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遷縣的官衙庫房順利打開,陳文心有幸一見地方官衙的庫房是什麼模樣。
只見那倉中糧食堆積如山,直頂到樑下。
她湊近細看,搬米的差役見了,都拱手侍立在一旁。
除了新米的芬芳,還有腐爛的氣息。
陳文義用劍在底下堆的米袋上紮了一個小口,裡頭滿滿地流出一些發黑的米來。
“這些是陳米,恐怕有堆積了二三年了。”
糧倉堆得太高,底下的陳米壓着,一直沒有被拿出來,就會產生黴壞。
身後的倉管小吏連忙道:“娘娘、將軍明鑑,兩江之地富庶,糧食充足。偌大一個縣衙倉庫,有些許黴壞也是正常的。”
陳文義收了劍,“那黴壞的米如何處置?”
當然是給災民吃了。
那倉管小吏幾乎要脫口而出,一句話從嗓子眼裡吐出來,又在嘴邊咽回去了。
“黴壞的米,定期會清理,然後丟棄。”
他表情的糾結模樣叫人看着就好笑。
陳文心也不是不辨是非之人,一個管倉庫的小吏能有多少權力呢?
何必苛責於他。
況且皇上說了,水至清則無魚。
這句話,她牢牢地記着。
米糧運出陰暗的糧倉,空氣中散發着一股子麻袋的氣味。
差役用板車或是驢車把糧食運去救濟堂,並給所有的災民登記領糧或是領銀的數目。
按照大清例律,天災中毀損房屋的,傷亡人口的,各有定額撫卹。
比如毀損一間瓦房的,撫卹一兩二錢銀子。失蹤或死亡人口的,大口撫卹二兩,小口撫卹一兩。
由於這些災民都是從臨近鄉間逃來的,目前還不能覈實他們的實際損失。
陳文心做主先給衆人發糧食,銀錢先給了一小部分。
等到鄉間洪水徹底退去,這些災民能夠回鄉修繕房屋、重整田地了,再由里正等逐一覈實損失。
屆時再把該撫卹的銀錢補齊也不遲。
這個法子得到了百姓的支持,那些城門外的百姓是見過陳文心的,也聽到旁人喊她娘娘。
百姓們也不知道這位是什麼娘娘,口裡胡亂叫起來,漸漸就傳成了跟觀音娘娘似的天仙了。
陳文心沒有去那個救濟院,諒那縣令也不敢陽奉陰違。
小李子把外頭的消息傳進來,陳文心聽得失笑。
百姓們都有工夫閒扯淡了,看來是沒有性命之憂了。
陸續往宿遷縣城涌來的災民還很多,救濟堂已經住不下了。
差役在救濟堂附近指揮衆人搭建棚屋,一應的米糧銀錢和救濟堂內先來的災民一樣。
災民們圍在一起,他們一邊用土竈瓦罐煮粥喝,一邊說起話來。
“這大水也不是頭回發了,這回父母可真大方啊。”
“這父母不是原先的父母啦,聽說原先的被撤了官,那是聖上親自撤的……”
說話這人低頭喝了一大口粥,燙的他說不出話來。
旁邊那人見他故弄玄虛還不說到點子上,忙接過話頭,“這米糧和銀子,那都是聖上從宮裡帶來的娘娘的發的。”
“你來的晚了,沒見着娘娘,那真是活菩薩啊,天仙兒似的。”
一個人邊喝粥邊插嘴道:“什麼娘娘?是什麼名號啊?”
那人被他問得語塞,忽然想起來,旁人管她身邊那位“二哥”叫陳將軍。
“姓陳,是姓陳的娘娘!”
“嗨呦,那可是我本家!”
一個人捧着碗湊上來,“俺也姓陳啊!這位陳娘娘,真有你們說的這般體恤百姓嗎?”
“那當然!我告訴你,有個抱孩子的小婦人被守城的官老爺一刀割在肩膀上,流了一身的血。被娘娘接回去治傷啦!”
“喏!”
說話這人努努嘴,示意角落裡的一個漢子:“你瞧,那漢子就是那小婦人的丈夫,你不信,問他去。”
那人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只見一個瘦弱蒼白的漢子,正抱着一個破碗,狼吞虎嚥地喝着粥……
且說那受傷的婦人被呂宗帶回了別院,他藥箱裡都是京城帶出來的良藥,治療一個刀傷毫不費力。
那婦人包紮過後,由於失血過多便昏睡過去了。
陳文心吩咐人好生照看她的孩子,忽然想到她的丈夫。
方纔城門那裡太亂,她只顧着安排災民的去向,完全沒注意到那婦人的丈夫並沒有跟來。
這樣的一個男人,嫁了有什麼用?
她不禁爲那婦人嘆息,瞧那婦人的行爲舉止,是個有烈性的人。
她爲了孩子能不餓死,拼命地和屯兵糾纏,希望能夠進城。
而她的丈夫只會縮在她身後坐享其成,就連幫忙抱一下孩子的行爲都沒有。
這婦人流了一身的血,她的丈夫竟然心安理得地就自己離開了,也不管她和孩子死活……
想到這處,她眉頭一皺,“去救濟堂找找,看那婦人的丈夫在不在。”
她又補充了一句,“不必跟他說話,也不必帶回來。”
她倒想看看,這漢子是不是真的打算拋妻棄子了。
城中救濟之事算是解決了,皇上那邊,也不知道怎麼樣了……
“娘娘,京城有信來。”
小李子從外頭趕進來,把手中火漆密封的信件交給她。
只說是京城來的信,那自然是給皇上的了。
“傳信之人是誰?”
“傳信的是驛站士兵,並非京中之人。”
若有急事,應當派京中親信來傳信,而非讓驛站的普通士兵來傳。
看來並不是什麼急事。
陳文心忙問小李子:“皇上現在何處?可有信兒來?”
皇上那裡沒有傳信來,倒是小李子把陳文心今日的舉動,都派人傳去告訴皇上了。
皇上是要保證知道別人在做什麼,他都知道的。
尤其是對於宮中的嬪妃,和朝上幾個他忌憚的王公大臣。
乃至於是幾個封疆大吏,甚至是地方父母。
他對於這些人的行爲,幾乎瞭如指掌。
況且陳文心今日所爲十分反常。
她雖然素有善心,也嫉惡如仇,但從來沒有這樣直接參與過政事。
上回在德州處理那賈如珠之時,她爲了避嫌連公堂都不肯進呢。
今兒怎麼直接對宿遷縣令發號施令了起來?
小李子問陳文心,是否要把京裡送來的信傳到皇上那邊。
“皇上今夜怕是要宿在桃源縣了,說是明兒就能回來。”
“桃源縣離這兒遠嗎?”
陳文心捻着那信封,若有所思。
“送信的兵士說,他快馬走未被水淹的官道,一個時辰就到了。”
想想也是,皇上沿着河走了一天就快到了,騎馬應該是很快的事兒。
“既然如此,趕緊收拾收拾,我親自去給皇上送信。”
她倒不是認爲這信十分重要,需要她親自去送。
她只是想借機去瞧瞧,皇上累了一天,現在怎麼樣了……
小李子看透了她的心思,悄悄一笑。
小李子能懂她對皇上的心意,卻看不懂她今日所爲,皇上卻懂。
皇上接到小李子派人傳來的信時,正和一衆官員在河堤上的乾燥之處休息。
他看到信中陳文心的所作所爲,不禁露出了笑容。
看來念念真的長大了,可以爲自己分憂了。
他們彼此有着默契,宿遷本地的吏治令人不滿,但皇上暫時沒有打算動這些地方官。
昨兒處置了那縣令,他也知道沒有上峰官員的命令,一個小小縣令哪敢謊報災情?
所以他只是盛怒之下撤了他的職,並沒有要他的命。
如今災情嚴重,要是把這些官員全都治罪,那誰來控制災情?
誰來救助百姓?
當務之急,還是救災,而非獎懲。
陳文心領會到了他的想法,她用威嚇使得那代掌的縣令開倉賑濟,卻沒有治他一個救災不力的罪名。
她甚至連一個屯兵小頭目都沒有處罰。
她的所爲,不僅是爲了百姓,也是爲了他。
皇上有一種知音惺惺相惜之感。
他恨不得現在就能見到她,告訴她。
一衆官員正擰着自己的褲腿。
皇上帶着他們走了一天的路,從宿遷沿着黃河一路向下遊走,一直走到接近桃源縣的地方。
這一路堤壩水轄衆多,皇上一一巡視,並且提出建議。
好些路段因爲泡過洪水,土質稀軟,都得從爛泥裡趟過去。
他們自然是不想趟,可是皇上當先就趟了,他們只能前赴後繼地趟下去。
泥水一直沒到膝蓋處,走一步,就能把腳從泥裡費勁地拔出來。
一衆官員沒有一個嫌髒的,反而拼命地弄髒自己的衣服,生怕皇上不夠滿意。
到了最後,反而是攙扶着皇上的李德全,和靳輔身上最乾淨。
到了下午,皇上終於走累了要休息了。
這些官員們已經丟了半條老命,在堤壩上隨地亂坐恨不得再也不起來。
擰完了袍子上的泥水,史貽直得意地瞧了靳輔一眼。
小樣,這下比你髒了吧?
當他再看向皇上,只見一路都神情嚴肅的皇上,居然看着一封信在笑。
皇上,在笑?
原來皇上會笑啊?
史貽直和桑額對視了一眼,都感受到了一種被皇上不待見的意味。
看來,得想法子討好討好皇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