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快似有些不耐煩,天色已晚,從這裡回衙門還有好長一段路,倒也沒太多不客氣,只冷冷道:“凌掌櫃,時辰不早了,可不敢讓知縣大人久等。”
凌朝風明白,耐心地輕輕拿開小晚的手:“不怕,我很快回來,店裡出了人命,總要有個交代。”
“可是……”小晚目光顫顫,已是急得通紅。
“跟着張嬸,在家等我。”他一笑,便轉身跨出門。
“朝風!”看着丈夫的身影往夜色裡去,小晚的心好像被挖走了一塊。
凌朝風稍稍頓足,雖是背對着小晚,卻是笑了,這還是他第一次聽見小晚喊他的名字。
“晚兒,別怕,掌櫃的很快會回來。”張嬸跟上來,摟着她勸道,“我送你回屋子裡去。”
“嬸子……”小晚哽咽,本是要哭的,可轉身見商隊的夥計三五成羣衝着他們指指點點,便不自覺地挺起腰桿,她纔不要哭給這些人看。
跟着捕快一起走的,還有馮老闆,他們本是兄弟三人,死的是老二,還有位三爺留在這裡,小晚跟着張嬸上樓時,那馮三爺坐在樓梯口的八仙桌旁,小晚隱約聽見他念“死得好”。
張嬸也聽見了,孃兒倆對視一眼都沒做聲,匆匆上樓去。
馮二爺的屍首已經被送去衙門,待仵作驗屍判明死因,找出兇手後,纔會歸還。但這似乎不重要,重要的是商隊價值連城的貨物還在客棧的地窖裡,所以大部分人留在這裡,不是等衙門的結果,而是守着他們的貨。
人既然在這裡,便要照樣伺候他們吃飯喝水,自然住店的錢也是照收,樓下叮叮噹噹一陣,商隊的夥計們終於都吃了飯回房歇着,客棧裡重新安靜下來。
小晚坐在窗前,趴在窗櫺上,嬸子說讓她別再下樓,碗筷什麼的明天天亮了再收拾,可是明天天亮了,凌朝風會回來嗎?
這才幾天呀,剛過上幾天好日子,就急轉直下,從孫夫人到馮二爺,回回都是麻煩。
“相公。”小晚忍不住哽咽了。
如果老天要把凌朝風從她身邊帶走,不如一開始就不要給她,再讓她回到從前的生活,不是吃不起苦,而是會徹徹底底明白,她的人生沒有希望。
月光灑進來,小晚擡起淚眼。
就是從這扇窗,她第一次看見自己的丈夫,雖然當時被嚇得魂飛魄散,可現在回想起來,只記得他威風凜凜,凌朝風超出了她曾經對未來夫君的一切想象,不論是樣貌,還是他對自己的好。
從前後娘打她,劈頭蓋臉怎麼順手怎麼打,有一天她孃家的親戚來,說是打臉外人看得見,而且臉打壞了將來不好嫁人,哪怕賣給人牙子,也是漂亮的比醜的值錢。於是後孃再打她就不打臉,而她越長越好看,成了青嶺村裡最漂亮的小美人。
可惜命太硬,而後娘太潑辣,同村的人不敢要她,往外頭嫁,人家嫌命硬壓禮錢,後孃就覺得不值當,十五六歲的年紀也不算大,就一直拖着。
其實也不是她難嫁,也不是真的沒人家要,是後孃想用她的臉,多賺一些錢。
如今遇見凌朝風,小晚也不知道,是她運氣好,還是繼母運氣好。現下出了這檔子事,凌朝風若是坐大牢,她就是吃再多的苦,也要等着丈夫出來,可若是殺人償命……
小晚猛地搖頭:“不會的,相公沒有殺人。”
外頭一陣風吹過,能聽見牀單在風裡撲騰的聲響,這一天忙忙碌碌下來,竟都忘了把牀單收進來。
小晚趕緊下樓跑到後門,可她身子嬌小,捧不住幾條,非要來回幾趟才能收完,她抓着牀單,心裡只是略略有個念頭,若是能一下子就收完該多好。
而接下來發生的事,讓她目瞪口呆。
只見牀單掙脫了夾子,乘風而起,徑直從她屋子的窗口飛進去,眨眼功夫,繩子上就空蕩蕩,連她捧在身上的牀單也飛走了。
小晚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僵硬了片刻,趕緊跑回樓上,一牀一牀的被單枕巾已經疊整齊擺在桌上椅子上,而張嬸聽見動靜上樓來看她,瞧見這光景,忙道:“哎呀,我把這件事忘了,晚兒,你真是太勤快了。”
小晚茫然地看着她,張嬸說:“開庫房動靜大,別叫他們以爲我們是開地窖惦記他們的東西,我明天早上來收,晚兒,你早些睡,把門反鎖上。”
“嬸子……”小晚說不出話。
“不怕,我和你叔還有二山,今晚都住在二樓,那些人不敢上來。”張嬸說完,就關上門走了,還叮囑小晚鎖門,等聽見裡落鎖的聲響,才離開。
小晚站在門前,怯怯地望着那堆疊好的牀單枕巾,嚥了嚥唾沫,忽然一個激靈,跑到桌前跪下,雙手合十虔誠地祈求:“凌朝風他沒有殺人,求您保佑他,保佑他……”
她又求又拜,對着一堆牀單,怕是別人瞧見,一定當她是瘋子,可小晚知道發生過什麼。
拜完了,她跪坐在地上,十指並在一起,不經意地,目光落在了無名指上的玉指環。
一縷月光透過窗戶,剛好落在手上,玉指環在月色裡泛出瑩潤的光澤,她摸了摸戒指,口中唸唸有詞,又從桌邊膝行到窗下,向着浩渺星空,深深叩拜祝禱。
一夜相安,隔天彪叔和張嬸起個大早,要爲客人準備早飯,二山下去開店門,匆匆跑回來說:“嬸子,底下門開過。”
“難道是掌櫃的回來了?”張嬸皺眉,悄然上三樓來,伸出手指頭在新房門上輕輕一戳,門竟然開了。
屋子裡空無一人,牀鋪整整齊齊,不知是一夜沒睡還是早起就整理好的,而新娘子,不見了。
“晚兒?”嬸子在樓上樓下找了一圈,都不見穆小晚的身影,她忙吩咐二山,“你去追,一定是去衙門找掌櫃的了。”
這會兒功夫,天才剛剛亮,可小晚在月亮高懸時就出門了,二山追出客棧時,她已經到白沙鎮了。
到底是十里八村最熱鬧的地方,沿街店鋪攤子都在準備開張,晨曦裡,各店的夥計忙進忙出,小晚腆着膽子上前問:“小哥,請問您知道縣衙在哪兒嗎?”
那些人打量小晚,大清早問衙門在哪裡,自然惹人奇怪,他們擡手一指:“往北走,最北邊就是。”
她千恩萬謝,便要找去,只見對門的店卸下門板打開鏤花木門,屋檐底下走出漂亮的年輕女子,紗裙飄飄,她擡頭張望天色,滿意地一笑。
一回眸,和街這邊的小晚對上了目光,小晚認得,是那位自稱開胭脂店的嶽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