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行鬱的死訊,如被風吹落在水面的落葉,輕飄飄的,無關痛癢,無足輕重。
靖安大長公主從佈置在薛南府天羅地網的眼線處知曉了此事,卻並不以爲然。
程家是誰?
靖安一無所知——當初柳家送上山月時,不會向上級主動提起其“供貨”的下級?更何況,程家在向京師運送藥材時出了大紕漏,柳家更不可能再自討苦吃提起程家,犯貴人忌諱。
若送上去的“蝴蝶”得用,那自然是他柳家的功勞;若這“小蝴蝶”闖了禍,這個時候再把“送貨”的下級供出來,也爲時不晚。
故而,當薛梟提及“松江府神醫程郎中”時,靖安理所應當地以爲這程郎中應是松江府知府柏瑜斯送到薛梟身邊的“自己人”——一個敵營得用的卒子,死了更好,並不用再往下深挖。
擺在“青鳳”眼前的,有另一樁棘手的難題:皇帝將徹查朝中、禁宮及六司中身中“牽機引”之人。
“.昨日內監司吳廣良親自牽頭,已調集三十七名郎中,依承武定侯之言,依照官職從低至高查起.如今已查清了京畿地帶六十九名七品文官,不過十日就將查至三品官。”
外廳花間中,鎏金萬蝠屋樑繞着點香的嫋嫋白煙,濃重的麝香味、艾絨香與炎夏纏繞,讓人無端浮躁。
明明房中四角皆放置有加了井鹽的冰盆,袁文英卻只覺燥熱難耐,一邊無意識地捲起廣袖,一邊面露焦灼地看向安坐於上首的靖安大長公主:“皇帝此次是狠下心腸做事的!江南跟着韓承讓倒了好幾個主官,他已着吏部擬任下江南的熊世與樊益左遷宿州、曲州兩地知州,跟隨熊樊二人下江南的御史臺官吏也原地補任,而一些個出身寒微、一直未曾授官的庶吉士與名次不好的進士將入御史臺任職吏部一名尚書、兩名侍郎皆爲‘青鳳’,如今正因皇帝徹查“牽機引”一事人心惶惶,根本無暇顧及其他,自然是皇帝怎麼說便怎麼做!”
吏部尚且如此,三品官起步的內閣,自然更是風起雲涌。
袁文英嘴上不說,心頭惶惶然:他亦服用過“牽機引”!他特意尋上信重的郎中提前摸脈,郎中一開始私覺他“聽風就是雨,往日看診從未有過異樣,不知是哪裡來的赤腳大夫詐人呢!”,待依據薛梟所言摸至印堂、神闕、涌泉三穴時,不由面色一愣,隨即臉上發青——果然摸到了“如跳珠撫琴、時弱無聲、時強如浪的灼熱急促之脈象”。
確能把出誰中過“牽機引”!
誰是“青鳳”,將變成呈遞到皇帝案前的白紙黑字一張名單——這羣人將成棄子。
袁文英只覺印堂確在突突起跳:“殿下,武定侯雖爲咱們贏得了些許辰光,雖也仍舊杯水車薪。當務之急有兩條路可走,一則叫皇帝打消徹查的念頭,二則析出解藥叫大傢伙服下規避把出脈的風險,若咱們仍舊無動於衷,恐怕再難以服衆了!”
上首,靖安先是端坐着,如今已半隻手臂撐在桌側,精緻的妝容掩蓋住泛白的神色,但雙眸卻有藏不住的疲憊,她看向左下首的崔白年,崔白年儒雅擡起茶盅,低眸吹散漂在水面上的並不存在的浮沫,不急不緩地避開與靖安對視。
其子崔玉郎形色恭謹,但亦沉默不言。其下週芳娘雙目紅腫,似沉浸在夫主身中劇毒的悲痛之中。
靖安身側不知何時多了一盞溫熱的茶湯。
賀卿書眸色溫柔,呈遞于靖安之前,輕聲道:“杜仲葉、參須和紅景天泡的水,提氣滋補,如今事態焦急,殿下更應保重貴體,勿要太過操勞。”
似有一團火自袁文英眉間燃開,他破口而出:“賀大人未曾服用過‘牽機引’,自然穩坐釣魚臺,如今‘青鳳’上下三百餘號人皆指着殿下破局,我勸賀大人多些以己度人的大度吧!”
賀卿書清俊疏朗的面容始終恭敬,目光向左下首瞥去,得其首肯後,立刻回之:“袁次輔既知殿下舉重若輕,那麼微臣勸諫殿下保重貴體,又何錯之有?——還是說袁次輔遷怒微臣未曾服用過‘牽機引’?”
袁文英當朝帝師出身,拋開個人善惡不談,他確是有些個真才實學傍身的。反觀這花瓶骨頭賀卿書,若非與靖安的桃色情緣,憑他,也配坐上大理寺少卿的位置?
袁文英咽峽擠出一聲冷笑:“賀大人莫要對號入座,遷怒談不上,不過是聽賀大人事不關己、幸災樂禍之言,頗有些憤怒罷——”
“夠了。”
靖安聲音喑啞,總算出聲斬斷無意義的爭執:“‘青鳳’是我一手辦起來的,我必拼盡全力不叫他折了去。皇帝處,我自去想辦法。”
袁文英心一涼:時值此時,靖安寧肯在皇帝處動腦袋,也不願將“牽機引”的解藥放給大家!
“只是,經此一役,方知徐衢衍先前的溫順原是假裝出來的,暗自收攏了御史臺與內監司爲他賣命,如今羽翼漸豐方顯露出臥薪嚐膽的狼心野心——這病秧子,倒是留不得了。”
靖安眸光深沉,像一支還剩一小截的殘燭:“榮王已過八歲,被貴太妃教養得十分精心,永平帝登基八載,後宮凋零,膝下無出,想來亦是身子骨太弱惹下的禍端,當時若非榮王尚在貴太妃腹中,論血脈、論母家、論聖人喜好的程度,都輪不上徐衢衍登得大寶。”
“再看先帝所出的雍王,閒雲野鶴,四下游歷,久不在京中,又與永平帝一母所出,出身低微,於朝堂於大魏了無寸功,更是一個廢物。”
“看來看去,思來想去,本宮甚覺如今也該撥亂反正,還榮王一個公道了。”
崔白年右手執盅,茶盅在掌心蕩了三圈,漾出碧波般的漣漪,崔白年向來是儒將,挑脣一笑,單手舉起茶盅遙遙相賀:“恭喜殿下終於狠下決心——若當時您聽從我言,直接叫常藺背鍋,如今這一遭大罪,大傢伙原也是不用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