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醒來了? 難道這偏方生效了? 黃娟子的心中一喜,把碗往竈臺一扔,轉頭便跑向房裡。 可是這高興勁兒在見到兒子的一剎那便如同冷水潑頭一般,頓時黃娟子臉上的喜悅僵在那裡。 只見兒子正趴在窗臺上,使勁地搖着木頭的窗櫺,甚至還用牙齒不停地啃着窗櫺上的木頭,啃得滿嘴是血。 “來寶,你幹什麼?” “雞,吃雞。”張來寶咧開嘴一笑,轉頭再次搖晃起窗櫺來。 瘋了,兒子瘋了。 黃娟子上前一個大耳帖子,頓時將兒子給抽暈了,她將暈了的孩子抱在懷裡,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落。 這也不知道得罪了哪路的神仙,孩子身上長了草時還好,也不疼也不癢,孩子還算健康,可是天殺的張土生,竟然弄了一回草甘磷,結果,把孩子給治癱了。 現在弄了個偏方,把孩子的癱病給治好了,孩子卻瘋了。 不行,必須抱着孩子去問三姑娘。 黃娟子抱着孩子回了趟孃家,她孃家就在黃家灣,離自己家只不過幾百米的距離,回家向父親借了二十塊錢,搭了一輛三輪卡,向着上村駛去。 三輪卡其實是一種三輪小卡車,經過改裝之後便可以上路運營了,坐上三輪卡的體驗是,屁股顛,耳朵疼,鼻子嗆,這實在不是什麼高級的體驗。若不是着急,她絕對不花這個錢,三輪卡坐一次五毛錢,而上村離黃家灣也不過五里地,平時黃娟子可捨不得。 三輪卡司機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有一隻腿天生小兒麻痹,大家都叫他老蹺。 老蹺見黃娟子抱着孩子,還主動找了一個墊子讓黃娟子坐。等黃娟子坐好,老蹺便有一句沒一句地和黃娟子聊天。 “聽說土生哥最近可是賺了大錢了。” “哪賺什麼錢了,家有金山,難抵藥罐。” “大侄子的事情你也別放在心上,這事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自己好了。” “好得了嗎?” “你這是去上村認樟樹老孃(乾孃),還是去問三姑娘?” “……” “聽說上村的樟樹老孃比較靈,三姑娘靈不靈的,就不知道了。” “……” 這三輪卡的聲音這麼響,加上黃娟子哪有心情跟老蹺聊天,於是就這麼心不在焉地來到了上村。 三輪卡停在了橋上,猶自突突地冒着黑煙。下了車,黃娟子要給錢,老蹺卻大方的擺了擺手道:“我怎麼能收你的錢,土生哥的事,就是我的事。” 黃娟子倒也沒跟老蹺客氣,抱着孩子,打聽了一下三姑娘的家住在哪裡,便急急忙忙往三姑娘家走。 太陽還是很毒,上村的狗兒見有生人來,頓時吠起來,只不過這天實在太熱,吠了兩聲,見沒人搭理,狗兒們也不再費力氣,頓時停下來。 三姑娘家在一棵大樟樹的底下,這樟樹是當年大鍊鋼鐵時倖存下來的,到現在估計有幾百年的歷史了,樹根部有一個大洞,大洞之中
,插滿了線香——這是有人在這裡認樟樹作乾孃時留下的。 在江南某些地方,樟樹老孃與三姑娘都流傳已久。 這裡的人將巫婆叫作三姑娘。巫婆請神上身時,都會自稱玉皇大帝三姑娘,因此大家都以三姑娘來代稱巫婆。 上村的這個三姑娘,叫席愛花,她出馬的早,想不到出馬不久,便趕上了破四舊,結果被張土生帶着一幫紅衛兵把家給抄了,本人也被狠狠地批鬥了一番。 一直到最近,席愛花才重操舊業,又幹起了三姑娘這一行,主要的業務是給小孩子收驚,也替人看事兒。 不過席愛花替人看事有自己的三條規矩。 第一條規矩便是,沒有預約不給別人看。 第二條規矩便是,家裡有人不信三姑娘,不給看。 第三條規矩便是,不先表示誠心不給看。 只要細細琢磨這三條規矩,便會發現這三條規矩其實是可以自圓自恰的,對席愛花的生意是一種保護。 拿第一條規矩來說,三姑娘看事,有沒有真本事就不說了,一般都要別人先約一次。約了之後,三姑娘會派人來打聽消息,三姑娘也會給打聽消息的人好處費。這些打聽消息的人,事無鉅細,甚至還要特意記住幾個細節,比如門口有什麼樹,樹下有幾隻雞,雞往哪兒拉屎,這些都要說到。說得越細,讓別人越信服。 而第二條規矩來說,家裡若有人不信三姑娘,一定會橫加阻擋,若是看得準還罷了,若是看不準,家裡人來這一鬧,損了名聲砸了生意。 第三條規矩則是給看不準找了一個理由,若是看不準,全都可以歸到誠意不夠。這樣進可以多拿錢,退可以不生事兒,卻是方便無比。 有了這三條規矩,席愛花的生意做得倒是十分順當,拿上村的張癩子的話說,現在席愛花已經過上了天天喝麥乳精的幸福生活。 黃娟子抱着兒子,站在席愛花的小院前喊道:“三姑娘在嗎?” 她顯然不知道席愛花的這三條規矩,而且就算知道,黃娟子卻也未必會執行,她在黃家灣也一直是說話只說上句的主兒。 席愛花家的大黃狗正趴在樟樹蔭下,見黃娟子來找主人,頓時站起來,象徵性地吠了兩聲,又趴了回去。 席愛花有午睡的習慣,正躺在涼蓆上,拿着扇子給自己扇涼,就在馬上要睡着的時候,聽到有人喊自己。 顯然這是個沒預約的,她不願意接這活,想着一聲不吭,等這人喊幾遍覺得沒人了,便自己走了。 可是黃娟子哪裡肯就這麼離開啊,她救子心切,見席愛花沒應聲,便騰出手來打開了籬笆門,自己進來了。 進了院子之後,黃娟子趴在席愛花家的窗口往裡望,她個子很高,站在窗口一眼便望見了席愛花在牀上搖扇子,看着她那悠哉遊哉的樣子,黃娟子氣不打一處來。 她用力地咳了兩聲。 這兩聲將席愛花給驚起,她再也裝不下去了,索性坐了起來,十分
不滿地道:“誰啊?” “三姑娘,求你給我孩子看看吧。” “你有預約嗎?”席愛花說道。 “啊?還要預約啊?” “你當三姑娘說請就請啊?” “可是我實在是着急,看在我這一片誠意的份兒上,你就替我兒子看看吧。” 黃娟子說着便把這兩張大團結給遞了過去。 二十塊錢,這可絕對不是個小數目,當時許多人一個月工資也就一百塊錢。 席愛花一直是見錢眼開的主兒,但是她也有自己的原則,實在太過疑難的病症,她是絕不會看的。 “這便是你兒子啊?” 看着在黃娟子懷裡睡着的孩子,席愛花問道。 “是,求求你救救孩子。” “這孩子怎麼了?” “你聽我慢慢跟你說,這孩子吧,前些時候,背上長了一棵草。” 黃娟子剛說了一個開頭,席愛花頓時打斷道:“什麼?你就是張土生家裡的啊?這我不能給你看。” “爲什麼啊?難道你還記恨着他?” “記恨倒也談不上,我跟你說說我的三條規矩吧,第一,沒有預約我不看,第二,家裡有人不信我,我不看,第三,心不誠我不看。你看看你犯了幾條?” “那就沒有另外的辦法了嗎?求求你了,我給你跪下了。”黃娟子撲通一聲給席愛花跪下了,掉了兩顆眼淚下來。 可黃娟子並不知道,她越是虔誠着急,席愛花就越不敢接這個活。 若是普通情況,別人就算覺得不靈,也不會回來找她,就算回來找她,也只不過管他要錢,可是現在這種情況若不給人看好了,到時候再出個好歹,黃娟子便不是跟自己要錢,而是跟自己拼命了。 雖然二十塊錢讓席愛花很是動心,在手心都捂出汗了,最終還是咬牙,把溼漉漉的二十塊錢還給了黃娟子。 “回去吧,你兒子這病,不是我不想看,是我道行太淺。” 黃娟子聽不過這只不過是客套話,也是愛子心切,病急亂投醫,她見席愛花欲言又止,吞吞吐吐的樣子,於是便一廂情願地認爲席愛花真的是道行不夠,要不怎麼會連錢也不賺呢? “那求求三姑娘,給我指條道兒吧,錢我可以都給你,只要你給我指點一下。” 席愛花眼珠一轉,突然一翻白眼,整個身子如同打擺子一般抖個不停,連連打嗝,黃娟子見席愛花如此,知道她這是請神上身了,又驚又喜。 “吾乃王母三姑娘,今天特來把凡下,把張土生的家事看,二十年前你缺了德,挖墳掘墓露白骨,荒草長在野鬼背,特意讓你兒來相替……” 黃娟子聽到這一句“荒草長在野鬼背”時,頓時整個人如遭雷擊。這句話把黃娟子一直擔憂的事情給說了出來,看來的確,兒子是在給丈夫還債呢。 緊接着席愛花又唱道:“若是要將鬼來治,背貓先生把山下……” 聽到了背貓先生,黃娟子彷彿從無限黑暗中看到了一點曙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