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新年越來越近了,各色人等相率匯聚洛陽城。
十二月最重要的事情,毫無疑問就是竟陵公主邵姝與太常寺文學掌故苗協的婚禮了。
趙王邵勖趕在婚禮前兩日才抵達洛陽,第一件事就是回家看望妻兒。
趙王妃沈氏在今年九月誕下一子,是邵勳第一個孫子。
庾皇后、裴貴嬪賞賜頗多,就連太上皇、太上皇后都難得出宮一趟,去趙王府探視一番。
邵勳在這一年也收穫頗豐。
二月,母丘淑媛誕下一子;
五月,王夫人生下一子;
就在這兩天,充華劉氏產下一女。
邵勳這輩子大概是趕不上慕容吐谷渾的生育水平了,卻不知能不能追上姚弋仲,這廝今年又添三個兒女,總數迫近八十大關,讓人歎爲觀止。
十九日,參加完婚禮後,邵勖回家休息了一天。
中書侍郎沈陵也來到了王府,看望孫女和重外孫。
“張孟孫可能要不行了,這個冬天能不能熬過去委實難說。”沈陵有些唏噓道:“初與之共事,本以其輔佐石勒而致其敗,認爲不過爾爾。多年下來,方覺此人見識不凡,謀事深遠,難怪天子屢屢垂問。”
“父親確實極爲看重張孟孫。”邵勖說道:“昔年居鄴城桑梓苑,我以張孟孫機無虛發,虎父必無犬子,而中丘又是我食邑所在,故驅車前往,面見其子。一番交談下來,大失所望,難怪張孟孫令其居家讀書。”
“哦?張孟孫有幾個子嗣?”沈陵笑道:“與他共事多年,竟從未見過其家人。”
“其妻早逝,後來並未再娶,張孟孫於女色一道並無所好。”邵勖說道:“他只有二子一女,長子居家治產業,次子曾在徐州當過縣尉,英年早逝,並未留下後人。女兒嫁入了范陽張氏,不知近況如何。”
當然,邵勖沒有徵闢張賓長子的最主要原因是張賓沒有勢力。
是的,他在朝中沒有勢力。
不知道是性格因素還是別的什麼原因,他的私交很少,平日裡也深居簡出,擔任中書監這麼多年,就沒羅織過黨羽。經他手舉薦的人,多半是出於公心,數量也很少。
不然的話,哪怕張賓之子沒什麼能力,也值得徵辟入府。
聽邵勖這麼說,沈陵嘆道:“張孟孫真孤臣
也。不過,卻未必是壞事,其有爵在身,亦是開國勳貴,將來孫輩稍有才具,入仕不難也。”
“真不一定是壞事……”邵勖也贊同。
“修篤在京幾日?”沈陵又問道。
“過幾天就去廣成苑了。天太冷,陛下要去湯池療養,可能要過了正月纔回來吧。”邵勖說道:“不過我卻不一定了,興許過了正月十五就得走,汲郡事務繁雜。”
“可有疑難?”
“疑難沒有。”邵勖嘆了口氣,道:“繁難倒很多。”
“而今很多郡幾乎沒郡兵,全靠徵發民壯或府兵彈壓地方。汲郡安定多年,卻置郡兵兩千,大異常理。天子所想何事,修篤當心中有數。”沈陵說道。
“我亦知其中關竅。”邵勖說道:“年前幾個月,每月都有旬日吃住在營……”
“如何?”沈陵問道。
“一言難盡。”邵勖苦笑道:“以往不是沒有隨軍過,但那會不用費心費力。而今我是一郡之守,兩千兵皆由我管帶,卻又不一樣了。”
沈陵凝視孫女婿片刻,道:“確實和以前不一樣了。”
“真不一樣了?”邵勖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臉,道:“阿孃看到我第一眼,也說不一樣了。”
“舉手投足不一樣。”沈陵說道:“殿下往日溫文爾雅,彷彿萬事不放在心頭,從無煩憂。今日一見,殿下脾氣比往日急了一些,眉宇時常緊皺。方纔入門之時,似乎聽到殿下呵斥僮僕?”
邵勖聞言愕然。
他是通過半年多的時間一點點改變的,有些事可能無所覺,但在熟悉他的人看來就不一樣了。
仔細想了想,似乎最近半年他是有了一些改變,尤其是親手募兵練兵之後。
猶記得第一次處罰干犯軍紀之人,當三顆血肉模糊的人頭被呈遞到他案上時那種不適感,真的很難受,無論是身體還是心理。
一度差點要求將人頭撤下,但生生止住了。因爲軍校們把人頭送到你面前,就是要你檢查並確認無誤的。
這件事對他的衝擊很大。
隨後還有許多事情,一點點衝擊着他的固有認知,重塑着他對萬事萬物的看法。
人的成熟,大抵就是靠這一系列的事情磨礪而成的,尤其對他們這些弱冠之齡的天潢貴胄而言更是如此。
“罷了,不談這些。”邵勖說道:“公在京中,可聽聞什麼大事?”
“大事想必殿下已經知曉,老夫就不贅述
了。就說些不大不小的事。”沈陵沉吟片刻,道:“天子於皇女臺清談,敲打了一衆公卿士人子弟,讓他們勿要虛度光陰,可多費些心思,做些於國於民有利之事。正月底還會在宿羽宮清談,令諸家子弟暢所欲言。此其一也。”
“少府監蔡承連年都不過了,親赴涼州焉支山,聽說是要圈一個苑林,養馬牧羊之餘種黑麥。老夫查閱經手中書的旨意,天子似乎極重此事,令涼州調動大軍屯駐苑林左近。”
“竟如此興師動衆?”
“是。”沈陵點頭道:“事情緣於一胡商。此人前幾天奉詔入宮,當着天子和羣臣的面,講了黑麥之事。老夫從頭聽到尾,覺得頗有意趣。 ”
“胡商提及當地自古有傳說,黑麥最初只是山間牧草,牛羊馬駝喜食,有一日受天神點撥,突然化草爲谷。”
“哈哈。”邵勖聽了大笑。
“此物不可小視,聽聞能在極寒之地種植。”沈陵說道:“天子那日曾說,千里遼澤可種此物。 ”
邵勖收起笑容。
遼澤在哪裡?他是有所瞭解的,那是燕山以北一片無窮無盡的沼澤。
沼澤中有陸地、有森林、有草場,但這些都被廣闊的水澤包圍着,宇文鮮卑、慕容鮮卑
甚至高句麗都各自佔據了一部分。
那裡的冬日寒冷漫長,天氣多變,種粟麥比較危險,因爲你覺得開春了,播種了,老天爺冷不丁給你來個嚴寒霜凍甚至直接在三四月間降下大雪,讓你一年顆粒無收。
久而久之,就沒人願意冒這個風險了,還不如放牧。
稱子倒是可以嘗試一下,最好五月後再播種,八月就收,能收多少看運氣。
“陛下這麼說,可是想要攻伐慕容鮮卑?”邵勖問道。
沈陵仔細回想了下,搖頭道:“伐慕容乃必然,但和此事無關。”
邵勖緩緩點頭。
“對了,這個胡商是齊王找到的。”沈陵突然說道。
“哦?大兄有心了。”邵勖感嘆道:“昨日見他,竟發覺面上滿是風霜之色,這兩年苦了他了。”
沈陵微怔,不過很快收起了心緒,道:“是啊,天子大喜之下,讓他在京中休養數月,後面會給個差事,坐鎮一方。”
“那我可不能被大兄比下去了。”邵勖笑道。
沈陵看了他一眼,笑道:“修篤你啊,心地還是這麼純善。”
邵勖搖頭失笑,道:“都是兄弟,有什麼你死我活的仇怨?小時候大兄帶着我玩鬧的事情,記憶猶新。”
沈陵暗歎一聲,不再糾結這個事情,轉而提起了第三件事:“庾元規八月中至成都,天子許其開府,遂以庾怡爲賊曹參軍,大興刑獄,蜀中士人怨聲載道,都鬧到洛陽來了。”
“什麼?”邵勖有些驚訝。
不過仔細想想後,似乎又沒那麼驚訝。
庾元規一向性急,最近五年居喪四年,都快從朝堂消失了……
他這麼個性子,又怎甘心?又怎耐得住寂寞?他現在怕是巴不得讓更多人記起他,見識到他的手段和威風。
至於庾怡,則是庾珉之子,出仕較晚,在晉當過太子洗馬(冼馬)、廷尉平,入樑後一直在不斷的居喪中度過。
這次和庾元規一起復出,二庾同下成都,顯然是要大幹一場了。
“陛下就沒說什麼?”邵勖問道。
“陛下問秦王,此事該如何處分。”沈陵說道:“秦王以‘大舅勇於任事,且觀後效’回覆,天子許之。”
“其他人沒說什麼?”邵勖追問道。
“中書令樂公以爲不可,並言及秦王‘虛言搪塞,無肩任之誠‘。“沈陵說道。
邵勖愣住了,臉色不是很好看,嘆了口氣,道:“終於還是走到這一步了。”
沈陵看了他一眼,道:“天子不悅,令樂公居家自省。”
邵勖聽完後,沉默許久,方道:“父親不高興不是因爲事情本身對錯,而是樂弘緒越界了。父親他一一終究希望我們兄弟和睦。”
沈陵亦嘆氣,道:“第一個跳出來的人,早就該料到有此下場。”
“蜀中有亂子嗎?”似是想到了什麼,邵勖問道。
“蜀中尚有一二萬人未及撤離,漢中亦屯有勁兵。亂不亂不好說,便是亂了起來,也不會有甚大事。”沈陵說道:“庾元規一一應有分寸吧。”
說完,又提醒道:“殿下近日可多往宮中走走,帶上妻兒。這是陛下第一個孫子……”
話到這裡,意已盡。
邵勖似乎心情不是很好,只應了一聲。
文明的假設
發現很多人不瞭解黑麥這種農作物,就簡單介紹下吧。
一、起源
黑麥最初其實是一種野草,而且是小麥田裡常見的野草。
在大約中國夏商時代,那是一個氣候溫暖期,到商朝後期結束,進入寒冷期,世界其他地方大同小異。
在那個溫暖期,中國中原有犀牛、大象,可見氣候炎熱的程度。
在中亞、西亞,小麥能種到很遠的北方,同樣是因爲氣候太溫暖了。
但在進入寒冷期後,事情產生了變化,小麥種植線開始逐步南移,原本適合種小麥的地方變得不適宜了,因爲太冷。
而黑麥則適應了環境,並且在競爭中打敗了小麥,成爲當地主導優勢作物。而在氣候越來越惡劣的時候,黑麥很可能與當地殘存的小麥雜交,變成了穀物。
這個時候,黑麥就成了寒冷地區的優勢農作物了,主要產區在阿富汗高寒山區、波斯部分地區。
由於其起源過程,黑麥具有極強的寒冷抗性及雜交能力。
有人曾做過實驗,地點是勃蘭登堡(這地方不太適合小麥種植,非德國傳統小麥種植區),小麥、黑麥1:1間種,三年時間內小麥全部變成了黑麥作物。
以上實驗表明:哪裡的氣候條件不適合小麥生長,適應性更強的黑麥就會不惜一切代價進行傳播,擊敗敵人的速度快得驚人。
土耳其寒冷山區的農民經常盡力清除小麥田裡的黑麥,但沒過幾年,黑麥又從小麥田外圍邊緣開始入侵。
這個事例表明:在小麥、黑麥都能適應的氣候條件下,黑麥仍然很頑強,想方設法搶奪優勢作物的地位,如果沒有土耳其農民的人爲干涉,小麥會落敗。
二、種植
黑麥向西傳入羅馬帝國後,一開始並不受重視。
當時羅馬人種植的是二粒小麥(四倍體)、麪包小麥(六倍體)和大麥,一粒小麥(二倍體)被認爲是雜草--也有科學家認爲一粒小麥是雜草入侵二粒小麥田雜交產生的。
麪包小麥(六倍體),起源有爭議,據說是山羊草入侵二粒小麥衍生而來的。
麥田中混雜着大量雜草,其中很多是各種小麥的親本類型植物,雜交是廣泛存在的現象。
比如斯佩爾特小麥(六倍體),這是一種二粒小麥自西亞傳入歐洲後在當地雜交出來的一種作物,最初出現在瑞士。
還有球棒小麥等玩意(帶山羊草染色體),懷疑也是山羊草與四倍體小麥雜交出來的六倍體小麥。
扯遠了,現在談黑麥。
黑麥是二倍體,進入羅馬帝國後最先得到一定規模種植的是阿爾卑斯山區,然後在高盧傳播,成爲當地貧瘠寒冷的山區以及有大量乾硬土壤地帶的首選農作物。
再後來,慢慢進入蠻族區域,比如德意志中部、北部。
羅馬滅亡後,在斯拉夫地區廣泛傳播--注意,這裡是“早期斯拉夫地區”,如霍爾斯坦、勃蘭登堡、薩克森、西里西亞等,現今德國的東部地區都是中世紀德意志人征服、驅逐斯拉夫人得來的土地。
黑麥還在這一時間傳播進了英國。
甚至!因爲蠻族入侵,黑麥居然又黑色幽默般傳回了意大利北部乃至意大利南部。
不過進入意大利南部的很可能是當時出現的一種天然雜交品種,即二倍體黑麥和六倍體小麥搞出來的一種黑小麥或小黑麥(我也不知道是六倍體還是八倍體……)。
黑小麥或小黑麥是好東西啊,兼具小麥的
產量以及黑麥的抗逆性——抗逆性是一種學術術語,指植物具有的抵抗不利環境的某些性狀;如抗寒,抗旱,抗鹽,抗病蟲害等。
但不知道爲什麼沒有流行開來,可能是實在太難吃了。
最後總結一下,在黑麥傳入歐洲後,大體形成了一個格局——
西歐貴族老爺吃麪包小麥,因爲它能搞出最優質的麪包粉,但這種小麥不夠抗病,沒法大規模推廣,只能專供老爺,在中世紀早期(中國南北朝時期),麪包小麥居然種在菜園裡!!!
普通人吃四倍體二粒小麥--如果能吃到麥子的話,畢竟農奴吃不到自己種的糧食很正常嘛。
蠻子因爲多在冷得一筆的中東歐、北歐,所以吃黑麥或燕麥--燕麥最初也被認爲是雜草,混在二粒小麥中,一起自西亞傳入歐洲,在當地不知道怎麼瞎搞雜交,整出來了作爲穀物的燕麥。
806年的時候(中國唐代),西歐還是英格蘭有一份記錄:一斗小麥值6(貨幣單位忘了……)、黑麥4、斯佩爾特小麥或大麥值3,大體就是這麼個價格比例,僅供參考。
三、傳播
黑麥什麼時候傳入中國的呢?
有說元代蒙古人西征帶回來的,因爲明清有隻言片語提到“黑麥”。
但當時人提到的“黑麥”是不是我們今天說的黑麥呢?這個是有爭議的。
我書裡說清代開始地區性小規模種植,採信了這種說法,但真不一定。
很多人認爲其實是近代才引進的。
整個古代就沒有傳播到中國,或者傳播進來了,沒引起重視,被人遺忘了等等。
21世紀中國的黑麥產區是哪裡呢?新疆、內蒙、東北這類寒冷地區,但播種面積不大,因爲現代農業技術加持下,抗寒能力強的小麥、水稻都有了。
在東北,黑麥只在貧瘠的山區作爲一種輪作作物種植,目的是“改善土壤結構”。
在內蒙,黑麥作爲飼料來源種植。
在新疆,種黑麥是因爲其耐旱、耐貧瘠。
其實和歐洲中世紀早期對黑麥的評價一樣:“乾旱貧瘠山區的首要作物”、“可種在寒冷、燧石般堅硬的地面上”(可能是爲了改善土壤結構)。
最後說下俄國人的例子。
我們都知道,明末是小冰河時期,1656年正是最寒冷的時候,沙俄已在伊利姆斯克、阿爾巴津(自己百度在哪裡)等地建有基地,並
籌建涅爾琴斯克堡。
阿穆爾軍政長官帕什科夫帶着300哥薩克自葉尼塞斯克出發,另有660名哥薩克從另一路出發(後半路全部凍死了),前往阿爾巴津。
當帕什科夫抵達伊利姆斯克的時候,當地存有250俄石(容積單位,1俄石=209.91公升)黑麥粉和500普特 (1普特=16.38千克) 麥種。
1656絕對比1644要冷,因爲明末小冰河的極寒天氣要在康熙時期才見底,然後氣溫反彈。
俄國人沒這玩意早完犢子了,而當時沙俄在遠東的總督治所是雅庫茨克(始建於1632年),整座城市建在永久凍土上,哈巴羅夫在這裡種糧食發財了,建城時甚至捐了3000普特黑麥粉,後來被總督戈洛文以逃稅的名義抓起來了……
到了現代,西伯利亞、遠東地區,黑麥仍然普遍種植。
最後有一個問題:羅馬時期的黑麥、1656年的黑麥和21世紀的黑麥是不是一樣?
21世紀的肯定不一樣了。
那麼羅馬時期和1656年的一樣嗎?難說。
但不管怎樣,這玩意從一開始就是在東歐、北歐廣泛種植的,抗寒能力肯定賊強,並且經歷了不止一次小冰河氣候考驗。
溫暖期時,渤海國都在興凱湖種水稻,可一旦氣溫下降,馬上就種不了,比如五代時(這又是一個小冰河期)火山大爆發導致的全球變冷。
那麼,水稻種不了,能種別的嗎?比如小麥、糜子?
理論上可以,但有個風險:小冰河氣候不但平均氣溫冷,最噁心的是極端氣候頻發。
你種小麥、糜子,生長關鍵期給你來個嚴霜甚至下大雪,馬上顆粒無收。
多來幾次,你就破產了。
所以,東北文明總是在溫暖期發展起來,然後寒冷期立刻完蛋,再疊加屠殺,中國歷史上東北地區的文明反覆週期性清零。
明明唐代渤海國有城池、用漢字,甚至還有人去長安考中了賓貢進士(專爲外國人開設的考試科目,發放賓貢進士文憑),以及開船去日本貿易,被稱爲“海東盛國”,他們甚至一度控制了黑龍江以北的黑水棘羯,但爲何到了明末就是那種漁獵原始人德性呢?
農耕文明總是被氣候、人爲摧毀是主要原因。
如果當時東北有北歐蠻子種植的黑麥,歷史或許是另一個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