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通和莫先生懷揣着滿滿的信心,來到了巡撫衙門。
以嚴通的身份,自然是不用等候通報的,直接進了待客廳中。
不多時,宋溪山就走了進來。
原本挺胸擡頭的山西巡撫,在瞧見莫先生身影的一瞬間,弓腰堆笑作揖,露出些許謙卑,“莫先生,你怎麼來了?”
莫先生微微一笑,“在下在太原已經待得這般久了,自當不時來拜訪一下宋大人這個父母官啊!”
宋溪山聽出了其中的敲打和不滿,但只能裝傻,連稱不敢。
嚴通開口道:“宋大人,如今衛王殿下踟躇不前,朝廷官軍寸功難建,你就沒有什麼想法?”
若是平日,嚴通敢這般跟他開口,宋溪山一個眼神就能壓得他低頭。
但有楚王使者撐腰,宋溪山也只能強壓着怒火,淡淡道:“嚴大人這話好沒道理,本官是山西巡撫,又非太原衛都指揮使,沙場征戰之事,與本官何干?”
嚴通同樣微微一笑,言語毫不客氣,“宋大人,如今是莫先生大度,看你是封疆大吏,願意再給你一個機會,你可要審時度勢啊,再裝傻充楞可就沒意思了。”
按理說,嚴通這樣的話,是非常不合適的。
太過直接,太過無禮,更太過施壓,既不符合這等層次的交談規矩,也不符合他目前的身份。
但世間之事,很難有個絕對的標準,面對不同情況,往往會有不同做法。
比如談判之時,爲何往往都是副手做主力?
爲的就是將話說得更直白,更坦蕩,而且在細節上可以摳得更明白,既不至於讓一把手赤膊上陣斤斤計較而掉份,也可以在遇到實在快要談崩了的時候,負責拍板的一把手可以出來和稀泥,將局面再重新拉回來。
所以,在有莫先生在的情況下,嚴通便自然扮演了這樣的角色,他也必須扮演這樣的角色,這是他在今日這場談話中的生態位。
宋溪山皺眉看着嚴通,“嚴大人,你這是何意?”
嚴通輕哼一聲,“衛王這艘船顯然是不行的,莫先生願意給宋大人一個機會,楚王殿下也願意給宋大人一個機會,下官也是爲了宋大人好,希望宋大人不要不識好歹。”
莫先生默默觀察着宋溪山的表情,卻發現他在嚴通如此直接冒犯的言語下,似乎依然沒有動怒的樣子,不由心生警惕。
宋溪山的臉上緩緩露出幾分不屑,“呵呵,嚴大人,你這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本官身爲朝廷的山西巡撫,自當以安民爲本,希望早日結束三晉亂局,怎麼就叫不識好歹了?難不成非要如你一般,眼中只有富貴權位,攀附權貴,以禍亂百姓爲進身之階,才能算聰明嗎?”
嚴通一愣,似乎完全不明白宋溪山爲什麼會說這樣的話。
推己及人,他根本無法理解這種將草民看得比自己前途還重要的想法。
父母官,父母官,我都當你們父母了,你們不該念着養育之恩好好爲父母無私奉獻嗎?
更何況,宋溪山竟然敢當着莫先生的面說這樣的話,他真當楚王殿下是沒牙的老虎不成?
莫先生聽見這話,也同樣錯愕地看着宋溪山,他完全沒想到宋溪山不僅拒絕了自己的再度拉攏,還出言嘲諷。
難不成發生了什麼他不知道的變故不成?
可楚王殿下如今勝局已定,還能有什麼變化?
錯愕之後,嚴通偷偷瞥了一眼莫先生,覺得自己應該做點什麼,不能任由宋溪山這麼猖狂,不然莫先生的臉往哪兒擱!
他語氣冷冷地對宋溪山道:“宋大人,你莫非真以爲你是山西巡撫就奈何你不得了?”
莫先生聞言,立刻死死地看着宋溪山的臉,想要從他的表情中分析出點什麼。
但沒想到,身爲上官的宋溪山聽見這樣的言語,竟還是沒有生氣,只是淡淡地看了嚴通一眼。
那一眼,充滿了嘲諷,充滿了鄙夷,充滿了和當日衛王看田有光一樣的憐憫?
莫先生的心頭咯噔一下,徹底覺得不妙。
他正要拱手告辭,以圖後算,但沒想到宋溪山的聲音緩緩響起。
“還沒來得及告知莫先生,昨夜衛王已經拿下黑虎寨,黑虎寨幫衆潰散,此戰傷亡不過五百,繳獲不俗,衛王殿下已經朝着紅鷹寨繼續進軍了。”
聽見這個消息,莫先生面色一變。
不是因爲一個黑虎寨有多重要,而是衛王正在繼續着他的勝利。
一個常勝將軍的威望的確可能會因爲一場失利而聲名盡毀,但若是他繼續得勝,新得的每一場勝利,都將遠遠超出那一戰本身的意義,直到他出現失敗。
衛王,沒有失敗。
這就很讓他擔憂了。短暫的沉默後,嚴通直接開口質疑,“不可能,昨天還毫無存進,今天我們一來他就奪下黑虎寨了,宋大人這是把我們當傻子嗎?”
宋溪山淡淡道:“你難道不是嗎?”
他看着勃然大怒的嚴通,冷聲斥責道:“軍國大事,本官安敢信口胡謅?還是在有莫先生在這兒的情況下?”
嚴通還要說什麼,卻被莫先生伸手按住,而後莫先生朝着宋溪山拱手,“如此,是在下叨擾了,告辭!”
嚴通有些不甘地跟着莫先生起身,似乎還覺得此番徒勞無功,又被宋溪山連續羞辱,心頭很是不忿。
沒想到宋溪山的聲音再度想起。
“莫先生。”
莫先生停步回望,眯起眼睛,難不成你宋溪山還敢羞辱我不成?
如果宋溪山真敢對他冷言相向,他可就得好生考慮一下楚王殿下的處境是不是有危險了。
宋溪山站起身,笑着道:“以莫先生你的身份,下官自然不好阻攔,但是,這位嚴大人怕是走不了了。”
嚴通不屑道:“什麼意思?你還能扣留本官不成?”
“倒不是扣留,是有些公務,要請嚴大人解釋一下。”
宋溪山的話音落下,一個身影便出現在門外。
山西按察副使葉良秦一臉嚴肅地看着他的頂頭上司,“嚴大人,近日太原城中,有數名官員因爲貪贓枉法被查獲,但他們都說,你以按察使的身份給他們出具了證明他們清白的保書,你作何解釋?”
Duang!
嚴通只感覺遭了當頭一棒,腦瓜子登時嗡嗡作響,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葉良秦上前一步,神色威嚴,死死盯着嚴通的臉,“嚴大人,你身爲按察使,爲官員清白出具擔保,可有查證?而且你哪兒來的權力以按察使的身份爲他們出具保書?胡亂用權,干擾按察使司辦案,知法犯法,你該當何罪?!”
嚴通終於回過神來,慌張道:“你說他們犯法就犯法了?”
葉良秦沉聲道:“人證物證俱在,嚴大人可以隨意查驗!可既然是這樣的貪腐濫權之官,嚴大人如此行事,到底是爲何?”
聽着葉良秦的話,在這初春時節,嚴通的額頭上,竟滲出了汗珠。
他身爲按察使,大肆抓人,說得過去;
抓完了人,又放人,也說得過去;
但偏偏以按察使的身份給官員出具清白擔保文書,有問題!還是大問題!
他這才明白,爲何葉良秦當日會那麼恰好地出現,更是徹底明白了當日之局的陰險之處。
他怒道:“那是你騙本官出具的!安能在此刻指責與本官!”
葉良秦冷冷一笑,“首先,你大肆抓人,我身爲佐官就表示了明確的反對;其次,你後來改變主意,衆官不幹,我只是讓你爲他們澄清一番,是修正你當日的錯誤,安定因你而亂的人心!可有半個字提及了需要爲他們出具擔保文書?這完全是你自己的亂權,安敢胡亂攀咬於本官!”
一聲本官,帶着葉良秦的野心和自信,讓嚴通搖搖欲墜。
但他還不願就此倒下,“本官是朝廷任命的山西按察使,別說你只是本官的佐官,就算是地方巡撫,也無權處置本官!”
的確,按照朝廷制度,宋溪山和葉良秦能做的也只有上奏朝廷,請皇帝和中樞定罪。
但他們倆沒辦法,不代表此刻的太原城中,沒人有辦法。
宋溪山從懷中掏出一封文書,“衛王殿下軍令,山西按察使嚴通,濫用職權,導致太原城中人心惶惶,大軍後方不穩,着奪官下獄,待稟明朝廷之後,再做定奪!”
嚴通陡然愣住,他忘了,陛下給了衛王都督山西軍政事的權力,山西巡撫衙門、三司衙門並各屬官,皆聽調遣,拿下自己這個按察使,名正言順!
爲今之計
嚴大人扭頭,祈求地看向莫先生。
莫先生也嚥了口口水,他沒想到衛王的人這麼狠,更沒想到宋溪山和葉良秦這些山西官員居然鐵了心地站在衛王那頭。
他猶豫着,要不要豁出去保一下嚴通。
畢竟如果嚴通也沒了,他手底下騰挪的餘地就很小了。
就在這時,宋溪山的聲音緩緩響起,“莫先生,你放心,我們不會把你怎麼樣的,不過山西內政,你還是不要插手太多的好,你說呢?”
我們
莫先生擡頭,瞧見了宋溪山那雙目光深邃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