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什麼?”蕭貴妃直直盯住郭臨,“意沈……即位?你不是……”
“娘娘沒有聽錯,我說的確是魏王即位。”
“可是……那太孫怎麼辦?你明明是他的義父,若他登基,滔天權勢唾手可得,你又怎麼會棄他而選意沈?”蕭貴妃眯了眯眼,“你讓我如何相信你?”
郭臨站直身,看向朦朧月光的窗格,俊逸秀氣的眉目陰影刻成。“娘娘除了信我,還有別的路可以選嗎?玉鏘一朝登基,魏王就是就番定爵的閒散王爺,再想翻身便是造反。你現在還不慌不忙地盤問於我,是等我藉着神武正名之利,收回意沈手中的新神武軍,還是等着……”她轉過身,“等着你能成功刺殺掉我?”
“你……”蕭貴妃倒退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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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火通明,麟德殿前數條宮道璀璨若星,遠遠便能聽見殿內的喧譁聲。
周泉光執着夜光杯等在最後敬酒的大臣之後,待那人滿意離開,這才一屁股坐在陳聿修身旁的席位上。
“‘義父’一詞……打今日過後,怕是成了陛下的心病。”舉杯相碰,他看向陳聿修,躊躇道“你,和郭將軍……接下來究竟打算如何?”
陳聿修提壺給他斟了酒,眼簾卻未擡起片刻。周泉光眨眨眼:“我可不是爲誰詢問啊,我只是爲了自己問問,免得你們再鬧上一出,我又得過後才後知後覺站哪邊……”
“泉光,”陳聿修忽而揚杯掩袖,“你認爲,自陛下之後,該是誰人繼位?”
“啊?那當然是太……孫,”周泉光望了望四周,見無人注意這邊,這才縮縮頭繼續道,“有你和郭將軍在,還有白兆尹從旁幫忙。太孫就是再小几歲,又怎麼會坐不穩江山呢?”
“晉王、魏王,在你眼裡居然算不上什麼阻力?”
“這……陛下昭告天下,聖意如此,我等自然只能遵從啊。”
陳聿修靜默良久,哂笑搖頭:“泉光,你想的太簡單了。莫說晉王、魏王二位成年皇子的心思,便是皇室宗族那些養在行宮宗祠輩分極高的老人們,他們……是服不了一個玉鏘的。若有朝一日鬧將起來,便是皇族倫綱內亂。哪怕楚王重歸,也不可能鎮得住。陛下從前,對太子最嚴,對晉王最省,對德王、慶王最厲,獨獨對趙王最溺。每個兒子在他心中的分量、喜愛,自有輕重。但大體稟順了國威宗承,因而無人會說一個不字。”
“……是啊,可那與太孫何關?”周泉光皺眉道,“太孫是太子嫡子,也是正統的繼承人,不能因爲他小就……”
“可若他不是呢?”
修長指節握住的酒,穩穩地擒在二人之間。杯中酒液晃盪漸平,清亮地印出上方沉穩的眉眼。
“你,你說什麼……”周泉光嚥下口中未說完的話,慌忙擡手接過酒杯。在御座上方的視線下,強自鎮定地飲下。直到那視線移開,他才垂下眼,長舒一口氣:“陳兄,你莫嚇我,太孫他不是……”
“打個比方而已,”陳聿修挑眉一笑,揚袖坐回自己的座位。須臾,壓低聲音道,“只是聽到欽天監傳來的消息,宗祠那邊,有人叫了欽天監過去問太孫的生辰八字。無緣無故做這等事,你說他們……會不會是已經看到了傳位詔書,繼而想要實打實地查清玉鏘的身份呢?”
“原,原來如此。”周泉光囁嚅着鬆了口氣,雙手握在袖口中隱隱顫抖,怕讓人察覺不敢去拿筷子。目光落在對面的坐席上,君意沈垂頭倒酒,有人來敬,來者不拒。只是那酒杯端在脣間,煞白的臉印着漆黑的眸,彷彿有什麼被深鎖其間。而一旁的位子,只有一個宮女跪在側前,在加放着盤碟。
“所以你們安排太孫換衣,和郭將軍一見?”周泉光這才恍然大悟地輕輕撫掌,又狀若無意地瞟了眼御座,皺眉道,“可是今天祿親王一番話後,太孫沾溼換衣,陛下似乎已經開始起疑了……”
陳聿修執酒擡眉望去,皇帝正望着玉鏘空空的席位,側頭和一旁的人說着什麼。
他悠然收回眼:“無事,不出半刻,他們必然會回……”他忽地一怔,猛然擡頭再次看去。
“哦,那就好。唔……”周泉光方附和完,手臂突然一緊,整個人不由自主地歪身撐地,“怎,怎麼了?!”
“泉光,你看那人,是不是千牛衛的左將軍?”
“唉,是啊!不過他出現也無妨吧,千牛衛本來就護衛陛下近前,陳兄你莫不是太緊張了?”周泉光拍了拍他的手,呵呵笑道。
“不對,”陳聿修垂下眼,長吸一氣站起,“今日的執勤名單上,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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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你真的想好了這一切?”蕭貴妃撫胸嘆息,良久纔出聲,“買通宗老,修改傳位詔書……太瘋狂了。”
郭臨理了理袖子,好整以暇地笑了笑。
蕭貴妃凝視她良久,忽然正色道:“郭將軍一點都不怕……我們成功後,反手追殺你等麼?畢竟這樣一個秘密,若是……”
“娘娘不會當真以爲,我郭臨身後無人吧?”郭臨含笑挑眉,垂手按在腰間劍柄上,“你大可以試一試?”
蕭貴妃盯着那把劍,不知怎地倏忽間想起□□宮娥間,傳說的那句話……“末將身上揹着三千亡魂的血命,只怕這勤政殿,受不起末將一跪!”彷彿一瞬,劍上鮮紅的穗子便帶着血腥殺氣撲來,駭得她忍不住倒退一步。
“娘娘若是再多捱上一會兒,羽林軍就該發現……”
“既,既然如此,那本宮便與將軍達下此番協議。”蕭貴妃吸氣提聲,“一諾千金,縱死不悔。”
郭臨擡起眼,微微一笑。
闔門後的腳步聲輕盈走遠,她緩緩閉上眼,張嘴喚道:“玉鏘。”
靜謐的室內一陣急促壓抑的呼吸,少年身影慢慢挪出內牆,立在柱旁。郭臨睜開眼,晶亮的眸光下藏着濃濃晦暗,她朝他伸出手。
風起瞬間,玉鏘已經大步撲將上來,一把環住郭臨的腰。“爹爹,爹爹……”少年清朗的嗓音帶着許久未有的激動哭腔,“玉鏘終於見到你了。”
郭臨怔了怔神,擡手顫抖着撫摸他頭頂束得齊整的髮髻,千言萬語繞在脣邊卻只得一道低嘆:“對不住,爹爹一回來,就讓出了你的皇位……”
“不,不,與爹爹比起來,皇位又算什麼!”玉鏘站直身,羞赧一笑,“我信爹爹行事的道理,必然不會害我。何況……”
他伸出手,骨節分明的手掌大小已快趕上郭臨的手,他牢牢握住她:“爹爹、師父、我,我們一家人在一起,就是玉鏘的心願。”
一家人……郭臨直直地望着他漆黑透亮的大眼,須臾長舒一氣蹲下身攬住他:“我的玉鏘果然長大了。你放心……爹爹不會傷害你的皇爺爺,他是這個天下的主人,他不能死。那些傳入你耳中關於爹爹的話,只是人言可畏,都不盡真實。爹爹自有分寸,這次一定……會保護好你們。”
玉鏘垂下頭,半晌才小聲道:“爹爹不怪我?”
郭臨搖搖頭:“你本來就是他的孫子,這是應有的人倫孝道。爹爹又怎麼會怪你呢?”她撫摸他的臉,指腹下骨骼漸開,已見英挺輪廓。“或許是帝位英才,只是不該是這個時候……”她忍不住低聲自語。
玉鏘眨眨眼,郭臨搖頭一笑,正欲再說,卻聽側門有人輕叩:“殿下,白鷲看到有羽林軍朝這邊來了。”
郭臨蹙眉起身。門扉輕開,一個幹練的褐衣侍衛走進來,長髮束後垂肩,是個年長素容的女子。郭臨記起她叫白鷺,是玉鏘的貼身護衛。“既然如此,”她低頭看向玉鏘,“你先走,我待會回去,錯開以免懷疑。”
“嗯。”玉鏘點點頭,走到白鷺身邊,又回過頭來看她。她朝他擺擺手,溫和一笑:“放心吧,爹爹不會和你分開太久。”
玉鏘這才重新邁步,走出房門。白鷺回身衝郭臨一揖,飛快掠出。
門扉藉着餘力緩緩闔上,屋內重回一片昏暗。郭臨負手仰頭,長吸一口氣。
“姚易,樑儀,弟兄們……我雖不能手刃仇人,但已籌謀將未來的江山從他臆想的盛景中拉出來……你們泉下有知,還望體恤,我的這番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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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泉光一把拉住陳聿修:“陳兄慢着,你聽……殿外來人了。”
陳聿修頓住腳,回頭望去,周泉光也一齊看去。只見玉鏘換了一身玉白長衫,連頭頂也換做了玉冠,素淨瀟灑地走到御座下朝皇帝行禮:“孫兒來遲,皇爺爺不會懲罰我吧?”
“哦?”皇帝笑了一聲,“你說說你爲何來遲,朕聽得看看。再說要不要罰你。”
玉鏘眼珠一轉,正欲開口,一旁白鷲已經應笑道:“還不是那個小丫頭,說是給我們幫忙,結果取殿下的金冠時一不小心又摔不見了個金珠,一時半會的也找不着。就只好讓屬下去把還未搬回東宮的衣裳取來一套給換上,這才……”
玉鏘猛地拍了下白鷲的胳膊,他才滿臉莫名地住了嘴。皇帝眯了眼,笑道:“這麼說,這個丫頭果真還是要罰一罰嘍?”
“那倒不必,陛下,這丫頭略懂醫理,聞出了殿下隨身帶得兩個香囊味道不對,依屬下看啊……”
周泉光看廷上說得正好,忙拽着陳聿修坐下。
藉着月色,郭臨穿過迴廊,扶柱一躍,從羽林軍巡視的視線中跳開。隔着欄杆,已能望見麟德殿的燈火。她擡起手腕,解開罩在朝服外的黑衣。
剛彎下一處樓梯,眼前忽有黑影一閃。她迅速仰身,避開襲來的劍光。手腕倏地一擡,架住敵方劍柄,用力猛劈。對方一瞬收劍,這一掌下得疾,就勢拍在了劍身上。
掌心微涼,郭臨不由一怔。便是這一怔神的功夫,黑影反身跳窗而逃。她趕上前時,那人已在夜色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奇怪……”藉着月色,她緩緩攤開掌心,一抹鮮紅在手,竟是尚未凝固的血。
麟德殿內,皇帝從侍女盤中接過布巾擦了擦手,笑道:“這麼說,玉鏘是想求情,讓這個小丫頭在東宮,做個司藥的宮女?”
“皇爺爺總想着懲罰,孫兒無奈,只好救下她啦。”
郭臨走進殿門,正好看到玉鏘坐在御座旁,似笑似嗔地朝皇帝仰着頭。她忍不住搖頭一笑,側眸望去,陳聿修目光早已望向了她。安定如故,她擡步朝他走去。
“報——”
忽地一聲急喝徹響,有人大步衝進殿中,慌不擇路間撞到郭臨肩膀,跌滾在地。郭臨踉蹌站穩,看向那滾地爬起的羽林軍。
卻見他慌忙叩首:“陛下,大事不好啊!蕭貴妃娘娘她……遇刺身亡了!”
“砰”的一聲巨響,君意沈漲紅着臉站起,嘶聲怒吼:“你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