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沒有硝煙的戰爭爆發在一個看似平凡的午後。
那時張穎程正獨自在圖書館裡看書,開了靜音的手機屏幕上不間斷地亮起刺眼的光,只看了一眼當年那種頭皮炸裂的感覺便立刻又回來了,他急忙跑出去給周芝齡打電話卻無人接聽,想發短信卻又不知道這種狀態下的自己應當以一種怎樣的姿態站在她身邊。
而與此同時周芝齡抱着一杯檸檬茶坐在電腦前看着FB首頁的新鮮事陷入了一種巨大的焦慮乃至恐懼中,她此時此刻大概有一點明白張穎程當年被圍攻的心情了。
小團體果然很噁心,周芝齡堅定了這個想法。以後也不要加入任何小團體,不過重要的是如何解決眼前這個麻煩,她又這樣想到。
黃蜂“嗡嗡嗡”地在玻璃窗上撞擊着,天氣炎熱到讓人感覺有些氣悶,周芝齡頹然地合上筆記本起身躺倒在牀上。不一會兒隔着兩重房門傳來了斷斷續續的門鈴聲,門鈴聲沉悶地敲擊在周芝齡的耳膜上,但她只是翻了個身把頭埋在枕頭下,一定是捷克室友Darina,她這樣想着,一動不動,不想起身去開門,反正她有鑰匙,就當我不在家吧。
幾秒鐘後隔壁房門開了,周芝齡奇怪地想到,咦,原來她在家啊……
很快客廳裡傳來一陣模模糊糊的交談聲,又過了一會,門外便傳來了Rolf的聲音,“周芝齡我知道你在家。”
“進來。”她側了側腦袋看着門口,有氣無力地說道。
Rolf輕輕地推門進來,垂眼看着逃避現實將頭埋在枕頭下的周芝齡。
此時周芝齡連問一句“你怎麼來了”的心情都沒有。
“你準備這樣躺到什麼時候?”Rolf走近一些踢了踢她的腳。
“這下要怎麼辦纔好啊。”周芝齡直起身坐在牀上,拉住Rolf的手,將頭靠在他的手臂上。
“是時候告別以前了。”他板着臉說出這樣的話來。
“什麼?”
“你會討厭自己嗎?”
“當然……討厭自己,非常討厭自己,明明什麼都做不好,爲什麼還要爲別人出頭,也許你說的對,這個世界不需要英雄。”
“可能錯在這個世界太現實了吧,沒有英雄也不需要英雄,但反過來說,我並不覺得你的行爲是完全沒有意義的。”
“爲什麼,你不覺得我這樣很討厭,很招人煩嗎?我現在自己都開始討厭自己了,我爲什麼總是搞不好和別人的關係?不是和自己最好的朋友鬧翻就是和自己的同學鬧翻,我這種人大概就是人生的失敗者吧?”周芝齡灰心喪氣地說出這番話來。
“沒關係,你會慢慢明白這一切的。”
“可我至今還是不明白這一切,我是不是很蠢?我到現在也不明白爲什麼會這樣,我幫了K仔啊,他爲什麼反過來怪我呢?我沒有做錯任何事情啊,爲什麼反倒是Lisa他們氣勢洶洶地來指責我?”
Rolf單膝着地半蹲下來看着周芝齡,冷灰色的眼睛裡帶着溫柔的神色,“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沒事的,你沒有做錯什麼,你只是做得不那麼恰當。”他伸手抱着她,將她的腦袋摁在自己的肩膀上。
夏日的微風輕輕吹拂着窗外的矮樹叢,它們互相撞擊在一起,發出“簌簌”的聲響來,小城的午後總是這樣安靜愜意,偶爾能聽到隨着風飄散而來的孩童的嬉戲聲,周芝齡靜靜地靠在Rolf的肩頭,又能聞到令人安心的屬於他的氣息,是不是真的如Ulyan所說是荷爾蒙的味道呢,她也不得而知,她只是想,時間若能永遠停留在這一刻就好了,就讓她一直這樣安心地靠着,不再懼怕,不再煩惱,這樣想着,她緊繃着的身體終於放鬆下來,倚靠在Rolf的身上。
“我以爲我是爲了楊夢芸好啊,可是她說我聯合她前男友一起故意害她不能留學,我真的沒有故意去害她,爲什麼這麼簡單的事情偏偏怎麼說也說不清楚呢?”明明看起來不相干的往事,此刻卻又重新浮上心頭,“我們明明是最好的朋友啊,我沒有陷害她的理由啊,我是真的不喜歡留學才讓她不要去的……她爲什麼要這樣想我呢?難道以往的友誼都是假的嗎?”
“你還是在很在意這件事情是嗎?”他輕柔的聲音從耳邊傳來。
“就是……很在意很在意……這幾年一直都非常地在意,這件事情總是梗在我的心裡。”周芝齡感覺到自己的手在微微顫抖,眼淚不自覺地往下流,她原本並不打算表現得如此脆弱的,於是她說道,“如果你不來,我可能就不會那麼難過了,真的。”
“這些事情不能永遠埋藏在你心裡,總得有一個合適的時機,你親口說出來,這些事情纔會過去。”
“真的會過去嗎?”
“一定會的。”
“從那天開始我總覺得自己有問題,雖然表面上不承認,可我心裡的某個角落總是在隱隱約約地害怕着,我怕重蹈覆轍,怕某天再次失去所有的同學和朋友,怕自己又要孤獨地面對一切,渾渾噩噩地度過每一天。”
“別害怕。”他低聲安慰道。
“那一年我在佩魯賈,和同學們一起去比薩,其實我們根本就不熟,但是我好想出去玩,我在家裡待得實在是太久了,一路上他們說說笑笑,我什麼話也插不上,我很努力地想要和他們打成一片,可就是做不到。到了比薩看到了斜塔,拍了照,我第一個念頭還是想發給楊夢芸看,我很想和她說,你看你看,我親眼看到比薩斜塔了啊!這之後我才醒悟過來,她已經不是我的朋友了,她現在應該已經是某個我不認識的女生最好的朋友了吧。興高采烈地買了明信片,所有人都在寫,在買郵票,可是我突然發現,我根本就沒有人可以寄,大概高興的時候卻沒有人來分享你的快樂這本身比孤獨還要來得更加悲傷吧。”
“沒事的。”他再次勸慰道。
“我是不是真的很差勁,爲什麼總是把事情搞成這樣?”
“你是很好的小姑娘,既真誠又善良。”
“不是這樣的,我不是你說的這樣好的。”周芝齡抹了下眼淚,“我只是特別地珍視你,小心翼翼地對待你,才讓你錯覺我其實很好。”
“爲什麼?”他雖然這樣問,眉眼之間卻也沒有多少意外。
“因爲我不想失去你,如果連你都失去了,我會覺得自己像一條死魚被人關在了冰箱裡,還是冷凍那一層,冷冰冰,又死板地存在着。”
“爲什麼不想失去我?”Rolf又問道。
“我第一次遇到你,就想和你成爲朋友,我想,要是能和這個人成爲朋友就好了,不知道爲什麼,就是很想要認識你。”她又抹了一把眼淚,“可能那時候我實在是沒有辦法了,我沒有辦法像胖子一樣直白地說出來,想要加入一個小團體,想要找人陪伴自己,我總說一個人又不會死,但心裡卻怕得要命,怕聽不懂課的時候找不到人要PPT,怕不會做作業的時候沒有人幫自己,怕出去玩的時候找不到人結伴同行,怕每天中午吃飯的時候會有同學問我,你爲什麼是一個人。”
“那你又爲什麼覺得我會和你成爲朋友呢?”Rolf的聲音帶着笑意。
“因爲你也沒有朋友啊。”周芝齡頓了頓說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朋友,可是碰巧你也沒有朋友啊,我就想,太好了,那你趕快來做我的朋友吧!”
“真是小孩子的想法啊。”Rolf嘆了口氣,起身坐在她身旁,“還記得我告訴過你,這件事後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嗎?”
“什麼秘密?”周芝齡擦了擦眼淚看着他。
“我爲什麼要來這裡的秘密。”
“來這兒?意大利?”
Rolf點點頭,“你知道我以前在亞琛唸書嗎?”
“我知道的啊,你是學應用數學的,爲了這事兒不是差點和Ulyan……”說道這裡她又把話吞了回去。
Rolf交握着雙手,看着地磚,“我之所以會來意大利是因爲我需要逃避很多人很多事,我不想面對那一切,可不面對不代表事情就不存在。我將那些秘密埋藏在心中絕口不提,以爲隨着時間的推移生活會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那樣恢復如初,可是不行啊,我剛到意大利就發覺我做不到,我仍然深陷在過去的泥潭中。”
“所以你不來上課?”
“我那時被一些事情困擾着,覺得無力而疲憊,提不起興致做任何事情,直到你和胖子經常約我出門,我纔開始勉強地打起精神來做些事情。很多天我醒來,腦海中一片空白不知道要做什麼,看見你發給我的短信,我就想那不如出去見見周芝齡好了,她肯定有很多事情需要我幫忙,這樣我就可以打發掉一整天的時間。”
“喂!”周芝齡尷尬地衝他喊道。
“似乎這樣說是有一些刻薄,可那時候你給我的感覺就是時常需要幫助,我最開始就能感覺到你想和我做朋友,可那時我並不想和你成爲朋友,我想,我大概在不久後的某一天就會對你感到厭煩,畢竟我從來就不需要朋友,但是很不幸,那一天還沒有到來我就已經成爲你的朋友了。”
“爲什麼?”周芝齡略感吃驚地看着他,“爲什麼沒有按照你所設想的那樣對我感到厭煩呢?如果我是你,我肯定會很厭煩我自己的。”
“可是沒有人會預料到自己的人生在何處會發生轉變,即便是改變人生的那一刻,發生時也往往以爲只是尋常的某一天而已。”Rolf轉過頭認真地看着周芝齡,“我以前真的從來不吃甜品的,可是你讓我吃,我就吃了,那一次吃了你做的曲奇後我覺得很好吃,我以前不知道原來曲奇可以做得那麼好吃,然後我又吃了你做的紙杯蛋糕,那之後我就變得可以接受甜品了,我不知道這是你改變了我,還是我自己想要被你改變。”
惱人的黃蜂不知何時已經悄然離開了,夏日的午後空氣裡有一絲若有似無的黏膩甜香,沉浸其中,舒適得想要融化,周芝齡的視線無措地落在他的臉上,弧度流暢挺拔的鼻尖,線條精巧的下頜,偏偏不敢去看他冷灰色的眼睛,“這……這又是什麼意思?”
“你讓我覺得其實生活沒有那麼糟糕,我做錯了很多事情,我得去接受這些,我要承認我自己確實做錯了,我要承認我在害怕,我要承認我這就是在逃避,我應該而且必須得去面對這一切,然後才能走出去。”
“你做錯了什麼?”直到這時,周芝齡纔敢小心翼翼地對上他的視線抓着他的手微微用力,,“你也會做錯事情嗎?就像我一樣?”
“我和你一樣,我也會做錯事情,而且錯得很離譜,並且很長時間內並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裡。”Rolf將她扶好,站起來打開窗戶,“我並不是自願從亞琛退學的,我是從那裡逃走的。”
“哎?”周芝齡茫然地坐在牀沿上看着他。
“你不覺得天氣有些悶熱嗎?”Rolf接了一句完全無關緊要的話。
“啊……可是意大利沒有紗窗,我不想開窗……”
“Fliegengitter.”Rolf說道,“紗窗。”
直到他們在陽臺坐下,周芝齡在圓桌上擺上冰鎮好的薄荷檸檬飲料,Rolf和她閒聊了幾句,他才又十分突然地繼續剛纔的話題說道,“我們班裡有個和我一樣來自漢堡的女生,那一年她的父親淹死在了易北河中。”
“淹死了?”周芝齡驚訝地瞪大了眼睛,冰冷的杯壁開始掛上大量的水珠,那些水珠滲入她的指縫之中。
“嗯,在易北河上作業的時候意外淹死了。”Rolf喝了一口檸檬冰飲,“有一天她突然就不來上課了,隔了大半個月纔回來,我們這才陸續聽說了關於她父親的事情。她回來後時常一個人呆坐在座位上,不說話不做事。放學後我們都走了,好幾次我從圖書館回來還能看見她維持着之前的姿勢獨自坐在教室裡,那時候我很想爲她做些什麼,來安慰她,儘管我和她只是兩個毫無交集的陌生人。”
“然後呢?又發生了什麼?”她向前傾着身子,認真地看着他。
“臨近學年期末的時候,天氣開始變得悶熱,我們在教室裡解題建模,當時我就坐在她身旁,聽見她小聲說了一句,很想喝冰咖啡。”說道這裡Rolf沉默了一下才又繼續,“我想買給她,但又不想讓她覺得我在可憐她,於是我打電話給學校附近的咖啡館,給當時在教室裡的所有人都買了一杯冰咖啡,讓咖啡館外送過來。”
“你明明就不像你自己講得那樣冷漠嘛……”周芝齡聽到這裡不禁感慨道。
Rolf沉默了一會,望着不遠處平凡無奇的景色,周芝齡的感慨無依無靠地漂浮在空氣中,夏日的風輕輕一吹,便隨着晃動的樹影一起消散了,喝了小半杯薄荷檸檬水後,他才繼續道,“暑假前的考試季很快就到了,那個女生因爲回去了大半個月所以趕不上進度,沒來得及交上作業,按照當時教授的要求,必須每一次作業都達到一定的分數纔可以參加期末考。”Rolf又解釋道,“作業一時之間很難趕出來,可她又不能和老師說,我的父親死了,所以我沒有時間來完成這個,我要去參加葬禮,我們也不能替她這樣向教授說明情況,因爲不恰當,所以我們無能爲力。”
“但是你想辦法幫她了?”
“我想幫她,失去至親已經是令人傷心欲絕的事情,考不了基礎課程就不能順利選修下一年的高階課程,爲此可能要延期畢業一年,我不想讓這些事情接連發生在一個女孩子身上,如果可以的話,我想盡力幫她爭取一下,於是我對教授說,課程的目的是爲了教授知識,不是爲了讓我們交作業,交作業只是保證考試能夠儘可能順利通過的手段,不能因爲手段而妨礙目的。”他嘆了口氣,又沉默了一會,“你知道這話有多蠢,惹得教授多生氣。”
“可是……我不覺得你蠢啊。”周芝齡爲他打抱不平。
“所有人都看着我,以一種不可思議的目光,教授更是生氣,他一定覺得,天哪,我怎麼會有這樣的學生。”
“那你是怎麼收場的?”
“無非就是狠狠地訓斥我,說我驕傲自大,並未在學術上有所成就,卻如此狂妄。”
“你完全是引火燒身嘛。”
“可接着事情就像多米諾骨牌一樣,開始出現不受控制的連鎖反應,我狂妄而愚蠢的言論開始在年級裡被當做笑話流傳。那時候我去上課,會被同學們嘲笑說,看哪,那個公然告訴教授寫作業沒有意義的人,一切都開始變得很糟糕,我以前的所作所爲都被當做談資翻出來加以惡意討論,說我沒有朋友,是個怪人,說我是個狂妄無知的富二代,爲了追求那個女生才請全班喝咖啡……”
“怎麼會這樣。”那種徹骨的涼意又一次開始侵襲周芝齡,她察覺到自己摸着玻璃杯的手冷得發痛。
“最讓人覺得好笑的是,就連那個我原本想要幫助的女生,也開始覺得我很噁心,認爲我想要追求她。她曾經在FB上寫道,我討厭無知而愚蠢的男人,狂妄會毀了你的一切。”
“沒有辦法去解釋嗎?”這一次連周芝齡都覺得很無力,她漸漸開始明白,這個世界上很多事情一旦發生,便無法回頭了。
Rolf苦笑着搖了搖頭,“處境變得越來越艱難,連我這樣獨來獨往慣了的人都開始覺得無法忍受,也許是因爲我那愚蠢的自尊心,也是因爲別的什麼,總之我最終選擇了退學,來到了意大利。”
一種深深地無力感籠罩着周芝齡,她幾次想開口說話卻什麼都也說不出來,她心中思緒萬千,可堵在她喉嚨口的翻來覆去不過是幾句,爲什麼會這樣呢?你明明是出於好心啊,他們爲什麼要這樣對你呢?
“我不會……這樣對你的。”最終她說出口的是這句話。
“我知道。”
“不要難過。”她擡手捏了捏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事情已經過去了,我已經接受了自己的愚蠢同時也接受了懲罰。”
“可是你明明沒有做錯什麼啊……”
“我錯得很離譜啊,我做了多餘和不被需要的事情啊。”Rolf看着周芝齡一字一頓地解釋道。
“做了多餘的……不被需要的事情嗎?”周芝齡愣愣地看着他。
“我只是做了自以爲正義和正確的事情,可是實際上,我做的那些都是多餘的、不被認可的事情啊。我全部的所作所爲從頭到尾不過是在自我感動罷了,既沒有人要求我做這些,那個女生也沒有向我表現出明確的需要,只是我覺得她似乎需要我的安慰,於是我便自以爲高尚地做了這些。”
“可是……可是按照你的說法,那幾乎所有的幫助都是多餘的和不被需要的,但凡別人不開口我們就絕對應該不去幫助別人嗎?你不過是想安慰她失去父親的悲痛,想要幫她,這到底有什麼錯?”
“幫助分爲有意義和無意義兩種,我的幫助對於她來說真的有意義嗎?我的安慰能夠改變什麼呢?我於她而言不過是個不熟悉的同學罷了,我們既無太多交集也未曾交談過,我是個對她來說毫無意義的存在,可我卻突然闖進她的生活中,自說自話地開始幫助她。”
周芝齡看着他急切地爭辯道,“可是你是懷着善意去做這些的,她不感激你也就罷了,爲什麼還要公然地攻擊你?我不管你說的什麼自我感動、沒有交集,可難道你就活該承受這一切嗎?”
“我明白你的意思。”Rolf好看的冷灰色眼睛平靜地注視着情緒激動的周芝齡,“這個世界上多的是毫無意義,充斥着廉價自我感動的幫助,偶爾我們還能從中體會到一種來自陌生人的溫暖,可是幸運與不幸同樣需要人來承受。”
“幸運與不幸……”
“做錯了就是做錯了,不管看起來是多麼尋常的錯誤,看起來出發點是多麼地善意,可事情一旦發生了,就需要有人去承受,而我就是這件事情的始作俑者。我知道你一定替我覺得不公平,充滿了善意的出發點卻得到了這樣悲慘的結局,這確實就是我的不幸,也許事情重新來過,下一次那個女生只需要笑着對我說一句‘謝謝’這件事情也就過去了。”
周芝齡覺得有什麼東西在胸腔中劇烈地翻騰,可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可事情畢竟就這樣發生了,我和別的人一樣不喜歡承認自己的愚蠢和無知,不願意將這樣不幸的錯誤歸結到自己身上。”
“可是……難道他們就沒錯嗎!他們攻擊你、嘲笑你、曲解你的善意就沒錯嗎?”周芝齡不甘心道。
“這個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這是我不久前才明白的道理,不是我錯了他們就沒有錯,同樣也不是他們錯了,我就沒有錯。這件事情之所以會變得那麼不幸,是因爲這期間我們都做錯了很多,然而在此之前我拼命地將錯誤都歸結到他們身上是沒用的,他們錯得再多,不能掩蓋我做了愚蠢事情的事實。”
周芝齡頹然地靠在椅背上,“所以……你覺得我在和楊夢芸的事情中,我也做錯了嗎?但明明是她自己決定不去留學的,我並沒有逼着她不去留學啊!”
“既然是她的事情你又爲什麼要勸她別去留學呢?”Rolf反問道。
“因爲留學真的是一件又辛苦又麻煩的事情,直到現在,我也這樣認爲着!”
“那這個想法是誰的想法呢?是你的想法還是楊的想法?”
“是……我的想法。”
“楊覺得留學辛苦又麻煩嗎?”
“她不覺得。”
“那她害怕這些辛苦和麻煩嗎?”
“她……她說她不怕這些。”
“那你以自己的想法去勸說楊不要留學,楊留學不成功後遷怒你,不是完全可以想象得到的事情嗎?”Rolf冷靜地分析道。
“可是……可是畢竟我沒有逼她做什麼,作爲朋友我難道不可以說出自己的想法嗎?最終如何決定還不是取決於她!”
“你並不是簡單地說出了自己的想法,實際上在你之前的敘述中,一切都顯示楊並不需要你的意見,她並沒有對是否要留學這件事情猶豫不決,而你卻在積極地勸說她改變自己的決定,當這個決定真的被改變後,你卻又認爲,這實際上和你沒什麼關係。”
“但是我到底沒有要害她的意思啊!她怎麼可以說我和她前男友聯合起來害她呢!”
“我說了,楊的錯誤不能掩蓋你的錯誤,可只有當你真的認識到自己做錯了什麼的時候,你以後纔不會重蹈覆轍,比如現在這樣。”
周芝齡望着遠處起伏的山丘,感覺到這又是一個蔥鬱而平凡的夏日, “所以……我真的不應該幫K仔嗎?我應該看着他被騙是嗎?”
“你有沒有想過,K仔是怎麼認識Lisa他們的,你有沒有想過,你自己根本就不是K仔的朋友,這一切都和你無關,你以爲的正義,你以爲的理所當然的正義,有時候在複雜的人際關係中往往是行不通的。”
“你和胖子爲什麼在一開始就知道這種正義是行不通的呢?”
“K仔是因爲不滿意之前房子的房租纔想要換房子的,現在卻換了更爲昂貴的房子,這裡一定有什麼是他想要的東西,但我們都不是他的朋友,所以他沒有必要告訴我們,他並不一定真的不知道小喜鵲他們在房租上動了手腳,但也許他爲了獲得別的什麼而願意裝傻,現在你將這一切都捅破了,卻沒有一個人得到想要的東西,他們理所當然地會憤怒,你將一件和你本沒有關係的事情搞得一團糟。”Rolf將這件事情中隱藏的邏輯慢慢地梳理了出來。
周芝齡垂着腦袋,“萬一……萬一他真的不知道他們在房租上動了手腳呢?”
“那你就做了一件很正確的事情,你會得到K仔的感謝,所有人也都會知道Lisa他們究竟是怎樣的人。”
“我以爲你會勸我那也不要這樣做呢。”周芝齡看着Rolf苦笑了一下。
“那也不要這樣做,除非你能100%肯定你的正義一定是正義,畢竟這個世界上的幸與不幸都不是我們能掌控的。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儘量降低自己遭遇不幸的機率。”
突然一陣風吹過,街區裡的樹木依次綠浪起伏,像是舒緩的夏日奏鳴曲,周芝齡覺得緊緊繃住的身體放鬆了下來,剛一放鬆,她又覺得想哭,心裡有什麼東西五味雜陳,委屈、心酸和被Rolf直戳核心的指責所帶來的屈辱、懊悔混作一團,“還好……你還在我身邊。”
“可是說實話,直到這一刻爲止,我已經厭煩做你的朋友了。”Rolf突然站起來這樣說道。
夏日午後的薰風將他身上的氣息帶至周芝齡的鼻尖,聞見這股熟悉的味道她突然被狠狠戳了一下,莫名心酸,鼻子一皺眼淚便滾了下來,“爲什麼……爲什麼突然就這樣說,對不起,你也開始討厭我了嗎?”
“周芝齡,做我女朋友吧,不然這一路我就不再陪你走下去了。”Rolf看着她,尋常而又自然地說道。
“什麼?”眼中還滿蓄着淚水,周芝齡愣愣地仰頭看着他。
“我大概比你想象中的要卑劣得多,”Rolf將視線從周芝齡臉上移開,看着街區裡的小花園,“我和你一樣,不,其實我和任何人一樣,會在喜歡的人面前將自己表現得更好,其實我也遠沒有你想象中的那麼優秀,你可以更瞭解我一些,比如現在。”
眼淚撲簌撲簌地往下落,周芝齡徒然地張了張嘴,卻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嗓子似乎乾澀得厲害,又好像失去了發出音節的能力,她能夠聞到檸檬水中的薄荷香,用力吸了吸鼻子,腦海中只餘下自己沉悶的心跳聲。。
“我一直在想,什麼時候表白成功率才能接近100%,想來想去大概就是現在,我很抱歉,這之前總是鼓勵你去告訴K仔真相,這完全是爲了我自己卑劣的心思,我想在你最需要的幫助的時候站在你身邊,我想讓你無法拒絕我,無法離開我。”
“爲什麼要這樣做?”這個聲音是那樣陌生,周芝齡有一瞬間的茫然,真的是自己在開口說話嗎?
“我想讓你知道我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可是你不真的和我在一起,我就做不到這些。所以,你不會拒絕我的吧,周芝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