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節過後不久, 卓芸興高采烈來告別,說要和馬豐南下去看海運,靈犀爲她高興着, 盼望着她此行能有身孕。
如月也來過幾次, 說今年家裡收成好, 冬生十分高興, 陳守貞肚子大了, 又愛犯懶,就老實呆着,春生總盯着桂蓮, 她也安分了些。
秋去冬來樹木凋零,靈犀肚子越發大了, 她跟周郎中算着日子, 大概就在十一月生產, 方仲秋卻總以爲十月懷胎,算着日子說是冬至前後, 靈犀爲了不回方家村,也不跟他揭破。
因天氣日漸寒冷,身子又笨拙,靈犀除去出門走動,泰半窩在屋中。玉容想念孃親, 入冬後如月接她回去, 說是過些日子再來。
這日方仲秋去了桐城芳兮齋, 順便探望青山, 靈犀隔窗看朔風急吹, 盼望着仲秋早些回來,夏末的時候, 趁着身子輕便,就爲了做了好幾套棉衣棉靴,好在不會凍着。
午後有一人進了院門,跟韓婆子說着話,靈犀隔窗一瞧,竟然是肖大娘。
她忙迎了出去,肖大娘看見她挺着大肚子,失望得垂下眼眸,靈犀讓她進了屋中,瞧她神色惶急,忙問出了何事,肖大娘搖頭道:“我不該來的,實在是沒別的法子,我都快急死了。”
靈犀爲她端了茶,笑說道:“您慢慢說,到底何事,我可能幫得上忙”
肖大娘接了過去:“本來想讓靈犀幫忙的,可你這情形,唉,聽天由命吧,我坐會兒就走。”
靈犀忙道:“大娘且說說看,可是肖贊他……”
肖大娘眼淚就下來了:“靈犀啊,我也沒處說去,我一直以爲他們小夫妻挺好,秋收後到渭城住些日子,才知道二人根本沒有同房,這怡君溫柔體貼,贊兒卻總是冷待人家,唉……我都爲怡君不值啊,這是何苦來呢?”
靈犀心中瞭然,卓芸成親時,看到肖贊身旁沒有家眷,就知道他們依然不睦,嘆口氣說道:“大娘,這是他們兩個人的事,我幫不上忙。”
肖大娘抹抹眼淚:“不是這個,前幾日怡君突然嘔吐,請來郎中一看,說是有了,我這高興,可贊兒一聽竟衝進屋去,說是怡君給他下了藥,他才……其實那藥是我找江湖郎中買來的,可怡君竟承認了,她對贊兒說,我就是下了藥,我下賤,爲了你,使了下三濫的手段,兩人爭吵了一番。我當時心想,無論如何,兩人有了孩子,以後慢慢不就好了?”
靈犀一聽魏怡君有了孩子,也爲肖贊高興,至於是誰耍了手段,她並不關心,反倒覺得早就該這樣,生米煮成熟飯又有了孩子,肖贊喜愛孩子比仲秋更甚,小貓小狗都要抱起來看看,別說孩子了,孩子一生下來,眉眼再象他,石頭也得化了,何況是肖贊?
正高興着,肖大娘接着說道:“可昨日出事了,怡君說贊兒手中握着她父兄的罪證,要治她父兄於死地,給贊兒跪下,求他不要上奏官家,贊兒冷笑着說,你不是冰雪聰明兩廂周旋嗎?以爲我初入官場,撼動不了你的父兄,怎麼如今又來求我?怡君苦苦哀求,他不爲所動,怡君說要喝藥打胎,贊兒說隨你,兩個人僵着,我勸了幾句,贊兒跟我瞪眼,他可從來沒有跟我大小聲過,我一看不得了,又怕怡君喝藥,又怕贊兒闖禍害了自己岳家,我只好將二人鎖了起來,如今這情勢,只有靈犀能去勸勸,靈犀,大娘求你了……”
肖大娘老淚縱橫,給靈犀跪了下來,靈犀忙扶她起來,斟酌着說道:“大娘,肖讚的事,如今我不能再管了,大娘也知道,我已爲人妻,即將爲人母。肖贊和魏怡君都不是孩子,他們自己的事,自己掂量着去辦。”
肖大娘不起來:“我實在是沒法子啊,就想着靈犀若能去勸勸,贊兒興許能聽進去,說起來怪我,當年他和怡君成親前,來了一封信,讓我告訴靈犀,他做的一切都是權宜之計,讓靈犀等他,可我沒說,我只想讓他跟兒媳婦好好的,誰知越鬧越僵……”
靈犀並不把什麼信放在心上,瞧着肖大娘不肯起來,扶額道:“大娘快起來,這不是逼我嗎?”
肖大娘鐵了心:“靈犀不答應,我就不起來,馬車就在外面,你只要露個面,跟贊兒說幾句,我就送你回來,耽誤不了多少功夫,也不會傷着你的身子,靈犀,大娘求你。”
肖大娘死活不起來,靈犀從小沒了娘,肖大娘沒少照拂她和哥哥,靈犀看她白髮蒼蒼淚流滿面,一時心軟。琢磨着我得等仲秋回來,跟他商量商量,又一想,上次在山間亭子中提一句肖贊,仲秋嘴上沒說,不悅了好幾日,此事還是不讓他知道爲好,免得他不快。看看窗外天色尚早,算了算時辰,起身道:“那就走吧。”
出了門叫上韓婆子,路上若有不妥,也能有個照應,韓婆子猶豫着:“萬一仲秋回來,見不到你,還不得急死?”
靈犀估計着時辰,仲秋每次回來都在夜裡,自己快去快回,定能在仲秋之前趕回來,可是萬一路上耽擱,只怕仲秋憂心,回屋在信箋上寫幾行字,貼在了門上,這樣仲秋一回來就能瞧見。
方仲秋到了桐城先去探望青山,與青山談了會兒詩文,出來時正巧碰上週郎中賙濟同,客套幾句,周郎中笑道:“你家娘子就在這幾日生產,仲秋無事就在家陪着她吧。”
方仲秋一愣:“十月懷胎,我算的下月。”
周郎中笑道:“十月懷胎只是虛說,若日子掐得準,其實是九個月多幾天。”
方仲秋心中一急,告別了周郎中,到芳兮齋聽春生簡單說了幾句,用過午飯就往家趕。回到家中卻見院門緊鎖,以爲靈犀出去走動了,進了院門要進屋時,看到門上靈犀留的字,扯下來一看,靈犀說去一趟渭城,去去就回,有韓婆子陪着,讓他不要擔心,方仲秋心中一擰,渭城?肖贊在那兒,可想而知她爲何而去。
顧不上回屋,出門上馬疾馳,出了東城門,沿着官道來到去渭城的岔路口,又猛然勒住了馬繮,去做什麼?見了肖贊再打他幾拳?再把靈犀急出個三長兩短,不如回家等吧,可是她即將臨盆,萬一路上有個閃失……
做事從不猶豫,甚至人生中幾次孤注一擲的方仲秋,鬆開繮繩在岔路口轉着圈,瞻前顧後彷徨無計,心中急躁着,狠命拍一下馬屁股,馬兒嗒嗒嗒往回城的方向跑去,很快沒了蹤影,方仲秋轉過身折了回來,若是傍晚不見人影,再去渭城吧。
不算長的路,走了很久,想起兩年前,他停止了所有的生意,告別了友人和主顧,執意回來。一是大哥在家信中提起青山和肖贊中了舉人,他想着回來資助些盤纏,二來靈犀十六歲了,到了提親的年紀,他也明白自己一去八年,靈犀大概早忘了他,可他卻心心念念,時日越久對她的心思不只沒減淡,反而越來越篤定,他想着,若她尚未訂親,就上門求親去。
回來後,他到了葉家,不想被葉青山拒之門外,靈犀也沒有出來爲他說話,他有些灰心,心中猶疑着,然後靈犀來了,來跟他借銀子,他欣喜若狂,看她亭亭玉立,站在那兒打量着他,他的心都快跳出來了,她比夢中還要好看。
靈犀進了屋中,他假裝輕鬆,胡言亂語着極不正經,聽到她說與肖贊訂親,他假裝不在乎,他打定主意再回西域去,可是後來,青山來拜託他,他想都不想就答應了,他決意陪着她,直到她遂了心意……
後來的事情誰都無法預料,陰差陽錯,靈犀成了他的娘子,他小心呵護着,看靈犀從彆扭到接受,他欣喜着,卻也盼着她能一心待她,也爲此在意彆扭過,那次雷雨之夜,他冒雨在路上疾馳,瘋了一般擔憂着靈犀,在院門外看見她那一眼,他就徹底想開了,放下所有的心思,一心呵寵寵着靈犀,他心甘情願。
到了平安州以後,二人在小院中耳鬢廝磨的,每日都舒心快意,有時候看着靈犀,他覺得她在意他,心裡有他,有那麼幾次,甚至覺得她心裡只有他,可如今,肖贊一有事,她不顧身懷六甲,就立馬跑了過去。
回到小院中,看着葡萄架,想起二人在躺椅上,快活似神仙的時光,手撫上枯藤越捏越緊,一陣風吹過,枯藤下有塵土飛起,直撞進他的眼,他嗆咳着伸手去揉,指尖上沾了淚滴,他愣了愣,隨即扯了扯脣角,今日這眼睛,還真是迷得厲害。
他索性坐了下來,坐着坐着又躺了下去,地上枯草結着霜,又冷又硬,他伸展開四肢,直挺挺躺着看着頭上的青天,青天中不時有飛鳥掠過,孤寂的鳥鳴聲讓他的心一陣陣緊縮,他閉上雙眼,直覺越來越冷,連心上都結成了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