的啊!
只可惜,這般能夠讓天下世家大族都側目的繁華,最終卻在鹽法改制,揮霍無度之中,朱樓傾頹,歌舞消散,埋葬在時代的煙雨之中了。
乘歷史之潮流而起,因歷史的潮流而落,能讓尋常人記住的,除了那些誇張鬥富的傳說,似乎就只有淮揚菜了。
齊政低頭看着眼前的菜餚,的確是他自來到此間之後,從未見過的精緻。
不知道這幫揚州官吏,是真心實意獻寶,還是刻意地秀肌肉了。
不過他和衛王,都從未生出奢望過要在這時候,收服揚州官吏的心,自然也無需在意其想法。
隨着他的思緒,席間的氣氛在鹽務轉運使和揚州知府的共同鼓動下,漸漸熱烈了起來。
衛王一邊埋頭大吃,一邊與衆人舉杯談笑,絲毫沒有殺伐跋扈之氣。
凌嶽雖然依舊高冷,但在面對衆人的敬酒舉杯時,也多少放緩了幾分面色,彎起了幾分嘴角,看上去也不再像個冰塊。
瞧見這些,揚州官面之上的不少人,心頭都忍不住生出些錯覺,覺得江南那邊的消息是不是太誇張了,有些說法是不是過於驚悚了,這二位這般慈眉善目,如何能做得那等兇頑之事?
但鹽商總會的盧雪松等人卻完全沒有這樣的想法,他們清楚地知道,對方在這和善的笑容下,藏着多麼恐怖的手段。
當初江南事定,他們那叫一個後怕,如果衛王真的想要把他們也算計進去,恐怕他們也難逃如江南集團一般割肉斷臂的下場。
他們不止一次地覆盤過,哪怕在知道後果的情況下,他們也都覺得,當初他們的選擇並沒有錯誤,都是當下最合適的選擇,再選一次,恐怕還是會那般做。
有這般手腕的衛王,挾江南之功回京,未來保不齊是能爭一爭的啊!
這也是明明不一定非得全員出席的他們,願意主動前來,並且如此低眉順目地給足衛王一行面子的理由。
當一場酒宴告一段落,揚州知府低聲對衛王和凌嶽道:“殿下,小公爺,咱們揚州風月,天下聞名,二位鑑賞一番?”
一旁的鹽務轉運使笑着附和,“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殿下和小公爺一起找找啊!”
凌嶽眼前一亮,當即就要點頭。
衛王扭頭瞪了他一眼,笑着對二人道:“我等皇命在身,確有不便,若是將來有機會再說。”
二人對視一眼,微微一笑,似乎都懂了其中之意。
等酒宴散去,好不容易見到這等大人物的衆人本來還要再拉着衛王和凌嶽一番茶敘的,但揚州知府和鹽務轉運使卻笑着說道:“殿下和小公爺旅途勞累,咱們還是要識趣一點,讓殿下和小公爺早些休息啊。”
這話一出,不僅同行的官員們懵逼,就連衛王和凌嶽都有些詫異。
只有站在外圍的齊政朝着周堅挑了挑眉毛,低聲道:“你小子今晚有福了。”
周堅一愣,還沒等他開心,就聽見齊政的下一句話,“過過眼癮就夠了,交給殿下處置。”
等一頭霧水的周堅跟着衛王一行回到住處,推開自己的房門,瞧見屋裡的情況,立刻便明白了齊政的話。
只見房間裡,坐着一位千嬌百媚的妙齡少女,那容貌,那身段兒,那我見猶憐的姿態,簡直讓他止不住地,歡喜!
相比起來,自己府上的婢女,除了都是女人,壓根就沒半點可比!
但已經昂首致意的他終究還是記得齊政的吩咐,當即轉身出了門。
而在這處大宅中,最大的兩個院子之一,凌嶽看着面前那位放在天下哪家青樓都堪稱花魁的存在,卻是面色一怒。
狗東西,把小爺我當什麼了!
老子是想上青樓,不是缺女人!
他冷哼一聲,直接道:“站起來!”
美嬌娘自然是知道凌嶽身份的,坐在房中之時便在憧憬能不能攀上這根高枝,聞言還以爲對方有什麼特殊癖好,當即媚眼含春,如一朵雨後桃花一般,緩緩起身,將婀娜身姿展露無遺。
然後便聽見英姿勃發的小公爺冷冷道:“滾出去。”
“啊?”
對自己姿色頗爲自負的美嬌娘下意識地驚呼出聲。
“聾了?”
凌嶽寒聲一怒,美嬌娘身子一顫,忙不迭地出了門。
等她出來,便被一個護衛帶到了某處房間之中,進去之後纔看見,其餘的幾位也都在這兒。
瞧見這場面,她忍不住在心頭暗罵,這都是一羣太監不成?
就我們這模樣,全都能忍得住?
嘀咕間,一個護衛直接推門走了進來,讓幾個姑娘心頭一驚,覺得衛王和那位小公爺不至於這麼暴殄天物,將自己賞給護衛們吧?
“殿下說了,你們既然來了這兒,也算一場緣分,如果你們有願意贖身的,殿下幫你們出錢,並且安排身份。如果不願意,我這就安排人送你們離開。”
衛王的房間中,齊政和衛王以及凌嶽又聚在了一起。
周堅也在裡面,在手足無措坐立不安地茫然了幾日之後,他已經找到了最適合自己的定位:倒茶的。
衛王笑着道:“你說會有幾個人同意?”
凌嶽有些疲憊地打了個哈欠,“這還用猜嗎?自然是都同意啊!誰會不想清清白白過日子。”
齊政卻搖了搖頭,“恐怕沒人同意。”
衛王和凌嶽齊齊一愣,齊政扭頭看向周堅,有意擡他一手,“堅哥兒,你覺得呢?”
周堅嗯了一聲,“我也覺得沒人會同意贖身。”
衛王好奇道:“爲何?”
齊政示意周堅來說,周堅依舊心大,並不慌張,定了定神,“回殿下的話,這些女子大多都是遭災或者遇事被賣進青樓的,也沒什麼親眷,贖身之後,除非能有人可以依靠,否則,一個嬌滴滴的美人,在這個世道會面臨什麼,殿下應該能想到吧。留在青樓,雖然屈辱了些,至少暫時衣食無憂。”
衛王和凌嶽都沉默了,他們只覺得這些女子可憐,但還真沒想到這一層。
被周堅這麼一點撥,便也立刻明白了其中關竅。
齊政微微一笑,“殿下和凌將軍應該記得,當初前漢末年,王莽篡權,曾經大張旗鼓地搞過廢奴令,下場如何呢?”
“沒有相應的土地、生產保障,強行以拯救的名義,廢除依附於豪強的奴隸,反倒讓本來安定的社會秩序,陷入了強烈的混亂。原本的奴隸,依附於大戶人家還能活,但被釋放出來之後,反倒活不下去了,要麼重新依附,得到的待遇還更差,要麼淪爲流民,甚至還出現了奴隸們要求推行奴隸制的奇景。”
“其本質上,就和今夜的事情一樣。這些姑娘如果能夠在獲得自由身的同時,獲得未來人生的倚靠,她們自然是願意贖身的,但卻不是現在這樣。”
隨着他的話音落下,田七也來到了房門外,敲門走進,“殿下、凌將軍、齊公子,她們沒人願意贖身,已經安排人將她們都送走了。”
衛王嗯了一聲,忽然看着齊政,“你費這麼大功夫,實際上就是想勸我今後施政決策,不要站在雲端想當然,要多設身處地地想想百姓們的真實情況?”
齊政欠了欠身,“殿下將來如願之時,若還能記得,便是天下百姓之幸。”
衛王緩緩點頭,看着凌嶽,“我們倆,的確離着百姓太遠了。”
凌嶽卻哼了一聲,“只是你,我又沒去過青樓,不知道這個很正常。”
衛王:.
齊政微微一笑,“殿下,時候差不多了,我想盧會長應該快要到了。”
果然,不多時,門口的護衛就前來通報,盧雪松帶着兩名鹽商總會的副會長,前來拜見。
當他們走入房中時,凌嶽和周堅已經離開,只有衛王和齊政在等着。
瞧見齊政也在,三人沒有任何的意外,也沒覺得有什麼不滿。
先前的兩次交道和事後的那份大禮,已經充分證明了齊政的本事,當齊政同時擁有着衛王的看重時,便是值得他們平等對待的人。
寒暄幾句,盧雪松便主動開口道:“殿下此番立下大功,入京之後,當有大用了啊!”
衛王微笑道:“替父皇分憂,替國朝出力罷了,比起封賞,能收穫諸位的友情,更讓本王開心。”
盧雪松幾人心頭微動,順着衛王的話道:“我等能結交殿下,亦是三生有幸。”
衛王輕笑頷首,“聽說這些年,鹽務的生意比之前難做了些?”
盧雪松當即點頭,嘆了口氣,“不瞞殿下,自魏尚書執掌戶部以來,這鹽務的生意的確要比以前艱難。說句有些不好意思的話,我等商賈,在爲國朝盡忠的情況下,還是很懷念以前的日子的。”
衛王笑了笑,“真的?”
盧雪松十分鄭重地點了點頭,“在殿下面前,豈敢妄言。”
敲定了大事,衛王哈哈一笑,“來來來,喝茶。”
盧雪松等人又閒聊了一會兒,便告辭離開。
衛王親自將他們送到了門口,然後回到房間,一臉感慨地看着齊政,“看來你帶給他們的震撼,比我預想的還要多一些,哦不,多很多。”
齊政微笑道:“我也以爲,他們會拉鋸很久,纔會給出條件呢。”
衛王的笑容緩緩收斂,“可是,戶部那位,可不是簡單角色,這些年也算深得父皇信任,咱們想扳倒他,收下鹽商乃至收下戶部,可不容易啊!”
齊政平靜道:“殿下想走上那個位置,哪個對手是容易的?”
衛王聞言,點了點頭,“也是。” 中京城,魏府。
戶部尚書魏奇山站在書房中,面前擺着一張鋪開的紙,紙上用濃墨寫下了兩個大字:
【安】、【定】
他就這麼看着這兩個大字,怔怔出神。
按理說,他的人得罪了定國公與安國公,還被強索了金玉閣這個下金蛋的雞,顏面盡失,他應該有很多的情緒。
但此刻他的眼中,卻並沒有憤怒,也沒有恐懼,有的只是思索。
金玉閣丟了,他並不在意,那只是他諸多生意中的一個罷了。
官做到了他這個程度,情緒已經被他基本捨棄,他所思考的,只有利弊。
而同時,在他的世界裡,弊未嘗不能轉化爲利。
他執掌戶部,早就在心頭堅定了一個念頭,這世間種種,皆可交易,無非是籌碼大小罷了。
正思索間,房門被輕輕敲響,管家在門口稟報,“老爺,獨孤先生來了。”
魏奇山嗯了一聲,正要邁步,忽然眉頭一挑,拿起桌上的筆,在安定兩個字上,寫下了一個【齊】字。
看着如品字形的三個字,魏奇山滿意地點了點頭,將紙拿起撕碎,扔進了紙簍中,轉身大步離開。
來到迎客廳,獨孤先生已經坐着品茶了。
身爲齊王的智囊,魏府的下人自然不可能怠慢了。
在瞧見獨孤先生的一瞬間,魏奇山腳步一快,笑着道:“獨孤先生有事通知我一聲便是,豈敢勞您走一趟。”
獨孤先生笑着起身,卻並未邁步,“你前些日子府上才遭了竊,如今又碰上這樣的事,殿下便讓我來看看魏大人,有沒有什麼需要幫助的。”
魏奇山落座,“殿下厚愛,下官受寵若驚。不過今日之事,無需勞動獨孤先生和殿下。”
“哦?”獨孤先生捋了捋山羊鬍子,“魏大人如何看待此事?”
魏奇山笑了笑,悠悠道:“福兮禍之所伏,禍兮福之所倚。這不正是下官結交二位國公爺的好機會嗎?”
獨孤先生挑眉,哈哈一笑,“看來此番是我多慮了,魏大人不愧是殿下倚重之人啊!”
魏奇山道:“請獨孤先生轉告殿下,下官一定盡力,不負殿下厚愛。”
“好,那我們就靜候佳音了。”
“好!”
將獨孤先生送走,魏奇山回到房間,親自寫了一封措辭謙卑拜帖,交給管家,“送去定國公府。”
看着管家匆匆離去的背影,魏奇山深吸一口氣,在腦海中琢磨起了各種可能的情況。
而與此同時,楚王府中,楚王端坐在椅子上,正在吃着乾果。
他吃得很慢,也很認真。
隨着一顆顆果子被剝開,果殼在桌上列陣分明,橫平豎直,如同對壘的兩軍。
他的幕僚站在一旁,輕聲道:“殿下,以定國公和安國公的地位,怎麼會忽然要開酒樓,而且又哪裡需要去巧取豪奪戶部魏尚書的酒樓,此事着實透着幾分古怪。”
“凌嶽隨着衛王去了江南,魏尚書又是齊王的錢袋子,這當中有沒有什麼隱秘的東西呢?”
“雖然定國公對外的說法是凌嶽和衛王是軍中好友,此番衛王也是替陛下辦事,但有沒有可能定國公有所傾向?可如果他真的有所傾向,爲何又要針對齊王呢?這也解釋不通啊!”
當第一百顆果仁入口,一直沒開口的楚王滿意地看了一眼桌上的隊列,緩緩將口中的果仁嚥下,直接道:
“找一個御史,明日朝會,彈劾定國公和安國公巧取豪奪,強佔他人資財,真相便自然明瞭了。”
幕僚微微怔了怔,旋即反應了過來,“殿下英明,小人這就去安排。”
“記得找一個明面上跟咱們沒什麼關係的。”
“是。”
吩咐下去之後,楚王便讓下人打來一盆水,慢慢洗着手,然後接過下人遞來的擦手巾,仔仔細細地擦乾了手,又將擦手巾迭好,才遞了回去。
做完這些,他站在房間正中,想到江南那邊的情況,微微皺起了眉頭。
眉心的川字,依舊十分對稱。
當這個消息,傳遍整個中京之前,早已被送入了宮城之中。
但此刻的天德帝,和童瑞談論的,卻是另一件事。
隨着暑熱稍減,清風漸起,天德帝的蒼老似乎也被拂散了不少,人也精神了些。
他靠在御榻上,手中翻着一本奏摺,忽然開口道:“楊進死了,你可知道?”
童瑞連忙點頭,“老奴知道。”
“可有怨恨?”
“老奴不敢欺瞞陛下,在剛剛得知消息時,老奴的確有些不悅,衛王殿下在大庭廣衆之下殺了他,手法着實也粗糙了些,但想到這個狗東西犯下的那些事情,愧對陛下的栽培,老奴便沒了怨氣了。”
天德帝聞言緩緩道:“你不止應該沒怨氣,你還應該感謝衛王。”
童瑞疑惑擡頭,“老奴愚鈍。”
“楊進的手腳很不乾淨,若是回了京城,你能怎麼辦?保下來?還是認真審?你若保他,朕會如何看你?你若審他,豈不讓手下人寒心,而且你就不怕審出些別的事情?”
童瑞當即面色一變,連忙跪下,“老奴在陛下身旁,從未有過不法之舉。”
“起來說話,朕只是打個比方,萬一他胡亂攀咬保命呢?”
天德帝淡淡道:“壞了的果子,就得早些扔出去,衛王這是替你擔了罵名,絕了後患,你難道不該謝他?”
“陛下說得是,若非陛下點破,老奴還真是愚鈍了。”
天德帝瞥了他一眼,哼了一聲,“老東西,朕就不信你想不到!”
童瑞一臉認真,“陛下之智,仿如山海,老奴如何能及。”
天德帝哼了一聲,“行了,定國公和安國公這個事情,你怎麼看?”
童瑞稍作沉吟,“二位國公爺做些營生也無妨,此事也不是他們挑起,只不過最終結果,難免遭人詬病巧取豪奪。”
“你是屬泥鰍的不成?”
聽見這兩頭不得罪的話,天德帝無語地揮了揮手,“去給朕端一碗蓮子羹來,被你氣得上火了都。”
童瑞訕笑一聲,匆匆朝外走去。
等走出御書房,童瑞臉上的笑容悄然一收。
天德帝說的東西,他真的不懂?那是不可能的。
但他在陛下表明態度之前,卻是不能擅動的。
跟着陛下這麼多年,他早已經熟悉了自己這位主子的心思。
如今陛下已經爲這事兒定了性,那他也該知情識趣了。
他伸手招來一個心腹手下,“聽說寧妃娘娘這幾日休息得不是很好,你去準備些上好的安神之物,稍後咱家親自給娘娘送去。”
手下連連點頭,匆匆下去準備。
童瑞的目光,望向東宮方向,眯了眯眼,轉身下去給天德帝準備蓮子羹了。
而御書房中,天德帝合上奏摺,閉上眼睛,手指輕輕敲着,在腦海中轉着念頭。
關於楊進的死,他方纔與童瑞說的只是其中一點。
他同樣從中,看到了衛王想要與他傳遞的念頭,那就是與江南集團勢不兩立的決心,同時又能準確控制戰火燃燒範圍的能力。
這孩子,比自己想象的還要優秀啊!
接着,他便又想起了今日這場鬧劇。
他輕笑一聲,並沒有太在意。
因爲他知道,自然會有人跳出來,暴露自己的目的。
天色漸晚,收到定國公府回帖的魏奇山,坐上馬車,來到了定國公府。
在管家的親自帶領下,他一路來到了客廳之中。
稍坐了一會兒,便聽見一個粗豪的聲音響起。
“魏大人,你這莫不是來向老夫問罪來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