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九零年的夏天,天氣熱得出奇。太陽似乎想把大地都烤出油來,整個世界都沒有風。知了在樹上叫個不停,一個由水荊葉條編成的籬笆牆裡,幾隻雞正伏在窗戶邊一棵棗樹下的蔭涼地裡一動不動,半閉着眼睛,嗓子眼不停地動着。 突然從窗戶裡潑出一碗藥湯來,落到棗樹樹幹上,然後湯湯水水往下淌,打眼一看,卻似樹在淌血。 這些雞頓時來了精神,開始爭奪起這些藥渣來,似乎它們早就習慣了這種方式,把每天定時從窗戶往外潑出的藥渣當成是定期投食。一陣雞飛狗跳之後,雞兒們各取所需,世界又恢復了平靜。 這家的主人張土生,在鄉里的磚瓦廠當司機,開着手扶拖拉機,工作按車計算,雖然辛苦,但卻賺得不少。 這張土生爲人老實,肯吃苦,在這年頭,只要踏實肯幹,生活一定能過好。 張土生在二十七歲時娶了媳婦兒,有兩個孩子,一兒一女,女兒張帶弟是趕在十年動亂結束時生的,兒子張來寶卻是在改革開放之初生的,都沒趕上計劃生育。 按說這兒女雙全,媳婦漂亮又賢慧,小日子應該過得十分幸福纔對。 然而張來寶卻得病了,得的病也十分古怪,背上長出一棵植物來。 這植物隔三岔五地往上冒芽,無論是給用針挑,用刀挖,用火燙都沒有任何效果。村裡赤腳醫生也看過了,鄉里衛生院也去過了,縣裡人民醫院皮膚科也都看過了。 可是任何一個大夫都說不出到底是什麼病,而且開的藥也無非是紅黴素或者氟青松,這些藥抹來抹去,倒是讓這植物越長越茁壯。 若是問張來寶這身上長棵草到底是什麼感覺,他就會把手繞到手後,把身上的那棵草拔下來給別人看,儘管拔下來時,背上一定會流血。 但是張來寶卻拿着血淋淋的那根草來到處顯擺,笑嘻嘻地道:“不痛,一點都不痛。” 等村裡村外的人都稀奇了個遍,張來寶便出名了。誰都知道黃家灣的外來戶張土生,有一個背上長草的兒子。有些人私底下傳說,是張來寶前生欠下了不知道哪家的債,現在人家來索要了。 還有人不知道從哪裡聽來一個成語,叫結草銜環,也不明白這結草銜環到底是什麼意思,便認爲這結草銜環便是背上長草的意思。那時候初中都還不是義務教育,鄉民們都沒有什麼文化,一聽到這麼高級的“騰語”,頓時大家都覺得就應該是這麼回事兒。 又有人說,這是張土生欠了債,父債子還嘛,當年張土生帶着紅衛兵刨墳的事情,還有很多人記得,估計這事跟當年刨墳有關。 種種猜測也傳到了黃娟子耳朵裡,黃娟子埋怨丈夫:“瞧瞧你,當年幹了多少缺德事兒,現在遭報應了吧。” “你別聽他們瞎說,這事上哪有鬼。攤上這樣的事情,也真是見貓。”張土生一直不相信有鬼,因此口頭禪是見貓
而不是見鬼。 “要不我們弄點紙來燒燒吧。” “我燒他娘個腿,你別跟我搞這些有的沒的。給孩子看病,多少錢我都出,給孩子請神,花一分錢我都跟你急。”張土生甩下這句話便去上班了。 其實背上長草,一點都不痛,只不過不好看,特別是到了夏天,張來寶揹着一棵草光着膀子滿處跑,實在有礙觀瞻。 而且這孩子不覺得背上長草是醜事,還覺得十分光榮,滿世界宣揚。 有一次六一兒童節,新來的班主任是個年輕女孩子,爲了出節目,讓孩子們往上申報自己的才藝,張來寶立刻舉起手來。 老師問:“張來寶你會什麼才藝?” 張來寶很自豪地說:“老師,草。” 幸好那年頭草這個字只有青草的意思,若不然老師當場要發飈。 “什麼草?”年輕的班主任不知道張來寶所說的意思。 張來寶當衆脫下衣服,從背後拔了下長了將近一週的草。那鮮血淋漓的背部用了好幾張作業本的紙纔給止住。 張來寶拿着那根血淋淋的草道:“老師,就是這種草。” 班主任中師剛剛畢業,也不過十六七歲,哪見過這種血腥場面,再加上背上長草的事情把她嚇得夠嗆,頓時她大哭起來,讓張來寶回去找家長了。 張土生被請到學校,捱了老師好一頓批評,那年頭家長們都是尊師重道的,特別是農村,家長們把孩子往學校送的時候,都要交待一句:“老師,孩子不聽話你就使勁打,只要不打死,我們都不會怪你。” 因此老師的話便相當於聖旨一般。 原本張土生也覺得孩子背上長草無所謂,既然治來治去治不好,又不疼又不癢的,便也不再管它。可是現在卻不同了,老師開口了。 那麼這根草便很成了問題,因此張土生便四處求偏方,想給兒子治好這背上的草。 這偏方有的時候可是偏了十萬八千里出去。 有人說用青桐子,拿火上烤得出油,往背上滾,燙幾下便能好。 也有人說可以用火柴皮,在雞蛋清上泡一陣,撈上來貼上。 還有人說,用沒睜眼的小老鼠,用石灰嗆起來,在把草挖了之後,立刻給敷上。 儘管這些方子根本沒有依據,又是五花八門,張土生卻一一都試了個便。 結果可想而知。 前一陣子,同廠的一個工友給張土生出了個主意,說是要不往孩子背上抹點草甘磷試試,張土生腦袋一熱,竟然真的回家買了一瓶草甘磷,把兒子喚到身邊,讓他脫去上衣,自己親自給兒子抹草甘磷。 結果還真有效,這草不再長了,只不過兒子也起不來牀了。 這時候張土生遇上一個遊方郎中,給開了一些中藥,這方子當中的中藥,開得十分神奇,比如要從東往西奔跑的狗爪子,還要十年的百草霜,要一窩不撿的二十隻雞蛋等等。 不過現在這方子說有效,也有效
,說沒效,也沒效,兒子還是起不來牀,但是人卻有精神多了,似乎下一刻就能從牀上跳起來。 因此張土生不敢給兒子停藥,還是吩咐媳婦兒每天按時給兒子煎藥喂藥。 “我聽說上村有個三姑娘,十分靈驗,要不我抱孩子去問問?”妻子黃娟子試探性地問道,她知道張土生向來不信鬼神。 “什麼三姑娘四姑娘的,那都是騙人的把戲,不許去。”張土生斬釘截鐵。 “可是這大大小小的醫院都看遍了,偏方也都試了一遍,就是不見好。” “那也不能去,迷信害人,我們要相信科學。”張土生遇到什麼事情,都往科學上靠。 “科學?要不是你那該死的科學,我兒子也不至於變成現在這個樣子。”黃娟子一聽張土生這話,頓時火冒三丈。 “至少那草是掉了的。”張土生悻悻地說,這件事情他知道自己沒道理。 “至少那時候他還能跑能跳的。”黃娟子吼道,“你別以爲我不知道,你之所以不讓我去找三姑娘,還不是因爲當初破四舊時,你帶人抄過三姑娘的家,還批鬥過三姑娘嗎?今天不管是誰,也別想擋我,我就要是去問三姑娘。” 張土生見妻子發火,頓時不敢和妻子爭吵了。他是一個外來戶,而妻子卻是村長的女兒,在黃家灣裡最強勢的女人。 想當年黃娟子看上了張土生,便對他展開了追求。一開始張土生一個外來戶,有黃娟子這樣漂亮又有地位的女人追求,倒是十分享受的。 可是時間一長,張土生就發現問題了,這黃娟子的妒嫉心極強,見張土生跟村裡哪個女人說話了,她便上哪個女人家去罵大街。不僅如此,黃娟子還經常拿喝農藥的事情來跟張土生講條件,這一邊愛情一邊農藥的日子,張土生過得害怕。 可是張土生本來就是個色厲內荏的人,加上他心中一直覺得,要有所得,必然有所付出,否則就算是不勞而獲。因此儘管黃娟子有這樣那樣的不稱心,他還是忍了下來,並且一直堅持着。 有了孩子之後,張土生髮現黃娟子的注意力轉移給了孩子,竟然也因爲得通情達理起來了,若是在早些年,張土生根本不敢和黃娟子高聲說話。 再後來改革開放了,以經濟建設爲中心,張土生到廠裡開車拉磚,賺錢多了,腰板也硬了,說話聲音也響了。 此時他卻提高了聲音: “你要去也行,你別提我,也別想家裡出錢,咱家的錢都給孩子買藥了。還有,今天還有最後一帖藥,別浪費了。” 張土生吩咐完了之後,便出門去了。 就在張土生出門之後,黃娟子還真的把最後一帖藥給兒子煎了,扶着他的脖子往下灌。灌完了之後,又把藥渣往窗口一潑,轉身,收拾起藥碗,正打算把碗洗好放進碗櫃。 這時候家裡的大吊鐘發出清脆的十二聲響,突然兒子喊了一聲:“媽,我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