樑夫人一聲尖叫,噬心藤竄回少年體內,心臟處紅芒閃爍,映出一株幼苗樹形,千枝如垂柳,那顆妖心好似果實懸掛其上,晶瑩如血跳動着。
九首青獅龐大的妖軀隨後無聲尸解,化爲無數零星碎芒,自覺遊引而至撐傘少女初鴻的體內。
然後那對兄妹循聲轉頭。
樑夫人癱軟無力,跌坐雨水之中。因驚嚇過度,魂不守舍,已開始胡言亂語:“鬼……男鬼噬心,女鬼吞形,討債來了。”
這話一出,人心不穩。
身旁侍女與府中衆衛陷入慌張與紛亂,不由自主開始退卻,大有樹倒猢猻散的勢頭。老管家陳登苻躲在衆人身後,趁機偷偷溜走,找孫兒逃災去了。
相比這些人,奔波闖蕩半輩子的樑雨生顯然更爲持重。行商多年,他見過不少修行者。他知道修行者之間因大道跟腳不同,有十四觀的說法。
書卷觀,清淨觀,紫薇觀,名劍觀,真元觀,縱橫觀,時令觀,混沌觀,熒惑觀,幽冥觀,非常觀,神衍觀,偃甲觀,銅臭觀。
儒禪道劍武辨農,妖魔冥異神偃商。
他同樣知曉,十四觀之中,同境界下若論殺力,名劍觀絕對位列前茅。故而當初重金聘請仙門高士任府內供奉時,他找了位劍修。
一位名叫宴客的劍修。
如今九靈青聖已死,那名劍修供奉便成爲了他此刻唯一的希望。在希望到來之前,樑雨生告誡自己,要儘量拖延。
這位樑府家主右手藏於袖中,悄然握碎了一枚雕着浣花的薄薄玉片,玉片浣花紋中蘊有供奉宴客所留的一縷名劍氣,緊迫時求救所用。
然後他花了數息時間讓自己平復波瀾不已的心境。
他沒有安撫嚇破膽的夫人與渙散的人心,而是選擇對十數米外的那位少年開口:“你想要什麼,任何補償,我們都可以談。”
樑雨生的聲音有些發澀。
畢竟只是凡夫俗子,親眼目睹九靈青聖一顆赤紅妖心被少年吞噬,即便強壓着心頭震撼,還是避免不了一陣後怕。
“談?”付墨生嗤笑一聲,影如鬼魅剎那欺身而至,“樑家主覺得,這是一件可以商談的事情?”
“世間萬物皆可交易。天賦,靈魂,命運,因果,乃至萬里山河,只要價錢合適,沒有不可談的。”
樑雨生微微後仰,雙頰直冒冷汗。
他是個商人。稱量山河,定價萬物,本就是商人的覺悟。
這對兄妹今夜所爲,左右不過是個公道。
公道。
天真且可笑的兩個字眼。
樑雨生行商第一日,便學會了定義它的價值。所以在他看來,事情並非沒有商量的餘地。
“這就是你的公道?”付墨生罕見狂怒。
樑雨生慌張失色,手中畫傘滾落,頃刻便大雨澆頭,狼狽不堪,“就算樑府虧欠於你,但你兄妹二人如今不是安然無恙地站在這裡?”
付墨生猙獰大笑,連說了三個好字,而後伸手探入樑雨生心窩,稍一用力,捏碎心臟。他冰冷地凝視着樑雨生定格的神情,“你若也能死而復生,再來與我談補償二字。”
樑家家主僵直倒地,口中血沫不停涌出。一衆不入流的府中護衛頓感大難臨頭,刀兵丟了滿地,四下逃竄。
自家夫君慘烈的死狀映入眼簾,竟讓樑夫人又恢復神智。墨綠緞面的留仙裙沾着泥水,爬到樑雨生身前,撕心裂肺。
她惡狠狠地瞪着瘋魔少年,發出此生最後一道樑府主母的號令。
歇斯底里!
“殺了他,殺光他們……”
終是沒有人再聽命於她。
捧衣和薑茶兩名忠心耿耿的侍女,在她發號施令之前自尋死路,要對瘋魔少年出手,下場可想而知。
付墨生沒有捏碎她們的心臟,而是在她們體內種下了魔道手段泣血錄。緊接着,無數血刺破體而出……
少女初鴻撐傘而來,站在少年身旁,默默將雨傘擋在了哥哥頭頂。
雙眼飄逸着血霧的付墨生蹲下腰身,緩緩伸手握住樑夫人纖細的脖頸。
“去冥城懺悔吧。”
那雙歹毒而又美麗的瞳孔中,恐懼無限擴大……
樑夫人瀕死之前唸叨了一個名字,樑府供奉的名字。
宴客。
宴客是位劍修,更是位少年。
他的穿着很普通,怎麼看也不像是被樑雨生重金供養的樣子。可此時他所在的地方,又遠非囊中羞澀之人輕易便能進的。
那是一座銷金窟。
九獅蓮城裡能夠稱爲銷金窟的地方只有一處,天下香滿樓。
宴客只覺得第一莊所經營的天下香滿樓的確名副其實。
酒香,女人更香。
珠紅簾,輕紗幔。他盤膝閉目坐在牀榻上,背後負着帶鞘長劍。劍眉輕鎖,看起來煎熬又痛苦。
他當然不是在修行,誰會在天下香滿樓這種地方修行?
他更不是在磨練劍心。
他身邊羣鶯環繞,溫香軟玉。四位豔冠一樓的嬌俏花魁披着單薄輕紗,或躺,或伏,或貼,或暱,媚態百生,宛如妖蛇一樣纏繞全身。
可他只顧着默誦劍經。
“劍者,天之刑也。藏鋒於太虛,孕芒於混沌,動如紫電剖鴻蒙,靜若玄冰鎖大荒。斬七情如刈草,斷因果若抽絲……匣中雷鳴非我意,袖裡青蛇本是空。待到星沉滄海日,方知劍在有無中。”
一遍又一遍,滔滔不絕停……
有心無膽的少年一年前離開西都崑崙境,本意去鴻都學宮修行並磨練劍道,途徑九獅蓮城時壓抑不住心火,一咬牙一跺腳,壯起膽子逛了趟名傳天下的天下香滿樓。
於是乎……他耽擱了鴻都學宮的開學報名,盤纏路費皆耗盡。
沒能趕上那一屆,少年只好逗留城中欲尋個差事謀生,恰逢樑雨生招募府中供奉,報酬豐厚,又指明非劍修不取,宴客便去碰碰運氣。
哪知放眼九獅蓮城,只有他一位過路劍修應招。造化使然,他便成了樑府的座上客卿,名義供奉。
一年以來鮮有的兩次出手也不過是替樑府震懾山中匪寇。不像今夜,樑雨生握碎那枚玉片時,少年背後,鞘中寶劍驟然鳴吟,顫動不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