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時常不注意就把心裡的吐槽說出來,因此我的朋友很少——周芝齡的心之俳句。
第一個真理:人生就是要硬着頭皮去度過的
這雖然是周芝齡不久前才參悟到的,可實際上這個真理從很早以前就一直在影響着她人生的方方面面。
譬如,硬着頭皮在爺爺奶奶慈愛的目光和“多吃一點”的勸說聲中將餐桌上最後一個雞腿塞進嘴裡;硬着頭皮在父母望女成鳳的殷切希望下,勉爲其難地參加一些讓人一點也提不起興趣來的興趣班,而此間種種,最讓人難以忍受的莫過於,爲了使自己看起來沒那麼格格不入,硬着頭皮去參加一些無聊的集體活動,以及現在,周芝齡遇到了人生中最大的麻煩事,她不得不硬着頭皮去留學。
周芝齡當然不喜歡留學,她討厭一切看起來麻煩而且累人的事情,而留學則是在她已知範圍內最麻煩且最累人的。
更遑論這件事還使她失去了高中時代最好也是唯一的朋友。
第二個真理:女生之間的友誼可是很脆弱的
楊夢芸說想去留學的時候,周芝齡勸阻過她,“你一定要考慮清楚,留學那麼辛苦又那麼麻煩。”可那時的楊夢芸豪情萬丈,她說自己不怕辛苦也不怕麻煩,作爲一個21世紀的年輕人就是要多出去走走、見見世面。
那,也許自己並不是一個合格的年輕人吧,周芝齡有些悲傷地想着,我和大家有了代溝。
沒過多久周芝齡正躺在家裡吹着空調吃着西瓜的時候,楊夢芸的男朋友何陽打來電話,希望周芝齡能幫忙勸說楊夢芸留下來,在電話裡,何陽苦惱地說道,楊夢芸這一走,他們之間的愛情也就岌岌可危了。
作爲他倆三年愛情長跑的見證者,周芝齡並不希望他們之間的愛情落得一個無疾而終的結局,這種愛情故事,連街邊的三流小報都不想登的。
在家裡翻了幾天報紙,看了些社會新聞,周芝齡便跑去和楊夢芸說,留學其實也是很危險的,到處都有槍殺案件,你要去英國,那裡只有難吃的要命的魚和炸薯條,到處都是醉漢,何況何陽還要擔心你,你一走,你們之間的愛情也就岌岌可危了。
不知道是不是周芝齡的勸說真地起了效果,總之楊夢芸最終沒有走成,她留在國內唸了大學,而與此同時,在周芝齡父親的強烈要求下,周芝齡本人卻莫名其妙地走上了去留學的道路。
儘管周芝齡明確表達過,她本人並不想留學這個堅定的態度,可她父親的話顯然更有理有據、令人信服。她父親是這樣說的,你這算是哪門子高考成績,比二本多了兩分,你念個大學還不得跑到祖國邊疆省份去,這和留學有什麼差別?
這時她的母親又及時煽風點火道,出去說不定還能撞大運念個世界名校,留在國內除了又累又麻煩以外什麼好處都沒有。
“又累又麻煩以外什麼好處都沒有”這句話狠狠地戳中了周芝齡,她仔細想了想覺得是這個道理,於是相當輕率地就同意了這件事情,先前堅定的態度早已不知去向。
她決定去留學的時間太晚,英語言國家都去不了,只能轉而選擇小語種國家,法國簽證困難、德國畢業困難,於是中介問她,那你是要去意大利呢還是西班牙呢?
周芝齡艱難地思索了十秒,還是沒有想起來西班牙到底在哪兒,於是她說,“那就意大利吧。”
沒有目標,也沒有想法,明明什麼都還沒有搞清楚,甚至連自己想要什麼都不知道的情況下卻只用了十秒就做出了足以改變全部未來的決定。
這無疑讓人想起《殺鵪鶉的少女》裡的一段話,當你老了,回顧一生,就會發覺,什麼時候出國讀書、什麼時候決定做第一份職業、何時選定了對象而戀愛、什麼時候結婚,其實都是命運的鉅變。只是當時站在三岔路口,眼見風雲千檣,你作出抉擇的那一日,在日記上,相當沉悶和平凡,當時還以爲是生命中普通的一天。
這件事情很快便以某種小道消息的形式傳入正在外省念大學的楊夢芸耳朵裡,她立刻打電話給周芝齡,開口便質問道,“你是不是要去留學了?”
彼時的周芝齡正因爲準備各種留學材料而忙得腳不沾地,愣了一下回答道,“是啊。”
楊夢芸惱火道,“你明明勸我不要去留學,現在我不去了,你自己卻要去,這算什麼意思?”
這番不客氣的質問讓周芝齡一頭霧水,“什麼什麼意思,我去不去留學和你去不去留學又有什麼關係呢?”
她這不着調的回答讓楊夢芸更爲生氣,當下怒斥道,“周芝齡你就是這種人,你不想我去留學,才故意做這種事情!”
被這一連串劈頭蓋臉的責問所驚嚇,周芝齡過了好一會才反應過來楊夢芸這是討要說法來了,只好再次硬着頭皮辯解道,“是何陽讓我來勸你的,也是你自己決定不去留學的,再說你不是因爲雅思沒過纔不去的嗎?怎麼現在說得倒像是我故意要害你似得。”
可楊夢芸在電話那頭衝她喊道,“別裝傻了,我和何陽分手了,你們根本就是聯合起來耍我!你們就是見不得我好!”吼完她就掛了電話再也不給周芝齡一個辯解的機會。
這之後她們便絕交了。
第三個真理:故意忽視輿論壓力是無意義的
在周芝齡出國前的那一段時間裡,不斷有高中同學和她提起楊夢芸,提起這件莫名其妙又讓人心塞窩火的事情。
是你勸她不要留學的嗎?
她決定不去留學後便後悔了,所以這裡也有你的責任,畢竟當初是你勸她不要去的。
她是你最好的朋友,你怎麼能覺得她去不去都和你沒有關係呢?要是真的覺得沒有關係,那你當初幹嘛勸她不要去,現在自己卻又跑去留學?
周芝齡不喜歡這些質問,顯得她像個嫌疑犯似得,問得煩了索性便說,“這事兒到底和我有什麼關係,我當初勸她不要留學又沒有惡意,你們以爲我真的喜歡去留學嗎,還不是沒有辦法纔去的,說到底現在是她自己後悔了,如果真的那麼喜歡英國,當初早就堅定決心去了,也不會半途放棄,現在不過就是懊悔了不甘心,又要找個人推卸責任,憑什麼我就該當她留學失敗的替罪羊呢?”
這番衝動的言論一說出口,大家便說,周芝齡果然就是這種又自私又冷漠的人!
事情開始變得越來越糟糕,明明看起來是很容易說明白的事情,卻偏偏怎麼也說不清楚了。
又或者說,人際交往這件事情就是比周芝齡這位年輕的朋友想象中的還要困難許多。正所謂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慢慢地在老同學之間輿論就傾向爲,周芝齡就是一個很差勁的人,故意害自己最好的朋友去不了英國,結果自己又跑出去留學。
周芝齡甚至都能想象在社交網絡中,自己和楊夢芸的這場糾葛是怎樣地被添油加醋地描述着,怎樣地在舊時校友間口耳相傳着,也許再過不多久就會成爲又一個精彩的都市傳說,供人們當作茶餘飯後的談資來消遣,用以佐證女生之間的友誼是多麼地不堪一擊。
就連周芝齡的媽媽也來湊熱鬧,“哎呦,著名的好朋友也鬧掰了啊?你要不要約楊夢芸出來吃飯把事情說說清楚,要不我請你們吃飯吧?”
然而這些好意同樣讓周芝齡心累,“媽,你不要添亂了好嗎,你還嫌別人的素材不夠多嗎,畢竟我現在的角色可是個又自私又冷漠的人啊!”
“那又有什麼關係,反正你已經高中畢業了,也馬上就要出去了,何必在乎他們的想法,難道你靠他們過活嗎?”
周芝齡想了想,“也是。”
可實際上又不是這樣的,她仍然覺得煩悶和心塞,覺得這一定是一次不被祝福的留學,嚴重程度僅次於一段不被祝福的婚姻。
當晚,周芝齡在日記上寫道,心塞,心塞得能塞下一整個地球。
第四個真理:意式咖啡雖好,可不要貪杯喲
儘管這一切看起來不被祝福,可時間推着進程往前走,事情不會因爲周芝齡的心灰意冷而停滯,很快她便啓程去往了意大利。
來到這個位於地中海北端的國家後,很長一段時間裡周芝齡都渾渾噩噩的,覺得自己在過着某種充滿奇異鈍感的機械生活。在語言學校裡,一上課就開始閒聊、做遊戲,一下課大家就跑出去吃披薩啃炸雞,這種日子被拉成長長的一串,在漫長而短暫的時光中不知要蔓延到何處。
那是個美麗又古老的小鎮,坐落在意大利中部的丘陵之間,春日裡一片翠意,登上塔樓極目遠眺可以望見延綿在丘陵間的村莊、牛羊和小溪流。
某個悶熱而平凡的午後,她踏入教室,看着成排的木桌椅在階梯教室裡向上延伸,聽到木質地板因爲往來同學地走動而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來,兩個女生一邊笑一邊從她身邊跑過。她坐到相熟的同學身邊,問他們,“你們知道今天下午要看的電影是什麼嗎?”
“誰知道呢,”同學滿不在乎地回答道,隨即聊起一樁關於羅馬三大的道聽途說來的傳聞,“聽說羅馬三大的那邊有一個班級的老師半年來一直帶着學生逛景點,也不怎麼上課,可幸福了。”
“然後呢?”
“然後結業考試的時候整個班的人都掛掉了,哈哈哈哈哈哈。”
“那到底幸福在哪裡啊?”周芝齡忍不住嘟嚷了起來,可就是直到那一刻,她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自己現在在留學啊,而這裡是意大利,狹長的靴型領土延伸入被三片大陸所包圍的地中海,夏日晴空萬里,冬季溫和溼潤,自己未來的許多年都將在這裡度過。
當她覺察到這一點時,周圍的一切都變得更爲明亮了。
順利通過結業考試後,周芝齡啓程去往威尼斯和費拉拉之間的東部小城念大學,中介和她說那裡有最好的古建築修復專業,更重要的是還沒有入學考,她可以輕鬆愉快地上大學。最討厭麻煩事的她幾乎是立刻就同意了這項提議,直到入學半年後,她的朋友張穎程和她說,“你知道嗎,意大利最起碼有十所大學的古建築修復專業都宣稱自己是全意大利第一的專業。”
“那我們是被騙了嗎?”周芝齡還後知後覺地這樣問道。
“確切來說,只有你一個人被騙了,這裡是我自己要來的。”
“胡說,這裡又沒有什麼特別的,所有人都想去大城市,你爲什麼不去大城市?”
張穎程扯了扯衣領,“哼,我這種成熟高貴、優雅知性的男人的想法,也是你能揣測的嗎?”
張穎程是周芝齡在大學裡的第一個朋友,他們的相識說來很巧。
開學第一天,周芝齡就起晚了,開學前漫長到奢侈的暑假讓她的作息徹底變混亂,匆忙趕到位於市中心的學校後發現原來她的遲到根本就不算遲到,因爲教授還沒有來,空曠又巨大的教室裡同學們也都鬧哄哄地聚在一起閒聊,發出噪雜的白噪音來。於是她出門左拐在自動咖啡販賣機前連喝了三杯Espresso,喝完五分鐘,便覺得自己心跳加快,冷汗不斷地從額頭上冒出來,氣氛上似乎是要撲街了。
不一會便覺得酸水上涌,咖啡從胃裡又泛了出來,只好急急忙忙去找廁所。好不容易找到了,一頭撞進去,看見一個亞洲臉的胖子正對着鏡子在抹BB霜,這會兒目瞪口呆地看着闖進來的周芝齡,翹起來的蘭花指還凝固在空氣裡,氣氛相當尷尬。
周芝齡退後兩步擡頭看了看門上的性別標誌,努力將想吐的慾望壓制下去,一邊往後退一邊下意識地用中文說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纔剛關上門,裡面一個又尖又細的聲音便透門而出,“你中國人啊?我也是中國人啊!你是不是古建修復班的啊?我也是古建修復班的啊!”
聽見這樣骨骼清奇的聲音周芝齡非常想問一句,你誰?但是考慮到廁所精靈出現的可能性,就像在茫茫宇宙中被扔出太空艙而順利搭載到河外文明的飛船那樣小,那這樣一來,應該就是剛纔看見的那個娘炮死胖子了,於是她只好回答道,“我叫周芝齡,不要中國人中國人地喊我!”
“我叫張穎程,待會一起去上課啊!”隔着一道廁所門,胖子又熱情地邀請道。
他們所在的班級是個國際班,約有三分之一的學生來自歐洲其他國家,還有三分之一的學生來自南北美洲各地,剩餘的除了意大利人之外,還有少數的遠東學生和中東學生。古建築修復算得上是意大利本土的強勢專業,每年都有許多外國學生慕名而來,因此學校特意給這個專業開了個國際班,提供給學生一些英文課程。
大約開學兩週後,張穎程窩在空曠巨大的階梯教室後排語重心長地和周芝齡說,“真的,小周,我覺得我還是應該混國際友人的圈子,中國人的圈子太難混了,勾心鬥角、爾虞我詐,可怕。”說這話的時候他眼睛不動聲色地瞄着不遠處的幾個中國學生。
一個個子嬌小的漂亮女生正在和另****男生說笑,周芝齡順着張穎程的目光望過去,“啊,那不是小喜鵲嗎,她叫胡莉……莉……”
“胡秀莉。”胖子替周芝齡將結結巴巴沒說完的名字說完。
周芝齡不禁開始發酸,“果然漂亮女生的名字就是容易讓人記住啊。”
“可能是她名字比較好記吧,”張穎程含糊道,“反正……和他們也沒什麼好說的,你和他們都認識過了嗎?”
“胡秀莉、秦瑞、蔣子濤對吧,”周芝齡扯了扯嘴角,“不過,好像除了認識一下以外,也沒什麼別的了,再說我一向就不擅長和人打交道,也不想認識太多人,”說道這裡她不可避免地想起楊夢芸來,“我……我大概是社交障礙吧。”
“哈?”張穎程諷刺道,“無能的人爲何總把精力花在這些事情上,給自己按上某種精神病又不會顯得你更酷,你只是單純的性格不好好嗎。”
這差點讓周芝齡因爲惱羞成怒而跳起來掐他,爲了不繼續自取其辱便轉移話題,“既然你都那麼說了,幹嘛不混到國際友人的圈子裡去試試呢,你看那邊不是有幾個保加利亞人嗎,去試試看啊。”
張穎程白了她一眼道,“你以爲我不敢嗎?”說着便走了過去。
大約只過了五分鐘光景,他便回來了,拿出紙巾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然後擠出一點BB霜抹了起來。
“怎麼了?”周芝齡奇怪地問道。
“你不懂,男人也是需要呵護的。”胖子回答。
“我沒問你這個,”周芝齡將之前的白眼翻回去,“我是問你,你怎麼五分鐘就回來了,不是說要打入國際友人的圈子麼?”
“打入圈子這種事情,除了靠非凡的努力和意志之外,也是要靠運氣的。”
“你能說人話嗎?”
“我的意思是說,我聽不懂他們說的意大利語,口音太重了,當然也可能是我選擇的保加利亞玫瑰這個話題不怎麼有突破點。”胖子拂了拂頭髮,“不過我可是多語種小王子呢,看不出來吧,除了英語和意大利語之外,我的德語也很不錯,只要給我一個德國人,我就能打入德國人的圈子了。”
“沒有德國人會來意大利留學的。”周芝齡嘆了口氣說道。
“那倒也是。”說着張穎程也跟着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