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從木百葉窗簾的縫隙裡和窗戶的下半部分透進來,周芝齡慢慢地撐起身子,坐在牀上茫然地發了一會呆,依稀記得昨天好像喝醉了。
這一覺睡得很長又很沉,沉甸甸地連夢境也沒有,等到醒來了就真的如Rolf所言,不再焦慮不再恐懼,可就好像一根繃緊的弦,松下去後便再也繃不緊了,連日來的過度焦慮和緊張似乎完全拖垮了她的精神,醉酒後疲憊如同潮水一樣淹沒了她,即便現在已經退潮了,疲乏空蕩的感覺卻久久不能散去。
客廳裡傳來了腳步聲和一些收拾東西的聲音,周芝齡便起牀開門探出頭去,難得室友在家,似乎正準備做飯。
“你起來了?”室友Darina打招呼道。
“是啊……”周芝齡看見餐桌上的東西都被分門別類地收拾好了,立刻道歉道,“啊,對不起,我昨天喝醉了。”
“這些不是我收拾的。”Darina聳了聳肩,“我回來的時候,就已經收拾好了。”
那一刻,周芝齡突然覺得,在Rolf冷淡的外表下,其實是個很溫柔的人,甚至是一種西方人身上非常少見的東方式的溫柔,她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麼,卻又因爲單詞的問題卡了殼,最終只是朝室友笑笑便去洗漱了。
等她收拾好出來時,有着漂亮淡金色頭髮的室友問她要不要一起吃些意麪,周芝齡說好啊,於是Darina又多下了兩把麪條進鍋裡。
用黃油抹了抹燒熱的鍋子,倒入一些葵花油,起開一瓶帶肉末的番茄醬,看到Darina在忙着熬醬,周芝齡便打開冰箱拿出一袋綜合海鮮來,問她吃不吃海鮮意麪。
“當然。”金髮的室友接過遞來的海鮮倒入另一個鍋子裡解凍。
周芝齡則在最小的爐竈上煮咖啡,因爲她買的是四杯量的意式咖啡壺,等咖啡煮得差不多開始咕嚕咕嚕地頂着壺蓋時,她關了火問Darina要不要喝一杯。
“爲什麼不呢?”這一次Darina用英語回答她。
她驚訝地望着Darina,“原來你會說英語?”
“所以你也可以說英語,我剛纔只是想試試你會不會說。”Darina邊說邊將解凍好的海鮮從鍋裡撈出來放入正在熬着的番茄醬內。
“你爲什麼不早一些問我呢?”周芝齡端着咖啡奇怪地問道。
“因爲你幾乎不說話,我以爲東方人都很沉默,很不愛說話。”
不,不是這樣的,周芝齡在心裡辯解,因爲沒有什麼朋友,也因爲侷促不安,所以平日裡只能和胖子說說話,可胖子也不是什麼話都可以和他說的……
正在胡思亂想時,金髮的室友“啪”地一聲關了火,將周芝齡的思緒拉了回來。兩人一起將麪條盛了出來,Darina端着海鮮肉醬的鍋子將醬汁淋在意麪上。
“謝謝,謝謝。”周芝齡一疊聲地道謝。
“不客氣,”Darina手心朝上向着面的方向伸了伸,“嚐嚐怎麼樣,不知道你喜不喜歡。”
周芝齡嚐了一口後說道,“很好吃啊。”一會又試探着問道,“所以……你這個假期會回……斯洛伐克嗎?”
“我是捷克人,我的家鄉在布拉格邊上。”
“啊,是這樣。”周芝齡趕緊低頭吃了大一口面來緩解尷尬,“那你要回捷克嗎?”
“我之所以會來意大利,就是爲了逃離我的老家,那個地方沉悶、無聊,生活一成不變,除了我五歲那年捷克斯洛伐克分離爲兩個國家,電視上不停地滾動着新聞,男人們成天吵吵嚷嚷,聲稱要給那些斯洛伐克人一些教訓,說他們是國家的蛀蟲,捷克的利益都傾倒給了斯洛伐克,他們要打仗,要示威,但你猜最後怎麼着了?”
“怎麼着了?”
“最後就來了一個什麼天鵝絨式離婚,成爲了兩個國家,”Darina捲了一叉子意麪塞入口中,吃完繼續說道,“但那之後一切如常,捷克的經濟似乎也沒有變得更好,而我慢慢長大後就發現,不管外面發生多大的事情,我的家鄉,那個保守落後的小鎮,將會永遠是那樣的,從那時起我就下定決心要好好學英語,然後永遠地離開那裡。”
“你要永遠地離開那裡?”
“永遠。”
吃過午飯,周芝齡繼續做蛋糕,室友穿着瑜伽服在壓腿,周芝齡問她是不是在練瑜伽,Darina說不是,只是爲了讓身體素質更好一些,因爲接下來她還要過好幾年邊打工邊讀書的生活。
“原來你還在念書?”周芝齡驚訝地問道。
Darina突然之間一個下腰着實把周芝齡給嚇了一跳,“事實上,和你是一個學校,所以我纔會生活在這裡。”
“和我是一個學校的?”
“學服裝設計,”Darina站起來繼續壓腿,“在捷克高中畢業後,我就迫不及待地想要出去,所以沒有上大學,那時候,我認爲自己可以做個模特兒,你知道,女孩子們會夢想着這種職業,但我到達大城市後,不是布拉格那種大城市,而是真正的大城市,卻發現自己的條件遠遠不行,不夠高挑、不夠漂亮,並且好像一夕之間人們就不再熱愛東歐風情的臉了。”
“不要擔心,你可是真正的金髮美人啊。”周芝齡將五顏六色的一套硅膠模具拿出來,拿過分離好的蛋清液開始打蛋白霜,小心地控制着電動打蛋器的頻率,觀察着起泡的程度。
“是染的。”Darina沉吟了一下回答道,周芝齡倒砂糖的手頓了一下,沒再說什麼。
將蛋白霜打至溼性發泡後,周芝齡開始預熱烤箱,再轉頭去打蛋黃,加入牛奶和玉米油,麪粉過篩後倒入,混合入蛋白霜和一些黃油,將麪糊倒入模具,放入烤箱。
“你要吃紙杯蛋糕嗎?”忙完後周芝齡問Darina。
“也許我可以帶兩個去打工的地方,”Darina回答道,“謝謝了。”
回屋後,周芝齡將木百葉窗簾全部拉開,打開玻璃窗通風,新雪在陽光下泛着光,一部分已經開始融化,也不知道昨夜的雪究竟是何時停的。
不知道Rolf和胖子現在是不是還在自習室裡複習呢,雖然這樣想着可週芝齡卻一點都打不起精神來繼續複習了,這時手機提示音響了起來,她收到了Rolf的信息:Hi,Pansy,你起來了嗎?如果你已經去了自習室的話,我今天恐怕不能過來了。
第二條信息緊接着追了過來:我感冒了。
周芝齡看着窗外的新雪,轉頭便出門去問Darina,“Darina,你知道這場雪是什麼時候停的嗎?”
“我凌晨回來的時候還沒有停,大概是快天亮了才停的。”
當下周芝齡便感到一陣過意不去,馬上給Rolf發信息說:你在家裡嗎?我做了一些紙杯蛋糕,如果你還沒有吃東西的話,我可以來看看你。
很快Rolf回覆她說:好啊,我很高興你帶着紙杯蛋糕過來。
其實不論是從學校出發下山,還是平日裡周芝齡從家裡去往學校,這些距離都不遠,更遑論去到幾乎就住在學校邊上的胖子家,卻偏偏從家裡出發去往山下,再走去Rolf家的那段路程看起來是這樣漫長。
雪後晴空萬里,陽光暖融融地照着,已是一天中最溫暖的時刻,也許這預示着寒潮即將過去,春日的腳步悄然臨近。
河流從山上蜿蜒到山下,將這個城市分割爲南北兩部分,古城區的河流兩岸是繁華的商業中心,到了山腳下,由於地勢趨於平緩,也因爲支流變多,除了河流主幹道外,許多股幾米寬的水道將一小塊平原地貌劃分成支離破碎的小版塊,新城便建立在這塊平原上。
周芝齡按照Rolf的指示來到山腳下搭乘公交,進入新城區後找到鐘樓所在的廣場,徑直穿過廣場走過兩座拱橋便徹底迷失了方向,到處都是相似的河道,相似的紅磚建築,也到處都是白色大理石柱的拱門和烘焙着牛角麪包的咖啡店。
她給Rolf打電話,有些着急道,“我找不到路了。”
“我已經出來接你了,你在哪兒,找到我說的橋了嗎?”
“我就站在橋上啊。”
接着周芝齡看見Rolf從左側的拐角轉了出來,她心裡便鬆了一口氣。
Rolf租住的房子就在河流邊上,一棟用鐵藝裝飾的二層小樓,“哇,你家是綠色的!”周芝齡讚歎道,接着她又注意到門口的風燈,一個黑色的鐵藝風燈,裡面是空的,掛在鉤子上,隨時可以拿下來。
進門後,整體佈置得非常歐式田園和周芝齡家的地中海風格還不太一樣,“哈,你家的房東一定是個老奶奶。”
“房東是老奶奶的忘年交,老奶奶死後就把房子送給了他,他就租了出去。”Rolf示意她去餐桌那裡坐,隨後自己進廚房去泡茶。
底樓是廚房、餐廳以及客廳,雖然都不大卻功能齊全,看來臥室全在二樓。
將茶遞給周芝齡後,Rolf抱歉道,“我沒有咖啡壺,所以你想喝咖啡的話,我們可以待會出去喝。”
“沒關係的,茶也很好,我並不是非喝咖啡不可。”周芝齡將飯盒裡的紙杯蛋糕拿出來,摸了摸可惜道,“好像有一點點涼了。”
Rolf伸手拿過一個,“反正只是蛋糕而已,冷的和熱的也沒什麼差別。”
“當然有差別了,熱的更蓬鬆更香啊。”
“我平時很少吃甜食,我想我大概是吃不出這些差別的。”他撕開蛋糕紙咬了一口,“有黃油的味道。”
“嗯,”周芝齡點點頭,“這次時間匆忙,如果能夠好好準備一下,就可以再加入一些別的,比如一些水果或者糖果,奶油也很好啊。”
Rolf拿過第二個蛋糕,“也許是感冒的緣故吧,好像覺得甜食也沒有那麼膩了,要是在平時,我絕對吃不下兩個紙杯蛋糕。”
“纔不是因爲感冒的緣故,是因爲,這是特意做給你的。”周芝齡一本正經地說道。
“帶着不同的心情就可以做出不同口感的蛋糕來,是這樣嗎?”Rolf將周芝齡昨晚說的話又複述了一遍,然後出其不意地問道,“那麼,你是帶着什麼樣的心情給我做蛋糕的呢?”
“嗯……”周芝齡不好意思起來,“難道你就沒有吃出來嗎?”
“可能是我平時很少吃甜食,所以不能分辨出這些細微的情感來吧。”Rolf堅持要問。
似乎真的是在認真思考這個問題,周芝齡沉吟了一會後回答道,“真要說的話,大部分應該是期待吧,期待有人會欣賞自己所做的蛋糕,當然還有一些愧疚,雪到了凌晨才停,是我害你走那麼長的路回家感冒了,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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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是你的錯,你爲什麼要道歉。”
“我就是覺得我應該要做些什麼表達歉意和謝意。”
該說的都已經說完了,兩人之間陷入了沉默,就像以往一樣,於是周芝齡打算告辭了,當她起身要說一些注意身體之類的客套話時,Rolf開口道,“你要上樓看一看我的房間嗎?”
這雖然是個邀請,但對方既然開口了,按照社交禮儀,斷然是沒有拒絕的道理的,儘管周芝齡完全不明白看一看房間到底是什麼意思。
兩人一前一後攀上狹窄的樓梯,Rolf的房間在二樓的左側,右側房間裡的室友正在聽音樂,門後傳來了隱約的搖滾樂聲。Rolf的房間和整體相配合也被貼上了綠色的牆紙,他示意她在牀沿上坐下,周芝齡疑惑地看着他,“坐呀。”他說道,於是她便只好緩慢而僵硬地坐下,接着Rolf拿過遙控將正對着牀一側牆上的投影屏幕放下,周芝齡驚訝道,“哇,你們房東還提供這個?”
“我自己買的。”他微微側頭看了她一眼,“看電影嗎?”
“電影?什麼電影?”
“《Der Himmel über Berlin》德文電影,沒有字幕,128分鐘片長,很沉悶,要和我一起看嗎?”
“好啊。”
期間周芝齡只記得自己和Rolf搭過一次話,“哦,原來那兩個人不是活人啊,那就是鬼咯。”
“不是鬼,是天使。”
之後的幾十分鐘內,似乎Rolf還問過她要不要喝飲料之類的,但等她再次醒來時,已是星夜低垂,夜空明亮,預示着明日會是一個好天氣。
周芝齡睡眼惺忪地從牀上爬起來,身上不知何時蓋了一條毯子,Rolf正坐在牀邊打電腦遊戲,頭也沒回地說道,“你醒了?”
“抱歉,我怎麼睡着了,”周芝齡揉了揉頭髮,“可能是喝酒喝太多了吧。”
她爬起來坐到Rolf邊上,“怎麼樣,你覺得電影如何?”
“嗯,真的很悶。”
“那你爲什麼要看?”
“體會一下你昨晚所說的陪伴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