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爭沒有公開露面,他一直就待在城樓裡,從窄小的窗口看着、聽着,心裡沒有一絲激動。
還來得及嗎?這是吳爭一直在心裡盤算的問題。
但吳爭並不後悔,捨不得兔子打不了狼。
因爲,任何勝利都是需要代價的,不是嗎?
只是,吳爭終究是有些心痛了,蔣全義和那數千身經百戰的老兵啊……原本吳爭是想將這支軍隊,遴選出三千人,改編成一支快速反應部隊的,用軍工坊新研製的連發槍去裝備他們。
還來得及嗎?
吳爭扭頭對宋安道,“傳令給廖仲平,他……是時候動動了。”
……。
很多時候,人都是從衆的生物。
戰鬥時也一樣。
人,需要榜樣,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
榜樣激發人的鬥志,令人不怕痛、不怕流血、不怕死,可以以少勝多、以弱勝強,可以化腐朽爲神奇。
歷朝歷代,帶兵的將領,不管級別多高,在他身邊一定環繞着那麼幾個敢死之人。
平常優渥有加,戰時讓他們帶頭去拼命。
古時叫先登,後世叫排頭兵、敢死隊。
其實,華夏數千年的戰爭文化中,兵法都是換湯不換藥,歷史也不是尋常人書寫的,就是那麼幾個敢死之人的信手塗鴉描繪的。
戚家傑,就是這樣一個人。
不怕死的人其實不可怕,可怕的是知道自己應該去死的人。
因爲這種人,再無什麼可以阻撓他赴死之心。
而且,這種人的死,一定有意義,因爲他有一個執着的目標,爲何而死?
在阻攔替換哥哥時,戚家傑就已經明白,這仗贏不了。
贏不了,還要打,那是蔣將軍不樂意撤退,爲何不樂意,因爲海州一失,淮安府甚至連帶着揚州府就會被敵人一舉貫穿。
道理很簡單,戰事很難辦。
所以,戚家傑在入城前,就已經抱定了必死之心。
不爲別的,只爲榮譽,戚家三代人,用命攢下的榮譽。
當面對濟席哈所率鑲黃旗騎兵,兵臨南門城下時,戚家傑就已經放棄一切抵擋的幻想了。
海州的城牆雖高,高兩丈五尺(約八米),可對於騎兵而言,在馬上飛射,六米的距離,幾乎是將箭矢頂着守軍的鼻子射。
海州方圓小,城牆不長,這就使得敵人的兵力非常稠密,攻擊強度非同小可。
關鍵是敵人來得突然,許多原本可以從容佈置的設施都來不及佈置,城頭上數十門虎蹲小炮,對於飛馳的騎兵而言,只有阻嚇力,沒有殺傷力。
既然沒有幻想,那就抱定拼命的念頭。
在城牆上守軍被敵人第一波攻擊來懵了之後,戚家傑毫不猶豫地率預備隊衝了上城頭。
在上牆之前,戚家傑指着自己身上八個手雷,對士兵們道:“咱們若活,全軍必潰,咱們若死,將軍就有時間從東面突圍。與我一起衝上去,讓那些北狗看看,咱們南人的骨頭多硬……如果我怕死退了,你們任何人都可以朝我開槍……!”
一語成讖!
戚家傑死了。
其實在戚家傑率三百預備隊衝上城牆時,戰況已經非常險惡。
濟席哈是有備而來,雖說所率是騎兵,可從沭陽帶來了不少的攻城器械。
大軍至南門外後,濟席哈毫不猶豫地選擇強攻。
在遊騎飛射的掩護下,至少有一千士兵架雲梯登城。
總共才兩丈五尺的城牆,攀爬幾乎在眨眼之間就可完成。
守軍不得不冒着敵騎飛射來的箭矢阻敵,紛紛被箭雨殺傷。
也就是說,當敵人攻上城牆時,守軍已經死傷過半,根本無法抵禦。
戚家傑率三百預備隊衝上城牆時,正是守軍即將潰敗之時。
可也正因爲這樣的急迫,戚家傑更沒有選擇。
於是他一把扯開了引火索,徑直衝着上城牆敵人最密集的一處,衝去。
伴隨着火光、濃煙和震耳欲聾的爆炸聲,一切似乎都是那麼的自然,自然地去死。
甚至,沒有留下一句話,一聲口號。
可這一切,在追隨戚家傑身後衝上城牆的預備隊士兵眼中,那是怎樣的一種決絕啊?
官長敢死,士兵就敢死。
一頭狼能把一羣羊變成一羣狼。
何況這些被蔣全義五年前從江都帶到海州,來來回回輾轉上萬裡的老兵,他們從來不是羊。
不需要鼓動,更不需要逼迫。
三人,五人,十人……當整道城牆被硝煙、火光和爆炸聲籠罩時,就不可能再有勝利者了。
事實上,不怕死的加上有準備的,在這種沒有勝利希望的戰場上,往往是佔大便宜的。
兩軍交戰,最大的傷亡往往是在僵持和對峙、膠着時,真要已經分出了高下,那麼佔上風的那方,就可以輕鬆地打潰落了下風的那方,基本產生不了多大的傷亡。
譬如眼下,一旦城破,守軍就會被敵軍人潮衝潰,接下去的時間裡,你不想逃命都不成,就算有想拼命的,悍然揮刀時會發現,有數把刀來架,然後又有數把刀抽冷子捅入你的胸腹之間。
但被戚家傑這羣人這麼一衝,雙方的戰損,頓時從原來的失利扭轉過來,甚至敵軍的傷亡迅速反超了。
這不奇怪,守軍畢竟佔着居高臨下的優勢,一團爆炸引發的震盪氣浪,足以掀翻一架雲梯,甚至波及到周邊,這就造成了敵人的優勢迅速變爲劣勢。
當預備隊後續者見城牆上已經找不見敵人時,就衝着雲梯上的敵人和身撲去了。
爆炸如同一朵朵牡丹花在城牆上綻放,十數架雲梯迅速被摧毀,敵人的身體如同下餃子般地落下,身處其中的人或許來不及感受到恐懼,可對於在遠處觀看的濟席哈和後軍而言,這種打心裡泛起的震駭,是無以復加的。
敵人終於退了。
城牆上倖存的守軍,慢慢湊到城垛口,默默地看着敵人如潮水般地後退。
他們的眼中滴落滾燙的淚水,這不是劫後餘生欣喜的淚,而是驕傲的淚,是被戰友用生命換來他們倖存而感恩的淚。
僅餘二百多人,短短不到一個時辰,整整一千人的一個營,就留下二百多人了,其中半數以上還帶着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