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老爺子說這話的時候，嘴角是上揚着的，像是在笑，但他的眼睛卻沒有一絲笑意，如此便形成了一種似笑非笑的奇異風貌，明明多情，看起來卻又無情至極。
梓潼沉默了片刻，低聲說道：“莫爺爺，我確實只是個普通人，可能遠遠達不到您心目中孫媳婦的標準，但在我的世界裡，沒有人比他更重要，他喜歡的我願意去學，他不喜歡的我願意改。如果他想我變成您所期待的孫媳婦，我也願意試着爲他改變，但前提是他喜歡我變成那樣。”
面容溫婉，語態嫺雅的女孩一番話說得不卑不亢，暗藏傲骨。
莫老爺子微笑着看了她半響，良久，輕輕點了點頭，“或許小五的眼光沒錯。爺爺雖然年紀大了，卻也不是冥頑不靈的老頑固，兒孫自有兒孫福，小五喜歡你，非你不娶，我自然不會像他母親那樣非要攔着，讓他心生怨恨。”停頓了一下，話鋒一轉，和藹地笑道：“聽說你的棋下得很好，什麼時候有空陪爺爺殺幾盤。贏了，爺爺送你一件小玩意兒，當你們的結婚禮物，若是輸了……”
梓潼擡頭，眼睛頓時有了神采，漆黑的眸子亮閃閃的，“輸了如何？”
莫老爺子笑笑，“也不如何，只是每年你和小五要回莫家陪我三個月。家裡的幾個小子就知道打打殺殺，爺爺無趣得很。‘將遇良才，棋逢敵手’此種人生樂趣在他們身上是萬萬體會不到的。”
“好。”梓潼露齒一笑，嘴角就顯出兩個甜美的小梨渦，“無論輸贏，每年我和晟睿都回來陪莫爺爺三個月。”
莫老爺子蹙了蹙眉，問：“無論輸贏是什麼意思？”
梓潼抿着嘴笑。
“莫非，藍丫頭覺得爺爺會輸？”
梓潼很老實地笑着回道：“在棋盤上我不會尊老愛幼，到時候若有得罪之處，還請爺爺多多包涵。”
莫老爺子嗔怪地看她一眼，殷紅的薄脣輕輕抿起，清俊的眉眼卻很是溫潤祥和，眉間那一點硃砂映着白皙的膚色，雅緻中透着明豔，似是滿山白雪裡獨放的一朵紅梅，真真是美不勝收。
梓潼看着他，再次被狠狠驚豔了，風華絕代，風光霽月，這類曾經難以理解的形容詞，不由自主就從腦子裡冒了出來。
這般人物，卻是暗殺家族的掌門人，不得不讓人嘆一句，不看不知道，世界真奇妙。
莫老爺子沉默了一會兒，道：“小五受了些傷，你不必太擔心，莫家的孩子皮糙肉厚，死不了。”
梓潼道：“莫爺爺，我想去看看他……可以嗎？”
莫老爺子點點頭，“他在自己的宅子裡，蘇蘇帶你去。”
“好。”
莫老爺子便不再說什麼，只在她離去的時候，添了句“山中野鎮，夜裡寒涼，晚上不要隨便出去走動，當心受了寒。”
說罷，紗帳垂了下來，燈火光影中，看見他的身影慢慢躺下。
蘇蘇送梓潼去了莫掌櫃的住處，那是一座很普通的院落，與莫宅別處大爲不同，多了幾分清雅，少了幾分陰森。
內外極其安靜，唯有隱隱風搖竹海的微響，輕然漫過林下屋舍，爲這清雅又添了幾分空寂。
莫掌櫃的房間遠在最西頭，房內佈置得古色古香，檀木雕花大牀，碧紗窗，絲綢錦被，房中間擺着一張方桌，桌上燃着一盞燈。
或許是莫家的秘藥有安神的功效，莫掌櫃朦朦朧朧地躺着，黑暗潮水一般沒過心神，潮涌，潮落，若起，若伏，無盡的反覆，無底的消逝……
就這麼一陣清醒一陣模糊，似乎漸漸沉睡下去，然而受創的身體卻也隨着那暗潮翻攪，一時寒冷，一時燥熱，寒意入心，血液中卻似有了熔漿的熱度，在四肢百骸奔流不休。
極冷與極熱的糾纏，熟悉而單調的痛楚，莫掌櫃勉力睜開眼睛，滿室寂靜，淡淡紗帳將一切光影聲息都隔在遙遠的地方，只餘這一方空曠的黑暗，連月光也照不到的黑暗。
又是黑暗。
倦怠地閉眼，脣角自然而然生出淡淡的笑痕，似一抹極淺的苦笑。
無論神志如何昏沉，總有一絲清醒固執地橫在光與暗的交界，彷彿人間地獄，僅此一線之隔。
哪怕倦極累極，痛到虛脫無力，他也不願真正毫無意識地睡去。
他怕一睡着，就再也見不到她。
不是沒有受過比這更重的傷，卻從來沒有這麼害怕過。
人有了牽掛就會變得強大無比，同時也會變得軟弱，她還在小樹林裡，沒來得及把她帶回來，他就倒下了，她昏迷不醒，肚子裡還有他的孩子，他怎能不怕？
莫掌櫃眉心一蹙，身上有着冷寒的感覺，卻只一瞬便被沸騰的熱流吞噬，之後又是更加深冷的寒意涌上。
平日清冷的眉目隱約流露出痛楚，然而，好似有溫涼的感覺覆上額頭，纖細的手指，帶着絲綢般的柔滑，輕輕撫過他的臉龐，他的肌膚。
那是他熟悉的氣息，是讓他牽腸掛肚的人身上纔有的溫暖氣息。
梓潼輕輕掀開輕薄的絲被，濃重的藥草味撲鼻而來，只見他的身上密密裹滿了白色的紗布，血漬從傷口處滲出，染紅了繃帶，刺目的紅。
梓潼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不敢抱他，只能握着他的手，淚流滿面，“你要是疼得厲害……睜開眼睛和我說說話就不會那麼疼了。”
“你哥哥他們帶我回來了，我一點事也沒有，寶寶也很健康。剛纔我去見了你爺爺，他人很好，看得出來他有多在乎你，爲了不讓你在心裡記恨他，連我這麼一個普通人都能接受，他還說要我陪他下棋，我真的好開心。”
“你睜開眼看看我好不好？我好想你，寶寶也想你……”
“對不起，我真沒用，老是給你惹麻煩……”
莫掌櫃的身體微微掙了一下，下意識地擡了擡手，立刻便有一隻溫軟的小手輕輕覆上他的掌心。
十指相扣，掌心收緊，他得到了同樣執着的迴應，但心口卻有劇烈的窒痛彌散開來，痛得連呼吸都不能夠。
莫掌櫃只覺得痛，痛得睜不開眼，只聽他輕不可聞地低喃，“小藍，親親我……”
“好，親親就不疼了……”
柔軟的嘴脣在他脣上輕輕地摩挲，有溫熱的液體滴上他的臉頰，靜靜滑過肌膚。
他又陷入昏睡中，梓潼握着他的手，在他耳邊絮絮叨叨說不停，說他們的寶寶，說莫爺爺和蘇蘇，說他那幾個哥哥，還告狀說莫晟決嚇唬她，莫老三欺負她，要他醒了替她報仇。
說了很多很多話，最後蜷在莫掌櫃身邊睡着了。
握着他的手，聽着他沉穩的心跳聲，梓潼睡着了臉上還微微帶笑，很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