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鳴聲,再次從頭頂傳來。
黑暗中,鋼鐵‘煉獄’顫動着,抖落簌簌塵埃。
“時間不多了,跟我來吧。”
蓋烏斯走向前方:“後面還有很多東西要給你看呢。”
可夏爾卻佇立在了原地,不動。
“先生,我已經看夠了。”
蓋烏斯一愣,錯愕回頭。
“謝謝你讓我看到這麼多秘密,讓我知道這麼多東西。但我不是爲了它們來這裡。”夏爾握緊拳頭,低聲說:
“我跟你來這裡,只是爲了我的母親。”
蓋烏斯沉默了。
“我只想知道,她叫什麼名字,她來自哪裡……如果你要我求你的話,我會求你,如果你讓我跪下的話,我現在就跪可以跪在這裡。
我只想請你,將有關我母親的事情告訴我。”
他低下頭,懇求着面前的男人,不見笑容,也不見任何的輕佻,只是用盡自己一生的卑微,懇請他大發慈悲:
“先生,我想要的,僅此而已。”
蓋烏斯抽着菸斗,靜靜地吞吐着無形的煙霧,許久之後,輕聲嘆息:“夏爾,你不是早就看到了麼?
你所看到的這個地獄,不都是你母親所創造的麼?”
夏爾僵硬住了。
他凝視着蓋烏斯,不由自主地顫抖着,因爲他話中的語句而恐懼。
寂靜裡,蓋烏斯走上前來,伸手,扶着他的肩膀,眼神憐憫:“夏爾,你早應該猜到了吧?難道你又開始欺騙自己?”
夏爾搖頭,艱難地發出聲音:
“這……不可能。”
“爲什麼不可能,夏爾?”
蓋烏斯凝視着他,眼神憐憫:“難道你覺得你的母親生活在童話裡?別開玩笑了,她從最早的時候開始,便是‘煉獄’的發起人。
這一切的計劃,都由她親手通過,其中超過一半,都有她親手參與。
是你的母親,締造了這一切,包括你……”
“住口!”
夏爾打斷了他的話,憤怒地凝視着他:“我的母親她……她……”
他不知道應該說什麼纔好,也不知道應該怎麼去反駁。
他很想說我的母親不是這樣的人,她笑起來那麼溫柔好看,哪怕臨死前都能夠那麼幸福。她是很好的,請不要把她和你們這種人渣相提並論。
可是,他說不出口。
他知道,或許蓋烏斯說的……是真的。
“抱歉,夏爾,我很想跟你說你的母親善良又慈祥,溫柔的像是月亮。但她不是。她是諸國和聖城爲這一座煉獄所選擇的瘋子。”
蓋烏斯緩緩踏前,不顧夏爾後退的腳步,將他逼到牆角。
這個老人的聲音低沉,卻又如此殘酷:“她的所作所爲,你纔看到了不到三分之一啊,夏爾。
後面還有第八計劃,第九計劃,第十計劃,還有最滅絕人性的第十一計劃……
你知道麼?爲了研究細菌論的最終命題,你的母親製造的病毒在邊遠城市裡掀起了多麼恐怖的瘟疫?
她親手締造了狂犬病毒異變的試驗場,令大量的平民變成了食人妖魔一樣的鬼東西……不僅僅是如此,還有更多被掩埋在地下的記錄,更多的,沒有被髮掘出的東西。
從她加入這個機關開始起,她以前的所有記錄都被抹除了。
聖城爲她的純潔和靈魂背書,哪怕她所行的是骯髒的事。只要她爲聖城貢獻自己的才華,那麼聖城就會滿足她的一切慾望。”
“夠了……”
夏爾咬着牙,讓他閉嘴。
可蓋烏斯的聲音卻依舊在繼續。
“你期望她會愛你?不可能的,夏爾,你的母親,莉莉絲,是權利中所催生的魔鬼,她付出了一切代價向上爬。
家庭對她來說是一個貶義詞彙,對她來說只有無知者纔會以血緣爲憑藉,抱團取暖。
所謂的愛情對她來說不值一提,只要她招一招手,無數人會爭先恐後的爬上她的牀。甚至樞機主教會中都有人癡迷她那一頭火焰般的長髮和美豔容貌。
哪怕她生來殘疾,不會說話,只是眼神便足以令人沉醉。
甚至到最後,她爲了更進一步,甚至利用聖城對她的信任,創造了你……”
嘭!
他的話語戛然而止。
某種無形的力量隨着夏爾的嘶吼從虛空中迸發,像是千百隻大手悲鳴着抓撓着所觸及的一切,在刺耳的噪音中,龐大的力量驟然迸發,猛然將蓋烏斯掀起,將他死死地壓在上了牆壁上,幾乎要摧毀他的每一寸骨骼,令粘稠的血絲從他的口鼻中滲出。
在他的手中,那經年的菸斗脫落,旋即便被重壓碾碎成石渣,殘存的火星紛紛揚揚地飄起,落在破碎的風燈之中,點燃了潑灑滿地的煤油。
於是,這煉獄之中,再度迎來了自己的火光。
“我不信……我不相信!”
刺耳的噪音中,夏爾粗重地喘息着,他擡起發紅的雙眼,怒視着蓋烏斯,用盡所有力氣咆哮:“從一開始到現在,你已經騙我夠多了!”
轟!
龐大的力量碾碎了鋼鐵的大地和牆壁,擴散向四周,宛如在地底的最深處製造了一場恐怖的地震。那隱約的波紋所過之處,一切都崩裂出淒厲的裂痕。
夏爾不知道自己怎麼了,他只覺得……不知爲何,自己也變成了怪物,變成了一個……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什麼的鬼東西……
在狂怒之中,他憤怒地咆哮,龐大的力量只要瞬間就可以將蓋烏斯徹底撕碎。可在牆壁之上,蓋烏斯卻嘲弄地笑了起來。
“不相信?”
蓋烏斯笑了,用下巴點了點他身後,聲音嘶啞:“那你回頭看啊,夏爾,去看看她製造的東西。”
寂靜中,夏爾僵硬在原地。
許久之後,他一點一點地回過頭,像是恐懼着那個可怕的夢魘。
在他身後,那裂開層層慘白縫隙的玻璃中,沉睡在腐臭粘液中的巨嬰已經在震盪中破碎,骨骼碎裂,腐爛的血肉如淤泥一般脫落,融入惡臭的池水中。
半已腐爛的頭顱從脖頸上折斷,宛如瓜熟蒂落,沉入池底。
僅存的慘白眼瞳無聲地凝視着夏爾。
在黯淡的火光之中,夏爾從玻璃的倒影中看到了自己的慘白麪容,它和那怪物的面目彷彿融合在了一起,不分彼此。
“這不是我……”
夏爾艱難地搖頭,發出哽咽的哀鳴:“這不是我!”
他尖叫着,憤怒地揮手,像是要像誰證明一樣,怒吼:
“這不是我!”
那恐怖的力量彷彿消失無蹤了,連帶着支撐着他身體的力量一起,令他倒地,蜷縮在角落裡,發出無聲的悲鳴。
“夏爾,我本來想要在走到盡頭的時候,將真相揭示給你。”
蓋烏斯低頭看着他,輕聲嘆息:“我以爲這些東西會讓你有心理準備,可如今看來,是我太過心急。”
寂靜裡,夏爾蜷縮在角落裡,捂着臉,像是恐懼他身後的火光。
“康斯坦丁先生……我究竟……”
他痛苦地抓着自己的頭髮,斷裂的頭髮從他的身上落下來,宛如火焰一般燃燒——他能夠感覺到,有某種可怕的東西在自己的身體中盤踞。
那個東西流淌在他的血管中,隱藏在他的呼吸裡,隨着他的眼淚而歡喜,狂躁地、躍躍欲試地想要與他融爲一體。
那是絕非人類能夠擁有的力量,彷彿來自死寂深淵中的贈禮,令他因自己的本質而恐懼,幾欲瘋狂,發出崩潰的低吼:
“我究竟……是什麼東西啊?!”
蓋烏斯看着他,眼神變得憐憫。
煙霧嫋嫋地從菸斗中升起,彷彿一切被淹沒在往事中的東西被重新發掘而出,那些隱藏在陰暗中的秘密曝曬在陽光之下,便顯露出自己猙獰醜惡的面目。
“二十年前,因爲第九計劃的試驗失敗,造成了始料未及的巨大損害。”
他說,“鼠疫蔓延了大半個西方世界,所過之處,有的村莊徹底死絕,屍體無聲地腐爛成白骨。那些白骨至今還存留在村莊的廢墟里。
你未曾見過那慘烈的景象,人在河邊飲水,病發了,就栽進了水中。河水載着腐屍流淌,變得發臭了。黑衣的樂師帶着烏鴉的面具,手持火壺,將疫病的重災區焚燒成一片灰燼,死者和沒有死的人都被焚盡在火裡。
短短的半個月,在疫苗推出之前,已經有三百萬人因此而死。
在諸國的強烈要求和反對之下,煉獄被迫關停,聖城撤銷了大部分研究,將所有的資料封鎖。直到那個時候,一直被矇在鼓裡的葉蘭舟才發現:自己以爲單純的研究,究竟在用來做什麼東西。因此,引發了後來他與聖城的決裂……”
說着說着,他停頓了一下,嘆息着搖頭:“又跑題了……在那個時候,被逼入絕境的,還有你的母親。聖城剝奪了她的權利和實驗,接管了所有她手中的研究。隨後,她便失蹤了。
等聖城發現,她臨走之前盜走了神聖之釜中的新血時,已經來不及。他們給我簽訂了抹除文書,令我追回聖血,並將她存在過的所有痕跡徹底抹除,包括她自己。”
蓋烏斯輕聲笑起來:“我們都低估她了。
直到我發現她的隱秘實驗室的時候,我才明白:她根本沒有想過用聖血當做籌碼,去待價而沽、向聖城討價還價。
在煉獄中執行的所有計劃,都是爲了她的最終的目的鋪路。是我們幫她鋪好了野心的路,令她得以……將神聖之血植入自己的身體!
——她要達成前所未有的奇蹟,她親手將人類變成天災,從自己的孕育之中!”
“我花了十個月找到了她,在邊境一個被妖魔襲擊的村莊裡。找到她的時候,她已經奄奄一息。我原本以爲他失敗了,可是我錯了。”
他蹲下身,捧着夏爾的面孔,眼神變得狂熱起來:“夏爾,她成功了,她創造了你!和那些‘容器’不同,你是有史以來唯一一個神聖之血的化身!
你難道沒有感覺到麼?你的與衆不同,你生來就應該高踞與衆生之上,你的本質決定了你和凡人之間的差別。
在重新遇到你的第一眼,我就明白了,她真的誕下了神的孩子!《聖典》中說的是真的,夏爾,你將代替神明行走在大地上,爲萬物重新評定價值。
你來到地上,是要讓地上動刀兵,要再一次震動天地滄海和旱地,你必然會震動萬國!萬國的珍寶都會因你而來,成就你那殿堂的榮耀!”
夏爾呆滯地看着他,看着他狂熱的眼神,眼神一片茫然。
就像是聽到了一個笑話。
一個拙劣的,不知所謂的笑話。
不知所謂到,就連笑,都笑不出來。
“騙子……”
夏爾哽咽着,奮進所有力氣掙脫了蓋烏斯的手:
“——你們都是騙子!”
他抱着劇痛地頭顱,痛苦呢喃:“母親她……我還記得,她笑起來很好看。她最後死的時候,是笑着的啊!”
沒錯,那個女人,是微笑着的。
“看到了我,就笑得那麼溫柔……她是個好人,我記得,她寧願死,也不願意殺掉我……”
她不是那樣的怪物,絕對不是!
“這些我都記得……我一直都記得……”
夏爾痛苦地流着淚,用盡所有力氣向着蓋烏斯咆哮:“明明她最後的時候說過的……她說她很幸福啊!!!”
蓋烏斯沉默,只是靜靜地看着他,看着他嘶吼抓狂,奮力踢打着自己,不閃不必,任由他像是發瘋一樣的搖晃着自己。
直到許久之後,夏爾再也沒有了力氣。
他跪在地上,像是沒有骨頭的可憐蟲,涕淚河流,向着蓋烏斯磕頭求饒。
“饒了我吧,先生。”
他跪下來,拽着蓋烏斯的褲腿,一遍遍地呢喃:“請你放過我和老師吧,就算是讓我給你舔鞋子都可以。我只是想要賺點錢讓老師過的好一點而已。
明明我寧願我連樂師都做不好啊,先生,你一定是哪裡搞錯了,我不是什麼神的孩子,我只一條廢柴和鹹魚而已。繞了我吧,先生。”
“夏爾,你爲何不敢面對真正的自己?”
蓋烏斯伸手,輕柔地撫摸着他的頭髮,溫柔又憐憫:“《命運》就是那一把鑰匙啊,它已經喚醒你的本質,你已和過去截然不同。
凡人無從抉擇自己的命運,但你可以創造一個不同的未來。
那是超凡的偉力,通向大源的基石。
它選擇了你,你便是它的主人。
新的時代會到來,我們都是車輪前面的塵土,一切都會因你而改變,這是註定的變革,我無從阻擋,誰都不行。”
於是,夏爾不再說話了。
只是一點一點的冰冷下去,像是被奪走了所有的熱度。
許久,他擡起了蒼白的面孔,眼瞳宛如死灰,只是哀求地看着面前的老人,像是祈求着救贖:
“康斯坦丁先生,剛纔你說的話……是在騙我的,對不對?”
蓋烏斯移開了視線,不敢看他的眼睛。
許久之後,他緩緩點頭:“對,你的母親只是一個無辜的被拿來當做試驗品的啞女,剛纔我說的一切都是謊言。”
他背對着夏爾,看不清他的表情。
有一絲希冀的光從夏爾的眼中亮起了,他爬起來,忐忑地問:“她生前,過的還好麼?”
蓋烏斯沉默許久,搖頭:“並不好。”
他悶聲說:“她是一個漁民的女兒,家裡窮困潦倒。她犧牲了自己,換了一筆錢,治好了哥哥的病。
她是一個善良的女人,一直都是。爲了你,她犧牲了最後的所有。”
“一定是這樣!”
夏爾拽着他的袖子:“老師也是被迫的麼?”
“沒錯,是我拿過去的事情威脅他,逼他協助我的。”
“原來如此。”
夏爾笑了,明明流着淚,卻滿心歡悅,像是終於得到了解脫。他感激地抱着蓋烏斯,激動地問:
“那……我還能夠回到我的家裡去麼?”
他滿懷期待:“就像是過去那樣,大家都幸福地在一起。我還可以和葉子插科打諢,給老師添麻煩,帶着白汐去搗亂,晚上跟着老費去嚇唬小孩兒……先生,一定是可以這樣的吧?你一定還有辦法,對不對?”
蓋烏斯難過地閉上眼睛,不再說話。
“先生?”
夏爾的笑容僵硬在臉上,流着淚,抓着他的肩膀:“先生,你爲什麼不說話?你不會騙我的,對吧?”
“抱歉,夏爾,我辦不到。”
蓋烏斯搖頭:“你應該擁有一切,但唯獨這個,再無可能。”
這是最後的判決。
夏爾便不再流淚了,也不再笑。
就像是終於恍然大悟,就像是終於明白了等待着自己的未來。
他絕望地低下頭,就像是失去靈魂一樣。
蓋烏斯伸手,用自己的手帕爲夏爾拭去眼淚和鼻涕,將他的面孔重新擦乾淨。
在黯淡火光的映照之下,他彷彿已經重獲新生了。
那呆滯的面目優美地像是神創造的一樣,完美無缺,哪怕宛如行屍走肉。
轟!
又一聲巨響從遠處傳來,彷彿整個秘境都在震盪,即將崩潰,裂隙從上牆壁上蔓延開來。
留給他們的時間不多了。
“跟我走吧,夏爾,和我一起。”
蓋烏斯伸出手,眼神肅穆,就像是在面對着偉大的神聖,因此才謙卑而鄭重地祈請:
“你是神聖之血中所孕育的孩子,和那些冒牌教皇不同,你是命中應該真正繼承神聖之釜的人。
你會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好!”
他凝視着夏爾的面孔,聲音沙啞:“我向你保證:總有一天,我會讓你回到這裡,拿回你所應得的一切!總有一天,你能夠奪回你失去的生活!”
夏爾沉默地凝視着他。
許久,許久,直到那一雙空洞的眼瞳中重新亮起了火焰。宛如雷霆和地火的碰撞,迸發出了令人不敢直視的威嚴。
他看着蓋烏斯那一隻手掌,伸出手,握緊。
就像是握緊了最後的救贖。
充滿希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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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盪越發的劇烈了,宛如地動天搖。
秘境的最深處,煉獄的最底層。
狼笛提起手中的風燈。
風燈照亮了極密的檔案庫,落滿塵埃的檔案庫中一片死寂,寥落地彷彿鬼魅都無從棲身。
狼笛行走在黑暗裡,遵照指示,打開了暗門,凝視着封存在其中的檔案。
經歷了漫長的時光之後,就連檔案都老化了。分門別類擺放在一處的檔案散發着一股經年的紙張味道,早已經泛黃。
曾經試驗品的記錄都擺放在這裡,無人問津,沉睡在無人問津的地方。
狼笛口中默唸着數字,抽出了其中最裡層的那一份。
在確認上面的數字無誤之後,他了然地點頭,將風燈的火焰湊近。
火苗****着檔案,將它吞沒了。
狼笛鬆開手,任由它落在地上,火焰向着四周蔓延,就像是不知飽足的怪物,慢慢地將整個檔案庫都捲入自己的腹中。
於是,過去的一切所殘存下的最後痕跡,也都隨着火焰一起,徹底的消失了。
狼笛轉身離去。
在蔓延的大火中,在灰燼裡,那些殘存的墨跡彷彿活過來了一樣,在火中狂舞。在不知從何處而來的風中,夾在紙頁裡的照片飄飛了出來。
那個已然死去的女人飛舞在火中,像是最後的蝴蝶。
過去的一切,就這樣的悄然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