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萬籟俱寂。
明山月坐在書案前看書,燭火一跳一跳,把他的面目照得極是清晰,也把那顆硃砂痣印得更紅。
他眸光深沉,手中的書半個時辰未翻一頁。
郭墨進屋稟報道,“大爺,賀響來了。”
賀響是飛鷹衛的一個小旗,表面看與明山月沒有任何聯絡,卻是定國公兩年前埋去那裡的暗樁,後交給明山月。
他也參與了查抄和看守溫家的任務。
明山月放下書說道,“讓他進來。”
賀響進來,把頭上的斗笠取下,從懷裡取出一塊碧綠玉佩呈上。
明山月接過。
賀響說道,“今晚正好小的值夜,偷偷與溫凱見了一面。出示了大爺的玉佩,又說大爺早看不慣薛貴妃和薛家蠻橫霸道,殘害忠良,
“也看出溫大人是被人故意弄死,可惜回京晚了。大爺會想辦法保全溫家,讓他放心。又說了大爺對溫太太自殺的懷疑……”
溫凱看到這塊玉,便知道一定是明山月派來的人。
溫凱年少時就與明山月交好,瞭解明山月的爲人。他知道,如今若整個京城只有一人能幫到溫家,一定是明山月。
明山月不止有能力,是北鎮撫使,還有強大的明府背景。
而薛家嘴上說的好聽,先是害死了父親,後又害死了母親。
溫凱說,“父親出事前,曾經跟我和我娘交待過,若他平安出獄則罷,若死在獄裡,一定是薛家所爲。溫家不是薛家對手,老老實實聽他們安排,
“回老家後守着家財安安靜靜過日子。等到沒人注意我們了,就把舒兒嫁給姜懷昭爲妾。若上天有眼,那些壞人自會倒黴,若上天無眼,也只得認了……
“可我娘受不了我爹去世的打擊……”
溫夫人聽說溫乾死在獄中,當場昏厥,醒來後大哭大鬧。
“老爺沒有心疾,怎麼可能突發心疾而亡?一定是薛及程那廝下的毒手……”
溫凱趕緊讓所有人退下,小聲勸道,“娘,慎言,不能再給家裡招禍了……”
溫夫人根本聽不進兒子的話,哭道,“那些證據是薛家讓你爹交上去的,話也是薛家教你爹說的,憑什麼讓你爹替他們頂罪。
“頂罪便罷了,他們非但不想法子營救,反倒要了他的命。你爹真是,薛家把他賣了還那麼老實,就該把實情全抖落出來。
“還有我的舒兒,貌美如花,溫柔良善,若不出事會嫁給長公主的兒子,天下最最俊俏的上官如玉,享一輩子福。
“憑什麼嫁給姜懷昭,還是做妾。姜懷昭一個做竹器生意的,瞎了一隻眼,臉上還有嚇人的疤,連給舒兒提鞋都不配……”
溫凱氣急敗壞捂住她的嘴,壓着嗓門說道,“娘,若你想讓這一家子陪葬,就可着勁兒鬧。”
溫夫人方閉了嘴,用帕子捂着嘴痛哭不已。
溫凱又去窗前看看沒人,回過身低聲說道,“娘,這個結果是我爹用命換來的,否則家裡可不會這麼安生。
“我爹睿智,他如此安排定有深意,我們照做便是。回老家先安安靜靜過日子,幾個月後我親自把妹妹送去湘西,備一筆豐厚的嫁妝,總不讓她太委屈。”
溫家早有準備,先一步把大半家產藏去了別處。
回了老家,他們也不愁吃喝……
溫凱眼裡涌上淚水,喃喃說道,“可我娘半夜就人不知鬼不覺地上吊自殺了。我知道,我娘不會自殺,定是被人害了。
“我娘真是,那些話怎麼能輕意說出口。也怪我,早應該提醒我娘,房頂、樹上、不知哪個角落,都會有飛鷹衛監視我們……”
賀響追問道,“溫大爺可知溫大人爲何如此安排?那姜懷昭又是什麼人,竟值得令尊將掌上明珠許給他做妾?”
溫凱搖頭道,“我只知道姜懷昭做竹器生意,住在湘西懷江。這麼多年來過京城兩次,都是我爹私下去見的他,我們從來沒見過……
“聽說他右眼瞎了,右臉上還有一大塊疤,是墜崖所致。之前我沒多想,可我爹在死前有此交待,應該有我不知道的什麼事。
“還有,我娘被害前一定有人問過姜懷昭的情況,我娘知道的不比我多。”
溫凱又給賀響深深一躬,“請賀爺轉告明大人,我懷疑姜懷昭與薛家淵源頗深,而我爹又知道他們之前的某些事。
“若明大人能找出其中緣由,剷除一手遮天的薛家,爲我爹孃報仇,溫凱感激不盡。”
……
明山月聽完稟報,面沉如水,放在桌上的大手緊握成拳,極是沮喪。
溫幹用命換得全家平安,又煞費苦心在死前把那件秘事告之於他,卻因婦人失言壞了滿盤計劃。
他思忖片刻,對賀響說道,“告訴溫凱,我知道了。爲了溫家上下,讓他管住自己的嘴。溫太太就是接受不了丈夫橫死,自尋短見。”
“另外,爲了不讓那些人起疑,三四個月後照常把溫舒送去姜懷昭那裡……”
他頓了頓,指尖在桌面輕輕一叩,“若不出意外,姜懷昭已經跑路了,溫舒不可能給他當妾。”
賀響一愣,問道,“姜懷昭不是最有可能被先一步的人抓住嗎?”
明山月搖搖頭,冷笑道,“溫舒是被太后娘娘和陽和長公主同時看上,可以給上官如玉做妻子的姑娘。溫幹卻寧願讓她給姜懷昭做妾,此人豈是等閒之輩?”
他心底還有不能明言的,溫幹臨死前能見到自己是意外。若見不到,他的棋便會落在那個名叫“姜懷昭”的人身上。
讓愛女給他做妾,必是期待姜懷昭能爲溫家討回公道。
這般人物,豈能輕意被人抓住?
賀響走後,明山月又把郭黑喚進來,“速傳魏福來見。”
魏福是明家暗衛的一個管事。
明山月幾乎可以斷定,姜懷昭就是知曉“赤兔換嬰”內情之人。若找到他,大案便能水落石出。
可溫夫人失言,讓薛家先一步知道有“姜懷昭”這個人,他們定會搶先一步去湘西找人。
如此,自己也不容易找到他了。
兩天後,武毅伯案子落定,坐實他濫用職權、誣陷忠良、貪污軍餉的罪行。
溫幹追悔莫及,以致突發心疾死在詔獄。
皇上念及武毅伯祖上爲大炎朝立下汗馬功勞,沒有從重處罰。
只是削去武毅伯爵位,奪去其子官位,貶回原籍,子孫三代內不許入仕。
連族親都放過了,直系家眷也保全下來。
這個結果是溫幹用死和閉嘴換來的。
薛家做夢都沒想到,溫乾死前跟明山月說了什麼秘事。
馮初晨雖然不知道什麼事,但猜測或許跟薛家有關。
溫家下人已經發賣,主子限期五天內離京。 飛鷹衛抄了家,對溫家家眷還算剋制,沒有打人,也沒有輕薄女眷。
二十幾個飛鷹衛在小院外面日夜看守。
十月十二,給明夫人治療完後,馮初晨和半夏坐車去溫府送別溫舒。
溫家人明天啓程回老家合州。
不是因爲馮初晨和溫家有交情,他們沒有交情,不過是一個看診,一個付費。
但大姑去世時溫家派人去弔唁了,馮初晨覺得自家應該記着這份情。
半夏去跟一個飛鷹衛說道,“我家姑娘跟溫四姑娘相識,想給她送點程儀和藥材。”
說完,拿了一兩銀錠子送給飛鷹衛。
不僅上官如玉跟抄家的飛鷹衛打了招呼,薛副指揮使和明山月也打了,他們自是不敢過份。
那個飛鷹衛接過銀子,指着不遠處的一個亭子說道,“你們去那裡等候,我去請溫四姑娘。”
馮初晨走去亭子裡。
望望四周,雕欄玉砌今猶在,卻已物是人非……
這深宅大院,昨日還是鐘鳴鼎食之家,今日已成風雨飄搖之所。富貴榮華,有時比清貧更危險,一朝傾覆,便是萬劫不復。
不久,溫舒款款而來。
昔日嬌美如花的容顏,如今憔悴得幾乎脫了形。蒼白的臉上不見半點血色,半舊綢衫裹着消瘦的身軀,發間只插了一支木簪,再無往日的珠環玉繞。
她沒想到來送行的人是馮初晨,先還以爲是玩得好的秦大姑娘或者上官姑娘。
來到亭子裡,溫舒紅着眼圈說道,“謝謝你來看我,原來這世上還有值得相交之人,沒想到我最要好的手帕交是馮姑娘。
“我爹走了,我娘走了,小侄女昨天也走了,我大嫂和二嫂病了……一切全變了。落地鳳凰不如雞,我不知道將來會怎樣,不知道該怎麼辦。”
她哭出了聲。
她的小侄女,就是溫大奶奶的二閨女,不到一歲的奶娃娃,馮初晨親眼看着她出生。
馮初晨不知道該怎樣安慰她,輕聲說道,“老百姓的日子雖然清貧,卻也安穩……”
安穩麼?不一定,還要看怎麼謀劃。
又道,“天無絕人之路,你們定會熬過去的……”
正說着,幾個熟悉的身影走了過來。
是上官如玉及端硯、鬆硯和兩個護衛。
聽說上官如玉要見溫家兄弟,飛鷹衛不敢怠慢,小跑進去叫人。
上官如玉看到她們,也來了亭子裡。
溫舒的眼淚流得更加洶涌,背過身用帕子把淚擦淨。
她更沒想到上官如玉能來看他們。
可惜這麼美好的如玉公子,他與她今生無緣了。
上官如玉說道,“溫姑娘珍重。我給黃知府寫了信,讓他看顧你們。”
溫舒給他曲了曲膝,忍住眼淚說道,“謝上官公子。”
溫家兄弟走了過來。
他們也沒想到上官如玉會親自來送行。
抱拳道,“上官公子,馮姑娘。”
上官如玉拿出一封信交給溫凱,“這是我寫給黃知府的信,黃知府曾經與我二叔是同窗,同在國子監讀書,有難處了找他們……”
溫家兄弟深深一躬,“謝上官公子。”
馮初晨不想聽他們敘話,奉上一個裝了二十兩銀子的小布包和一包藥材給溫舒。
“此去山高水長,溫姑娘萬望珍重。”
溫舒再次福身,淚眼婆娑,“多謝,馮姑娘也多多珍重。青山不改,綠水長流,我會永遠記住你。”
馮初晨帶着半夏走了。
她讓吳叔去下一個街口等候,她們步行去徐記包子鋪買包子,那家包子馮不疾特別喜歡吃。
買完包子,兩人在街上信步走着。
半夏不禁感慨道,“生死由命,富貴在天。誰能想到,昔日金尊玉貴的溫四姑娘,今日竟與北安坊的姑娘一般打扮。那股子傲氣,也消磨殆盡了。
“上官公子不只長得俊俏,心地也這般良善。這時候去送行,還爲他們安排後路……”
馮初晨望着遠處,“是啊,境遇一下翻天覆地。”
上官如玉的確是一個好人,在溫家最艱難的時刻敢施以援手。當然,他那麼有恃無恐也是因爲背後靠山強大。
突然,前面人羣裡傳來一陣嘈雜聲。
是一個小姑娘的哭聲,“娘,求你把我賣去好人家吧,賣去醉歡樓,女兒這輩子就毀了。”
一個婦人的大嗓門,“你個喪門星,還挑賣的地方好不好,有人買你就念佛吧。”
小姑娘的聲音,“娘,又不止我一個人生在七月十五,大表舅也生在那天,二姥姥家不是沒事嗎。”
婦人吼道,“他家沒事,可咱家有事。你爺奶和大哥都被你剋死,老孃好不容易又生了個小子,又被你克得半死不活。沒把你掐死已是老孃慈善了……”
小姑娘被掐得尖叫起來,哭求道,“娘,求你把我賣去好人家,我掙了錢拿回家給弟弟看病,給你們養老。你別把我賣去醉歡樓,求你了……”
“你給老孃閉嘴,不把你賣個好價錢,哪有錢給你弟弟看病……”
誰說天下無不是的父母,推女兒入火坑的娘就碰到了。
馮初晨很是氣憤,拉着半夏走擠進人羣,看見一個七八歲的小姑娘正被一箇中年婦人拖着去前面的一家妓院。
三層樓,外面挑着許多紅燈籠。
小姑娘跪在地上不走,被婦人像拖凳子一樣拖着往前挪。
馮初晨對半夏耳語幾句。
半夏跑過去擋住婦人說道,“不要走,我家姑娘願意買下小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