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蒼老卻中氣十足聲音再度響起:“辛苦了,多謝。” 辛苦了這句話還能理解,可是多謝又該怎麼解釋,看來這應該就是那位不甚拎清的背貓先生。 黃娟子硬着頭皮說道:“請先生救救我兒子吧。” 那聲音卻帶着一絲好奇道:“你好像很怕我。” “沒,沒有。” “你爲什麼會怕我呢?” “真的沒有。”黃娟子強撐着道。 “那你擡起頭來看看我。” “……” 不會吧,這個老頭不得有些不拎清,還有可以是個老不正經。 “你若是不看我,我便不給你兒子治病。我就在你身後,你現在就轉頭來看我呀。” 黃娟子只得轉頭看向那聲音的主人,一見之下,惡感頓消。 這哪裡是什麼背貓先生?分明是個仙風道骨的老頭,穿着的是一身藍布長衫,頭髮很長,一半白了,梳得很整齊,鬍子也很長,但是卻打理得很好,看上去幹淨又清爽。 可以說,這背貓先生比起這十里八鄉全部的老頭,都要精神得多,就是比城裡人也絲毫不差。 可是這樣一個老頭,卻爲何要在這荒蕪的村子裡一住就是幾十年呢? “行了,你既然把孩子帶來了,放下孩子,你回去吧。” 這句話讓黃娟子頓時大吃一驚,這是什麼意思? “可是你還沒給我兒子看病呢。” “病,你看你兒子有什麼病嗎?” 這時候黃娟子懷裡的張來寶竟然要下地,看他雙眼有神,根本不像神智不清的樣子。 她試着將張來寶放到地上,卻見張來寶一溜煙地跑向一隻貓兒,又是抱又是摟,似乎十分喜愛。 “他的病,好了?”黃娟子只感覺一切都這麼夢幻一般。 “只是暫時的,還會復發。” “那什麼時候復發?” “離開這村子便會復發。” 黃娟子思索了一下,突然大怒道:“好啊,背貓先生,是不是你給我兒子下的蠱,讓我兒子背上長草,你的目的便是要將他留在這村子裡,是嗎?” 背貓先生似乎根本不惱,笑呵呵地說道:“我的確是要把你兒子留在村裡,只不過你兒子背上長的草,卻真和我沒關係,我這是救他,卻不是害他。” “呸,好壞都讓你一人說了,我就不該信你。”黃娟子拽着張來寶便往村外走。 背貓先生卻也不擋着,反而笑呵呵地望着他們離開。 張來寶一路走一路回頭,嘴裡不停唸叨道:“貓兒呢,我要跟貓兒玩。” “聽話,跟媽回家。”黃娟子的手緊握着孩子的小手,快步走着,幾乎是一步一拽地將孩子拖到了村口。 這村口有一棵棗樹,樣子長得卻和自家院裡的那棵棗樹長得有些相像。 若是仔細看,這棵棗樹還真跟黃娟子家院裡的那棵長得一模一樣。 就算是一奶同胞的雙胞胎,也不可能長得這長相像。 走過這棵棗樹的時候,樹上飛起一隻老鴉來。老鴉撲楞着兩下翅膀,哇哇叫了兩聲。 黃娟子
心裡升起一股不好的預感。 就這時,張來寶突然說道:“媽,我冷。” “這大太陽地的,冷什麼冷。”黃娟子以爲孩子撒嬌,想要再玩一會兒。 可是一低頭,卻見孩子面色發白,嘴脣青紫,渾身哆嗦起來。 孩子的背上,一棵草瘋長,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從孩子穿的挎籃背心裡伸出枝葉來。 孩子身子突然一軟,整個人便往前仆倒。黃娟子大驚,抱起兒子便往村裡衝去。 這時候背貓先生正坐在樟樹底下的石桌邊上,手裡拿着一支旱菸袋,美滋滋地吸了一口。他似乎篤定黃娟子會回來,一見黃娟子回來,他笑呵呵地說道:“我就說你走不出這村子,你偏不信。” 黃娟子本來想發火的,但是現在背貓先生卻似乎吃定自己了,自己爲了孩子,卻不得不聽他的話。 “你也不要多想,我真的是爲了這個孩子好。這麼說吧,你的兒子,和我有緣,我打算收他作徒弟。”背貓先生道。 “你不會是想讓我兒子給你養終老吧?” “你說對了,倒真有這個意思,只不過我也並不白讓他養,我教他本事。” “他正是上學的年紀,求求你放過他啊。” 這時候背貓先生沉下臉來了,他沉下臉來的時候,黃娟子頓時感覺到身上一陣發冷。 “既然和你說不通,那我就不給你兒子治了,你愛帶他上哪兒去就上哪兒去。” “可是他現在這個樣子……” “我不治了。”背貓先生轉身進了屋,重重把門給關上了。 黃娟子徹底傻眼了,因爲現在無論她怎麼選擇,都代表着她要失去這個兒子了。 雖然黃娟子只有高小文化,但也懂得一個道理,這就是兩害相權取其輕。 若是讓兒子回去,這兒子便死了,若是讓兒子留在背貓先生這裡,兒子還活着。只要還活着,便有希望。 只是她一時不知道如何回去跟丈夫交待。 現在背貓先生顯然是拿了自己一把,可是自己卻沒有任何辦法。 想來想去,黃娟子一咬牙,敲響了門。 背貓先生一開門,臉上卻是笑着的。 “怎麼,想清楚了嗎?” “是的,我決定讓他跟先生學本事,只不過能不能讓他經常回家看看。” “你們若是想他,便自己來看他吧。”背貓先生道,“不是我限制着他,而是他自己的原因,除非他已經解了這死水咒,要不然,一輩子也別想走出這裡了。” “可是死水咒又是什麼?” “這事你不需知道。”背貓先生說完話,揮了揮手。 黃娟子知道這是趕自己走,雖然不捨,還是三步一回頭地離開了。 夕陽慢慢落下,天邊出現一線殘月。 張土生回到家中,卻見孩子的牀已經清空出來了,黃娟子坐在牀邊收拾着兒子的小衣服,一邊收拾一邊抹淚。 兒子死了?張土生的腦袋嗡的一下。 雖然他嘴上說着科學,說着平等,說着各種新鮮的觀念,但實際上卻是一個十分封建的人
。因此在他心裡,兒子還是相當重要的。 可是兒子身上長草以來,便成了他最大的一塊心病。特別是兒子癱在牀上的時候,他的心裡便揣上了一大塊石頭。 他有的時候也在想,兒子這樣活着,是不是死了對他也是一種解脫。 因此在這一刻,張土生便以爲是兒子死了。 這是唯一合理的解釋。 他走過去,輕輕拍了拍妻子的背,卻什麼也沒有說。 這時候他的心底的石頭落了地,倒似乎是一種解脫了。同時,他又爲了自己的這種解脫而感覺到羞愧。 他甚至沒有再問孩子的屍體去了哪裡,是用哪張席子捲起來扔到了哪裡。 黃娟子見丈夫不問自己,心裡既不舒服,又覺得有一種寬慰。 因爲她實在不知道如何跟他解釋。 蛙聲一片。 可是夜去十分寧靜。 夏天的晚上悶熱無比,黃娟子去和丈夫緊緊相擁。 因爲,他們從此失去了這個兒子。 一直到天亮,黃娟子早早地起牀,打掃院子,做飯。 而張土生也早早地起牀,發動了手扶拖拉機,早早地出門了。 兩個人沒有說一句話,似乎一說話,便打破了這心裡的平穩。 他們心照不宣,將孩子的事情都封印了起來。似乎張來寶從來沒存在於這個世界上一般。 只不過這麼小的一個村子裡,大家都很快地知道了張來寶死了的事情。 雖然大家都只是猜的,誰也不肯去揭開這傷口。而且村裡偶爾也有生病死了的孩子,俱是用破牀子一裹,在河岸的沙灘上挖了一下個坑,埋下去。 時間,或者新的孩子,都會很快讓鄉村裡這些看淡了生死的父母忘記。 轉眼一個多月過去了,秋老虎鬧得厲害。 種瓜的黃茂財去河邊的瓜地裡搭瓜棚,西瓜馬上要熟了,這時候最要防着有人來偷瓜。其實鄉里人都十分大方,路過瓜地裡若是渴了,摘個瓜吃,不算偷。 但是瓜棚卻還是要搭的。 搭瓜棚要防幾樣東西,一是猹,沒錯,就是少年閏土裡的那個猹,第二個是熊孩子,當然那時候沒這說法,但是這些孩子不好好吃瓜,吃一半,禍害一半,第三個便是要野豬,這野豬一來,便成畝成畝地禍害。 搭個瓜棚也簡單,弄幾根小杉樹,剝了皮,釘成杉樹棚,再把樹皮上鋪到頂上。只不過底下要挖得深一點,要挖一個地基。 沙地上挖地基還是很輕鬆的,黃茂財也是駕輕就熟。 拿着寬板鋤在地皮上鏟了幾下,突然便看見一條席子卷着個什麼。 黃茂財的腦子頓時嗡地一下,這是個死屍。 晦氣,黃茂財頓時罵了張土生的娘,這張土生可真夠缺德的,哪家人埋死孩子不是往竹山上的。這張土生把兒子埋到了自己地頭。 可是鄉下的規矩,這死屍不離寸地,這死屍埋進了地裡,便不能再起出來的,除非要找個陰陽先生來,按遷墳的儀式來遷。 黃茂財暗氣暗憋,重新用沙子給這席子給蓋起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