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有禮,我是凌出的嫂子。”小晚上前道,“請問公子有沒有見過凌出,知不知道他去了什麼地方?”
“那日我在路上遇見他,他說家中有事要立刻返鄉,託我向學裡告假,之後便再沒見過他,我以爲他回黎州了。”畢振業好生回答他們,他自然是聰明的,便問,“難道他沒有回家。”
小晚頷首:“與我們相熟的朋友送信來,說他回家了,但是我們等了很久也沒見他回來,就一路找到了京城,結果連人影也沒看見。”
畢振業見這小娘子神情淡雅氣色蒼白,雖然談吐舉止禮貌合宜,但不拽那些文縐縐的言辭,說話清清楚楚,十分爽利。
他知道凌出的哥哥叫凌朝風,是黎州府白沙縣凌霄客棧的掌櫃,連客棧裡打雜做飯的人他都知道,還知道他哥哥前年娶了一個鄉下姑娘。
而此刻,邊上的這位姑娘開口就不同了,連憶禮貌地說着:“公子若是見到凌出,請轉告他,家中十分着急,我們眼下住在他曾落腳的客棧,四五日內暫不會離開。公子若有任何消息,請您撥冗到客棧相告,我們必當感激不盡。”
畢振業覺得,這位姑娘,莫不是家中書香門第,就該是大戶人家的千金,可他所知道的客棧裡,卻沒有這麼一號人物,她與凌出又是什麼關係?那客棧真是神奇得很,到底發生過多少故事。
畢府的人見少爺與陌生人說話,便上前來詢問怎麼回事,怕少爺被壞人糾纏,畢振業將他們喝退,好心地與小晚說:“我與凌出是同窗,自然不能不管他的事,家中能出幾分薄力,請嫂夫人放心,我會盡力幫忙尋找他。若有消息,一定立刻到客棧相告,嫂夫人在京中若有不便,也請不要客氣,在這裡你們就能找到我。”
“多謝公子。”小晚和連憶都很感激,雖然他們還不知道,這位到底是什麼人。
畢振業離開學堂,一路都在想凌出的事,到了家門,連妹妹在門前等他,他都沒在意。
“哥,你中邪啦?”寒汐上前來,在他眼前晃一晃,“你看不見我?”
“臭丫頭,就不能念我好。”畢振業嗔道,“你這樣胡說,奶奶又該責備你了。”
“是啊,你是玉你是寶,連說你不好都不行的,可我呢,皮實得很,不打幾頓不老實。”寒汐不服氣地說着,“奶奶就是偏心。”
畢振業笑道:“奶奶近來不怎麼責備你了不是,也不用家法嚇唬你了。”
寒汐得意洋洋地說:“那可不,現在我可是和奶奶有小秘密的了。”
她一說出口,趕緊捂住了嘴。
畢振業瞥她一眼:“什麼秘密?”
寒汐連連擺手:“我可什麼都沒說,我什麼都不知道。”
小姑娘一溜煙地跑了,畢振業輕嘆,但見家人來找,老爺在書房等他。
在家人眼中,少爺懼怕老爺,其實畢振業並不怕他爹,他只是很無奈罷了。
無奈自己不夠本事,不能在父親面前挺起腰桿,上一回考試他只得了十一名,自己都覺得顏面盡失,又怎麼敢在父親面前放肆。
“爹爹。”畢振業恭恭敬敬地站在書房門裡。
“你走近些。”畢丞相打量了兒子有一番,便道,“等下換了衣裳,隨我到將軍府去,衛將軍平寇有功,皇上賜下御酒,要大臣們前去恭賀。”
“是。”畢振業答應下。
“再有一件事。”畢丞相說,“我要你爲寒汐提親。”
畢振業一怔,擡眸望着父親:“提親,向誰提親?”
“蠢材。”畢丞相慍怒,“不知變通。”
“向衛騰飛?”畢振業不自覺地念出這個名字,但腦中一想,忙道,“父親,衛騰飛已經三十二歲了,寒汐才十七歲。”
畢丞相皺眉:“這又如何,倘若是家中原配過世,年輕的繼室入門,莫說差十五歲,差五十歲也多的是。”
“嫁到川渝,千里相隔,奶奶必定不同意。”畢振業還想爲妹妹爭取一番。
“閉嘴。”父親呵斥,“你只要在今日的聚會上,向衛將軍提出,想將妹妹嫁給他,其他的事一概不用你管。我希望你像個男人,遇事果斷一些,不要扭扭捏捏,叫我恨得牙癢。”
畢振業卻是當真不扭捏,正視父親:“寒汐的終身大事,要祖母母親和寒汐都在,要寒汐自己願意,寒汐不點頭,我絕不會開口也絕不答應,爹爹就是要把她捆着嫁出去,我也會去把妹妹搶回來。”
丞相大怒,衝上前揚手就要扇兒子的耳光,可他眼裡一貫沒出息的兒子,卻毫不畏懼地瞪着他,父子倆劍拔弩張,畢丞相去放下了手。
他沉甸甸地說:“這件事不用你出面了,可你要給我好自爲之,別多管閒事。新君即位兩年,不知不覺,他已經把朝廷裡的舊牌洗完了,哪天我頭上烏紗帽不保,你就再也不是丞相府公子,連你自己也沒資格考功名利祿。你的祖母,你的親孃和妹妹,都會一道去風餐露宿。伴君如伴虎,畢振業,你還嫩得很。”
年輕人抿着脣,無法反駁父親這番話,可他還是憋出了一句:“爹,若要聯姻鞏固地位,你讓我來做,公侯王府的千金,我誰都願意娶。爹,你不要逼寒汐,她不懂事,她會想不通,她……”
“滾出去。”畢丞相說罷,轉了過去。
畢振業走了幾步,又回身,道:“凌出失蹤了,爹可知道?”
畢丞相不言語。
“爹,他的家人……”
“滾!”
外面的家僕,又見少爺垂頭喪氣地從書房出來,猜想少爺必定是又被老爺責罵,下人把這話傳到內院。
老夫人便嘆氣:“他是要畢家絕後嗎?小的不要,大的不疼,讓他納妾多生幾個他也不樂意,當初倒是要死要活的納妾,說到底,他這輩子對得起誰?只怪我生了個混賬兒子,老來不消停,活該遭報應。”
而老夫人說這番話時,畢夫人剛好端着參茶來,站在臥房門外聽得真真切切。
是啊,十幾年過去了,她在婆婆眼裡終究還是個妾,哪怕她侯府出身又如何。
當初丈夫要將她扶正,老夫人也是千萬個不情願,說什麼沒有把妾扶正的規矩,妾就是妾,正室夫人一定要明媒正娶。
畢夫人將參茶交給下人,拂袖而去。
行將暮色,京城裡還是這樣熱鬧。
回客棧的路上,小晚給兒子買了大肉包吃,牽着兒子的手走進店裡,客棧裡不見客人,只有神情嚴肅的人站了一排又一排。
一位貴婦人坐在八仙桌旁,見了他們,忙站起來了。
“小晚,你來了……”似煙一開口,眼淚便落下來。
眼前的人,穿着青灰素衣,系一抹紺色腰帶,烏黑的頭髮上,只有一支銀簪子將髮髻固定,面色蒼白眼眉沉靜,滿身透着清冷氣息。
當初匆忙將綠豆糕包在手帕裡遞給她,溫柔地請她路上吃,讓人一眼就覺得溫暖有朝氣的小娘子,真的是眼前這個人嗎?
“娘娘。”小晚帶着兒子,跪了下去,連憶記得這位當初也曾出現在府裡,如今想來,難道就是當今皇后?她忙跟着一起跪了下去。
似煙慌忙上前,將小晚攙扶起來,哽咽道:“你跪我做什麼,小晚,你要我怎麼辦纔好……”
她的目光,落在邊上胖乎乎的小傢伙面上,他吃着大肉包,滿嘴油汪汪,忽然就衝她笑了。
這一笑,像極了小晚,可似煙聽哥哥說,這是小晚和凌掌櫃收養的孩子。
不久,小晚便與皇后去了樓上客房,連憶抱着霈兒,和彪叔等在樓下,彪叔嘆道:“孟姑娘,我說句不合適的話,只怕當今皇帝,是知道二山的下落的,你看我們的一舉一動,他們都瞭若指掌。”
“那是什麼意思?”連憶問,“您是說……”
“是福是禍,不好說。”彪叔摸了摸口袋,想抽一杆煙,可見大內侍衛和宮女太監站了一屋子,他還是作罷了。
樓上,好姐妹久別重逢,本該是互相抱着稚兒說着歡喜的事,聽着他們笑,聽着他們哭,可現在,卻是這番淒涼光景。
“小公主一定很可愛,可惜沒機會去見一面。”小晚說,“找到二山後,我們就要回白沙鎮了。”
小晚顯然不想提那些事,簡單地說着她們來京城的目的,目光始終低垂着,分明面對面坐着,卻像與皇后隔了千萬裡。
其實她一直都明白,自己一個鄉下丫頭,怎麼能有資格和皇后做朋友做姐妹,那一段緣分來得快去得也快,不過是藏在心裡一份珍貴的回憶。
要知道相隔千里,雲泥之別,他們再相遇都很難,又談什麼朋友和姐妹。
但是似煙從沒這麼想過,她把小晚當真正的朋友,當姐妹,期待着將來的每一次相見,希望她過得好,會爲她喜,爲她悲。
“我只知道,你被村民欺負,凌掌櫃一怒之下火燒白沙鎮,死傷許多人,他帶着你們離開了。”皇后輕輕啜泣着,哽咽道,“可我不知道凌掌櫃身故,我到今天才聽哥哥說,我……”
“娘娘,您別哭了。”小晚看着似煙泣不成聲,不知如何是好,失去丈夫的她尚且冷靜,皇后卻哭得好像她死了丈夫。
“這些日子,我心裡總是沒來由的感到悲傷,會不知不覺就掉下眼淚。”似煙冷靜後,苦笑道,“我還以爲是自己變得矯情了,沒想到是真的,因爲你難過,我就一樣的難過。”
小晚搖頭:“娘娘,我不配。”
“究竟發生了什麼,他們不肯告訴我,我哥哥只告訴了我他看見的事。”似煙抓着小晚的手,輕輕顫抖,“但我不傻,我懂的……可是,他們一個是我的兄長,一個是我的丈夫,小晚,我沒臉來見你。”
“娘娘,不是的,這和您沒有關係,是、是我和相公的命。”小晚終究是動容了,含淚道,“我不想再怪任何人,我只想還活着的人,能好好地活着,我想把二山找回來,讓他出人頭地,完成他哥哥的心願。”
“二山不見了?”似煙覺得自己,簡直活得可笑。
這就是深宮女人的悲哀吧,皇帝不願她知道的事,就算外面的天塌下來了,她也不會察覺分毫,她像是被關進涵元殿的金絲雀,只要嘰嘰喳喳地歡叫就好。
兩個人都漸漸冷靜下來,小晚說了一些事,似煙也說了她所知道的,人死不能復生,眼下最重要的,是把二山找出來。
“你們幾個人這麼挨家挨戶的問,不是法子。”似煙道,“哥哥他願意幫忙,他……”
皇后頓了一頓,她內心糾結而痛苦。她認定哥哥絕不會去追殺凌掌櫃,可難道要爲了撇清哥哥,就把一切都推在皇帝身上?
那是他的丈夫,是大齊的君主,他肩上的無奈,也非常人能理解,似煙也不理解,可她必須站在丈夫的身邊,與他共同承擔。
“我一定幫你,把二山找出來。”皇后緊緊抓着小晚的手,“小晚,相信我。”
“娘娘……我好想回到那年中秋節,我好想……”小晚哭出聲,渾身顫抖着,似煙將她抱在懷裡,陪着她一到落淚。
這是在京城,凌朝風不僅能感受到小晚的悲喜,甚至能聽見她說的話,剛纔每一個字都像是刀紮在他的心上。
原來他曾期待小晚的成長,是多麼的可笑,如果可以,他希望小晚永遠是那個莽撞衝動的小娘子,不論她做錯了什麼,都由他來收拾,就算她把天捅個窟窿,他也會去補。
他不要小晚成長,不要她痛苦。
忽然一道陰風颳過,直衝清明閣而去,凌朝風飛身而出,剛要動手捉拿妖孽,天上傳來聲音:“嘲風,莫要動手,她是奉旨下凡,是和康帝的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