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來慶賀滿月的賓客散盡, 靈犀正要告辭,馬母進來了,笑說道:“靈犀再坐一會兒, 我們說說話。”
靈犀笑着坐下, 馬母和她閒話間, 說起她的婆母妯娌, 笑說道:“這婆母妯娌難以相處, 就說我和卓芸,卓芸心裡,恨着我吧。”
卓芸忙說沒有, 馬母笑道:“卓芸也是嬌養的千金,嫁過來以後, 我讓你忙做飯忙家務, 手都磨粗了, 能不恨我嗎?”
靈犀沉默着,此刻她不能說話, 卓芸低了頭,過一會兒擡頭笑道:“母親都是爲了我好,我知道的。”
馬母嘆口氣:“就算恨我,我也認了,豐兒如今雖說生意做得很大, 說到底我們不是世家, 就算是世家, 又哪有世代長久的, 我怕, 他生意越大,我越怕, 就怕有朝一日,不慎傾家蕩產,我逼着卓芸學會持家,就是爲了有一日,若你們窮了,知道怎麼將日子過下去,將來你們的兒女,也能跟你學會怎麼過窮日子,不至於窮了,人就垮了,其實人活着往簡單裡說,就是一日三餐,將一日三餐操持好,就能過得好。”
馬母一番話,靈犀聽了心有所悟,又感動不已,原來這天底下,也有真心疼兒媳爲兒媳着想的婆母,心裡對老人家添了敬重喜愛。
卓芸也愣住了,半晌吸着鼻子說道:“今日方知孃親用心良苦,說來慚愧,我心中真的怨過,怨孃親太不開眼,既然富裕了,爲何還要窮着過,孃親,是我錯了。”
馬母搖頭道:“豐兒也說過,盼着我能放開手腳享福,可我心病難醫治,唉,過往的事就不提了,來了平安州後,我一直想念馬家莊,如今你們兒女雙全的,卓芸也學會了持家,我就放心了,我想過些日子回去。我知道卓芸離不了爹孃,你們就在平安州安家吧。”
卓芸流下淚來:“孃親,這怎麼行,既然孃親想念馬家莊,馬豐的生意,也紮根在馬家莊,過些日子我們就一起回去。我是會想念爹孃,可他們有我的四位兄嫂陪着,膝下兒孫滿堂,孃親卻一個人,孃親,我們都回去,一大家子熱熱鬧鬧的,多好。”
馬母擦擦眼角,笑道:“我一個人清淨慣了,我願意一個人回去。”
靈犀笑道:“卓芸有這份孝心,大娘就不要固執了,大娘也享受一下兒孫繞膝的福氣。”
馬母默然半晌,垂下淚來:“我不能享福,我都不該活着……”
卓芸跳下牀來,蹲下身雙臂圈在婆母腰間,頭枕了她肩,若在親孃面前撒嬌的女兒一般:“孃親是馬家的老夫人,我是馬家的夫人,馬豐和孩子們姓馬,馬家莊纔是我們的家呀,我們擇個日子一起回我們家去。”
馬母失聲哭了起來,這時馬豐進來了,他喝了不少酒,有些醉意,進門聽見自己孃親在哭,慌忙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膝行至孃親面前,仰頭問道:“孃親怎麼了?孃親若不高興,打我出氣就是,別嚇着了芸兒。”
卓芸眼中的馬豐,向來篤定從容,這會兒看他無措,也滴下淚來。
馬豐磕下頭去,磕在地磚上砰砰作響,垂淚說道:“孃親,兒這些年未敢有絲毫懈怠,一直在努力,把自己當成三個人來活,想讓孃親滿意,馬家莊一大幫弟兄,都追着您叫娘,可孃親還是愁苦,兒也不知道,怎樣才能讓孃親高興些,前些年孃親催着我娶妻,我好不容易纔遇上芸兒,十分喜歡她想要娶她,就硬逼着她住在馬家莊,看她跟孃親相處甚歡,兒纔敢娶進門,如今有了孫子孫女,孃親還是在哭,兒應該怎麼做?”
馬母哭道:“是我無能,活活餓死了兩個孩子,我對不住你爹的囑託,這麼些年,總夢見他們哭着喊餓……他們都埋在馬家莊的後山,我不在家,他們孤零零的……”
馬豐磕着頭:“都過去這麼多年了,求求孃親了,就忘了吧,實在忘不了,就將旻兒蕙兒當做是他們。”
這時搖籃裡躺着的兩個嬰兒也啼哭起來,靈犀忙過去哄勸,馬母止了哭泣,讓卓芸扶馬豐起來,卓芸過去扶他,他掙扎着不肯起來,頭磕得更響更重,馬母擦着眼淚道:“豐兒快起來,我沒有傷心,我本已打定主意,一個人回馬家莊去,卓芸懂事,說要帶着旻兒蕙兒,陪我一起回去,她真心對我,我一高興,就哭了......”
馬豐擡起頭,額頭上一片青紫,卓芸忙過去爲他擦拭,他一把攥住卓芸的手,流着淚笑道:“就知道芸兒懂事,孃親放心,兒一定努力,讓芸兒多生幾個孩子,讓孃親兒孫滿堂,旻兒大了,早早就成親生子,讓孃親四世同堂。”
馬母笑起來,他們一家子哭着說着笑着,靈犀抱了閬兒悄悄出來掩上了門,仲秋正候在二門外,瞧見她出來,過來接過閬兒笑道:“卓芸不放靈犀走是不是?”
靈犀瞧他一眼紅了眼圈:“原來這天底下也有真心疼兒媳的婆母。”
仲秋揉揉她頭髮,凝神聽她絮絮說着馬家的事,嘆氣說道:“今日才知馬大哥爲何拼命賺銀子,唉……”
二人說着話未到院門口,玉容蹦跳着跑了過來,一把抱住閬兒就親,靈犀笑問:“玉容怎麼來的?等了多久?”
玉容笑道:“我想閬兒了,也想二嫂,搭了別人家的馬車來的。”
仲秋忙問:“你娘可知道嗎?”
玉容點點頭:“知道。”
仲秋這才笑道:“想閬兒想你二嫂,就不想二哥?”
玉容嘿嘿笑道:“自然也想,原來二嫂教的字都會寫了,想認些新的。芸姐姐家的龍鳳胎可好玩兒嗎?”
靈犀跟她說可好玩兒了,改日帶她過去,說着話回了屋中 ,玉容放閬兒坐在榻上,皺眉道:“昨夜裡,大哥大嫂打架了。”
靈犀看向她:“怎麼會打架?”
仲秋也問何事,玉容道:“我知道得也不詳細,大嫂又哭又喊的,說大哥打她,後來大娘進去訓斥一番,今早上起來一看,大嫂的臉又紅又腫,看來確實是捱打了,我悄悄問過三嫂,三嫂只說大人的事,小孩子少管。大哥脾氣那麼好都動手打她,定是大嫂做了過分的事。”
靈犀瞧仲秋一眼,笑問玉容智兒可好,玉容說好着呢。
不一會兒,仲秋去了碼頭,靈犀教玉容寫字。
傍晚仲秋回來,進門笑說道:“靈犀,我們回家一趟。”
靈犀笑道:“知道你要回去,早收拾了包袱,我和玉容吃過飯了,閬兒也餵飽了,仲秋吃兩口,我們就上路。”
說是吃兩口,卻是飯一碗菜幾盤,又盛了湯,坐在仲秋對面,瞧他吃得滿意了,才肯放他出去套馬車,仲秋笑着出去了。
不大一會兒進了廚房,從身後抱着她道:“都要將我慣壞了。”
靈犀洗着碗笑道:“我就是要慣着你寵着你,比對閬兒還要寵,閬兒是個孩子,需要管束,仲秋自己會管束自己,我只寵着你慣着你。”
仲秋臉蹭着她臉,滿足得笑。
出門前靈犀給他披了厚厚的斗篷,上了馬車一會兒問一聲冷不冷,又感嘆着對玉容說:“回頭我也學着趕車,讓你二哥坐到馬車裡來。”
玉容笑得不行:“幾日不見,二嫂對二哥,真是捧在手裡怕摔了含在嘴裡怕化了。”
靈犀捏捏她臉:“說錯了,那是形容父母對孩子的。”
歪頭想了一會兒又笑道:“玉容說得也對,我對你二哥就是這樣,大概是我虧欠他太多了,心疼得不知該如何是好。有時候恨不能有仙術,將他變小了,裝在袖筒裡,又恨不能變出個聚寶盆,讓他不用日日爲銀子奔忙,讓他坐擁書城日進斗金,陪着他遊歷天下,將這些年沒做的事都做一遍,沒享的福也都盡情享受。”
玉容似懂非懂:“我長大後,也想有二嫂這樣的郎君,對我這樣的好。”
靈犀又捏捏她臉:“錯了,你應該有你二哥那樣的郎君纔是。”
玉容道:“我和我的郎君,也要象二哥二嫂這樣。”
靈犀摟過她笑道:“會的,我們玉容一定會得遇良人。”
回了方家村,仲秋徑直來到東廂,隔窗喊一聲大哥,不一會兒冬生出來,兄弟二人來到院門外說話,冬生搓着手道:“仲秋,田契是你大嫂藏了起來,她有私心。”
仲秋笑道:“沒丟就好,大嫂藏起來就藏起來吧,那日想通了再拿出來就是,大哥別爲這個傷了夫妻和氣。”
冬生嘆口氣瞧着他:“仲秋小時候就聰明,書讀得好,葉先生對你頗多誇讚,總說你將來會科舉高中,可爲了給家裡賺銀子,遠走西域經商,都怪大哥不好……”
仲秋忙笑道:“大哥說那裡話,當年本來是大哥要去的,可我想着,大哥穩重老成,就讓大哥在家守着爹孃照看門戶,都是我們兄弟兩個商量好的,怎麼能怪大哥。”
冬生長嘆一口氣:“我昨日才得知碼頭失火的事,仲秋,頭可還疼嗎?”
仲秋搖頭笑道:“大哥放心吧,靈犀將孃家祖傳的畫拿了出來,又買了船,欠債也還清了,過了年就能再買田產進來。”
冬生眼眸中浮起水汽:“都是大哥窩囊,弟弟險些沒命,卻幫不上忙。”
第二日早飯時,冬生說起靈犀賣畫之事,飯桌上一時沉默,如月低了頭,陳守貞恨恨咬脣,好半天劉金錠朗聲笑道:“還是我們靈犀,知書達理不說,孃家又殷實,緊要關頭救我們全家一命,你們也學着點,別淨想着貼補孃家。對了,青山過了年該赴考去了,今日我就登門探望。”
靈犀忙道:“大哥近日一心攻讀,我都不敢去打擾,母親的心意,我一定轉告大哥。”
劉金錠笑眯眯說道:“也好,從今日起,我每日去廟裡爲文殊菩薩上香,保佑青山高中狀元。”
回到屋中,靈犀笑問仲秋:“仲秋也知道我這是瞎貓逮了死耗子,爲何要將這功勞算到我頭上?”
仲秋摟她在懷中笑道:“確實是靈犀的功勞,我沒有說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