婦人臉上露出欣喜,“我家孩子長得俊,要賣六兩銀子。”
馮初晨看看小姑娘,全身補丁,頭髮篷亂,雖然小臉黑黃,五官平平,但雙目靈動。
這個歲數和長相,賣給牙行五兩銀子都賣不到,賣給青樓做粗活倒是能賣六兩。若是小姑娘漂亮,賣給青樓十兩銀子甚至更高都能賣到。
小姑娘見有人想買她,馬上給馮初晨磕了一個頭說道,“小姐,求你買下我吧。我個子矮,已經十歲了,會做許多事……”
馮初晨問那個婦人道,“她的生辰是什麼時候。”
婦人道,“我閨女十歲了,勤快得緊,什麼活都會做……”
她東拉西扯,就是不願意說具體生辰,怕人家嫌棄。
小姑娘截話道,“稟小姐,我生於建章十年七月十五丑時末,我爹孃總說我生在惡鬼出沒時,是掃把星。我家離玉安觀不遠,我去觀裡求星君幫我化解,
“觀主說我不僅不是掃把星,還是福星。姑娘,我不會克人,求你買下我吧。”
說着,小姑娘又磕了一個頭。
馮初晨很喜歡這孩子,口齒伶俐,勤快,誠實,聰明。
說道,“誰說生於七月十五就一定是掃把星?六兩銀子是吧,我買。”
半夏聽了,拿出六兩銀子交給婦人。
婦人樂得一臉菊花,對小姑娘說道,“老孃心腸好,給你找了個好主家。以後勤快些,多攢些錢財拿回家孝敬老子娘。”
小姑娘低頭沒言語。
半夏懟道,“還你給她找了個好主家,也好意思。是我家姑娘見小妹妹可憐,主動買的好吧?我就沒看過你這麼狠心的娘,居然要把閨女賣去那個火坑。”
心裡想着,自己爹孃跟這個女人一樣心狠,她一出生就想溺死。
因爲要賣人,婦人隨身帶着戶籍。
馮初晨讓吳叔趕車回家拿自家戶籍,她帶着另幾個人僱車去宛平縣衙。
婦人見這家人連半個時辰的路都要僱車,顯見是有錢人,心裡高興,提點着女孩。
“這位姑娘有錢兒,月錢短不了你的,不許亂花錢,拿回家孝敬老子娘。”
半夏搶白道,“你已經把她賣了,從此她就沒有爹孃只有主子,她孝敬也是孝敬主子。”
婦人嘴硬道,“再是奴才也有爹孃,喪門星你聽到沒有。”
說着,還掐了一下小姑娘。
半夏不高興了,“你再這樣就下車吧,我家姑娘也不敢買了。”
婦人方老實下來。
小姑娘一言不發,滿眼疏離和防備。
馮初晨點頭,這小姑娘有主見,也不愚孝。
她們到了縣衙門口,等了一段時間才把吳叔等來。
小吏把戶籍改過來。
婦人不識字,出衙門後問道,“姑娘,你家住哪裡?”
馮初晨幾人都沒說。若不是趕巧,這麼大的京城要想碰面也不太容易。
這種父母,沒有必要來往。
回到家已是漫天星辰。
馮初晨給這孩子起名杜若。讓她每天跟馮不疾先生的娘子學習半天文化課,半天跟着自己或者半夏、王嬸學習醫術,早晚兩刻鐘練習打坐,早上一個時辰練習打太極拳和彈指功。
時間安排得滿滿當當。
這是按照專家級別培養的人材。
主子居然花錢讓自己學習認字寫字,還要教她學習醫術,杜若既吃驚又高興,跪下磕了三個頭。
王嬸聽說杜若的生辰,再聯想到大姐和姑娘的真實生辰,也想明白了所謂機緣和姑娘的意思。
說道,“木槿她們四人住一屋,芍藥半夏二人一屋,杜若就跟我一屋吧。”
馮初晨私下對王嬸說道,“王嬸好好帶杜若,若她不錯,我會傳她上陰神針。”
王嬸領了一匹細布出來,帶着杜若做衣裳做到下半夜。
次日,天不亮杜若就起牀去廚房幹活。
見吳嬸在做飯,芍藥在燒火,沒有她乾的,就去跟木槿一起掃院子擦傢什。
吳嬸笑道,“是個勤快丫頭。”
馮初晨起牀後,帶着馮不疾、半夏、杜若等人練習打拳。
之後,又找了一個銅頂針給杜若帶上,“好好練習,磨平五個方可停止。”
若只練上陰神針,磨平五個就夠了。
原主就是磨平五個後能夠施上陰神針的。
大姑讓原主練平九個,或許是想讓原主繼續練太陰神針吧。
她哪裡知道太陰神針的機緣是“雙陰”,一般人沒有。
杜若摸着硬硬的頂針說道,“這麼硬,要磨幾十年吧。”
馮初晨道,“我三歲開始練習,十二歲就磨平五個了。你已經十歲,力氣大,用功些四年就能磨平。”
“奴婢一定用功練習。”
對剛來的杜若如此,馮初晨看出半夏有些難過。
私下跟她說道,“我看了杜若面相,她與此生香有些機緣……”
半夏懂了,雖然遺憾自己沒有,但心裡的疙瘩解開了。
“這個彩頭不是誰都有的,杜若運氣比我好。”
馮初晨說得更明白,“你和王嬸是跟我們吃過苦的,我對你們自是不同。”
“我省的。”
幾天後的一個下晌,馮初晨剛從明府回家不久,上官如玉就來了。
眼底鬱色沉沉,情緒低落。
前天被薛新陽和蔣濟昌拉去看戲喝酒,昨天又被拉去聽曲兒掐腰。
放縱兩天,滿腔愁緒依然沒有發泄出來,只得來找馮初晨。馮初晨親自給他倒上茶,推了推桌上的點心,“這是吳嬸做的槽子糕,比鋪子裡賣的好吃。”
上官如玉沒動點心,喝了一口茶說道,“我是不是挺薄情寡義,知道不用娶溫姑娘,心裡像落了一塊石頭,輕鬆了不少。
“但那天看到她瘦脫了相,又覺得若早些把她娶回家,她就不用遭罪了。”
這是個心地柔軟的孩子,不滿封建婚姻,不想娶家裡定下的未婚妻,又不忍姑娘受苦。
馮初晨執壺爲他續茶,琥珀色的水線注入杯中,騰起細白霧氣。她始終沉默,聽他絮絮低語。
先是說溫舒可憐,將來的日子恐不好過,後又說起少時舊事……那些細碎舊影從他脣齒間吐出,令馮初晨心生憐惜。
暮色已經悄悄染窗,把上官如玉的半邊臉映得更紅。他忽然擡手捂住眼睛,指縫裡漏出悶啞的苦笑。
“你不說我也知道,你心裡是瞧不上我的,覺得我紈絝好色,沒有出息。我也不想這樣……我記得小時候,就是七八歲之前,
“我特別崇拜我爹,想跟我爹年輕時一樣當將軍,保家衛國。讓我爹教我武功,可我爹不教,說宗室子弟,何須上戰場搏命……
“我和明山月從小就玩得好,七歲前我們五天有三天呆在一起,七歲後我們十天只能見一天。知道他跟着好先生學習經史,跟着好師父練習武藝。
“可我只有一位先生,每天只教我一個時辰,還多教寫字和丹青……長大後我才明白,長輩們不希望我有出息。
“明山月去了戰場,我卻進了脂粉堆,跟着薛新陽、蔣濟昌他們一起打架生事,鬥雞走馬,還眠……那什麼。”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停頓足足半刻鐘,眼裡哀傷之色更濃。
“我知道,幾乎所有京城人都在罵我們混蛋,紈絝,沒有出息。其實我也想成爲我爹那樣的蓋世英雄,你不知道我爹年少時有多厲害,
“十九歲就帶着一千人差點滅掉一個國,可我卻成了這樣的人……後來到了你,是你把我這灘稀泥往上拎了拎,否則連我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這幾天我跟薛新陽出去,只喝酒聽曲兒,沒碰過誰……”
他的臉紅如胭脂,覺得跟馮初晨說這些有些丟臉,“好了,不說了,你個丫頭片子比我還小,懂什麼。”
說完,他就望着金燦燦的窗紙發呆。
馮初晨已經聽說上官老祖宗在前朝是最強悍的戰神,但前朝昏君禍害百姓,迫害忠良,他太祖父被逼無奈跟着大炎太祖帝一起造反,立功無數。
大炎朝建立後,他太祖父和祖父爲了避鋒芒兩代人蟄伏,卸掉軍職什麼不幹,只守着爵位在家養老。
第三代上官雲起異軍凸起,年少時跟着明老國公在中南平叛時,立下赫赫戰功。
平叛結束後大軍撤回,而十九歲的上官雲起請求留在那裡任參將。
他仗着家世連總兵的話都不聽,不僅把大山中的土司打了個遍,還打得兩個南夷小國再不敢起異心。
在他二十三歲那年被先帝緊急召回京城,上官家用《丹書鐵券》才保住性命。先帝又賜他與陽和公主成婚,再沒給他實缺。
這個朝代,若駙馬極得皇上信任,還是能夠掌權的。
上官駙馬招致先帝的猜忌和不滿,不僅自己夾起尾巴做人,連兒子的前程都搭了進去。
都說上官雲起穩重睿智,極有韜略,那幾年是年輕氣盛,立功心切……
馮初晨卻覺得,那麼急功近利稱不上穩重,更稱不上睿智。
馮初晨起身給他續滿茶湯,輕聲說道,“你現在很好啊。我覺得,有出息不是一定非要當將軍或者良臣。
“疫病橫行時,一劑良方便是萬家生路。窮鄉僻壤處,三指診脈可保四方安康。不管王侯將相還是老百姓,命都沒了,還談什麼江山社稷。
“人可以一輩子不用《孫子兵法》,一輩子不讀四書五經,卻離不開醫道養生……若你厲害一些,把手術推廣開,將來不止能開腹取腐肉,
“還能開腹治癒其它疾病,甚至開顱,架血絡,再出個醫學鉅著什麼的傳揚於後世,像扁鵲和張仲景、華陀那樣流芳百世。
“我講這些並不是說大夫一定比文臣將軍厲害,只是告訴你,你有醫學天賦,只要用心做好,只有封狼居胥的將軍才能與你媲美……”
上官如玉不自覺勾起嘴角,瞥了馮初晨一眼,“就你會說話。”
兩人談到暮色四合,馮不疾下學,上官如玉才起身告辭。
離開前還說,“真是奇怪,來你家坐一坐,聊一聊,胸中那塊鬱堵就散了。你的話讓我茅塞頓開,也阻止我這塊爛泥繼續往下掉。我知道,你是真心對我好。”
馮初晨莞爾,“上官公子溫潤如玉,美貌無雙,卻自比泥巴,謙虛了。不留下吃晚飯?今天有黃金大排和金沙玉米,你和不疾都喜歡吃。”
“不了,沒胃口。”
馮不疾挽留道,“我姐說,金沙玉米她要親手做。”
上官如玉還沒吃過馮初晨親自做的菜,又坐了回去。
馮初晨做飯手藝不行,許多前世菜品都是她說吳嬸做,吳嬸又經過幾次試驗,纔會好吃。
今天的金沙玉米品相味道都一般,幾粒焦黑的玉米粒格外扎眼。
馮不疾非常捧場地吃了小半碗,“姐姐手藝就是好。”
上官如玉也覺得一般,還是昧着良心誇了兩句,“馮姑娘心靈手巧,不僅醫術好,女紅好,烹飪也好……”
馮初晨笑道,“我的烹飪一般,女紅更一般……”
“謙虛了,你孝敬我孃的繡花鞋極是別緻漂亮。我娘讓針線房照着做了四雙,孝敬我皇外祖母和祖母。”
馮初晨實話實說,“那是我畫出來,宋嫂子她們做的。我親手做的東西粗糙,不好意思送人。”
馬車在清輝中骨碌碌前行,夜穹澄澈如洗。
上官如玉掀開車簾,忽見星河深處浮出一點硃砂痣,馮初晨的眉目在流光裡倏然清晰起來,驚得他眨了眨眼睛,心裡的某種情緒更加濃烈……
十九這天夜裡,王嬸給一個產婦接生,乳兒生下窒息。
馮初晨也在這裡,但那孩子與此生香無緣。
王嬸就做心肺復甦,還真把孩子救活了。
那家人萬分感激,連連說着,“謝王醫婆,謝王醫婆,王醫婆不僅接生好,醫術也好。”
還賞了她二兩銀子。
來住館的一般都是小康之家,這個賞已經算多的了。
王嬸激動難耐。不是因爲銀子,而是“醫婆”的稱呼。
她終於跟大姐一樣,也被人尊稱爲醫婆了!
看到王嬸喜得老臉紅撲撲的,半夏笑道,“我早前就聽有人管王嬸叫醫婆。”
芍藥道,“王嬸又會手術又會治病,當然是醫婆了。”
趙嫂子笑道,“如今不止姑娘是京城的名人兒,王醫婆也是了。”
“王醫婆。”
“王醫婆。”
……
在場的人都湊趣地大聲喊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