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香湯
半個時辰後，福生回到自己屋裡，卻還是睡不着。
很多時候，人的記憶就像一團亂麻，看似無從下手，可若是找到其中一個線頭，便能牽扯出很長很長。
福生的記憶是模糊不清的，模糊不清的面孔，模糊不清的地方，可當李綺娘說那柿子衚衕的老宅，便是他幼年生活過的地方時，他便想起一件事來。
他第一次聽到柿子衚衕這個地名時，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熟悉感，他記得那晚他坐在月亮下面，吃着炸蠶豆，心裡浮起淡淡的憂傷。
他不知道自己爲何憂傷，因此那晚他吃了很多蠶豆。
好不容易捱到四更天，福生躡手躡腳去了馬廄，給馬蹄子包上布，沒走側門，一人一馬從後門出去。
蘇州街有家名叫露華濃的香湯館，是真真正正從蘇州過來的老字號。
今天有戶人家的女兒要出嫁，露華濃的幾個婆子忙到半夜，把那位姑娘全身上下收拾得妥妥當當纔回來，這會兒剛剛睡下，外面的大門便被敲響了。
該不會是那位準新娘有哪裡不妥，孃家來叫她們過去？
大門從裡面打開一條縫，露出婆子惺忪的睡眼：“有事嗎？”
來人是個生面孔，十七八歲，氣死風燈照在他的臉上，小臉煞白，眼圈漆黑，像極了傳說中的食鐵獸。
婆子送他出來，嘆息一聲，這般鮮嫩的小哥兒，可惜泡澡時不許她們上手，好在只是不讓她們幫着泡澡，她還給修了眉，敷了面。
福生笑了：“對不起，祖母，我回來晚了。”
他知道那個孩子叫阿會，和他一樣，也是經常被管事叫進屋裡的。
管他是小倌還是戲子，管他是男還是女，白花花的銀子纔不分男女。
街上已經有三三兩兩的鋪子開門迎客，福生走進一家成衣鋪子，挑着最貴的買了一身新衣，又去了新京城裡的老字號，給自己買了新鞋新襪。
婆子頓時睡意全無，她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少年，莫非是哪個小倌堂子裡的頭牌，或者是戲班子裡的臺柱子？
天光大亮，福生走出露華濃，烏黑的頭髮梳得整整齊齊，眉清目秀，脣紅齒白，年輕的皮膚白裡透紅，如同剝了皮的煮雞蛋吹彈得破，沒有痘印，沒有黑頭，一雙眼睛神采熠熠。
他不知道要去哪裡，他跑到街上，餓極了便去討飯，叫花子們欺生，追着打他，他拼命逃跑，誤打誤撞衝到齊慰馬前，齊慰從地上抱起他，給他吃點心，又讓郝衝帶他去洗澡，郝衝把他搓得像只紅猴子。
葉老夫人的目光變得模糊起來，透過重重水霧，她努力看清自己的孫兒，她的眼睛捨不得移開。
路過一家早點鋪子時，他進去買了剛炸出來的油條。
這和葉老夫人想像得不一樣。
葉老夫人正準備出去擺攤，武傑大呼小叫地跑到後院，聽到那一聲“小少爺回來了”，葉老夫人怔了怔，然後一把推開武傑，大步向門口走去，聽到動靜的莫語和武瑞也跟着向外跑，葉老夫人率先來到大門口，她看到了門口的少年。
門打開，武傑便看到了站在臺階上的福生。
“我是小濤，我來找我的親人。”
可卻又和葉老夫人想像得一樣，因爲這就是她想像過一千次一萬次，孫兒長大後的模樣。
武傑怔住，轉身便往裡面跑，一邊跑一邊喊：“小少爺回來了，小少爺回來了！”
他不是翻山越嶺踏過荊棘而來，他只是出去遛馬了，回來時買了祖母喜歡吃的早點。
“看我做甚？拿着。”
日上三竿，柿子衚衕歐陽老宅的大門被人敲響，武傑還以爲是顏雪懷和呂英兒落下東西又回來了，小跑着過來開門。
“不晚不晚，祖母能活着等到你，這就不晚。”
昨天福生說過，會把她送回李食記。
後來，他成了福生。
“小韜，你回來了？”
他想起他住過的善堂，童年的清晰記憶是從善堂裡開始的。
少年穿着新衣，站在陽光裡，美好得如同清晨的太陽，眉目清朗，眸光明淨，不沾半點陰翳，周身上下整整齊齊，恰到好處，就連指甲也修成了最好看的形狀。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這少年出手就一錠銀子，婆子一看，竟是比昨天嫁女兒的那家給的還要多。
有一次，他看到管事把一個孩子綁上石頭，沉進善堂外面的河裡。
那時，他最害怕的就是管事叫他來自己的房間，如果他不肯去，管事便不給他飯吃，還讓其他孩子一起打他。
他很害怕，他擔心他也會被管事扔進河裡，於是那天，他撲過去，咬了管事一口，管事吃痛，腳下不留神被絆了一下，摔倒在地，他便趁機跑了出去。
“請問你找誰？”武傑問道。
善堂裡的管事表面上一團和氣，私底下卻以虐打孩子爲樂。管事喜歡挑着很小的孩子下手，最喜歡的就是一邊喝酒，一邊用蘸水的竹片抽打他們幼嫩的皮膚。
“有事，我要泡香湯。”
這就是她的孫兒，不用滴血驗親，只看那張臉，她就知道，這是她們家的孩子。
國公府裡，李綺娘收拾妥當，坐在屋裡等着。
見他走遠，婆子這才重又關上大門，露華濃的生意是從下午開始的，這個時辰還不到上客的時候。
她想像中的孫兒，受盡欺凌，歷盡磨難，而眼前的少年，健康明亮，神采飛揚。
孫兒站在門口，絲毫沒有陌生人的突兀，就好像那門口的石階，他已經走過無數次。
善堂的後牆處有個狗洞，那個洞很小，但是他也很小，他順利地從狗洞裡逃了出去。
“哎喲，貴客迎門，快點進來。”
她其實也能自己走的，可是擔心被人盯上，所以福生說要送她走，她便答應了。
她看看屋角的滴漏，這個時辰了，福生怎麼還沒來？
不對，今天早上過來給國公爺取早食的，也不是福生，而是國公爺的小廝，以往在國公爺的飯食上，福生從不假手於人。
是不是昨天聽了自己的那番話之後，那孩子受了刺激，賴在牀上不肯起來了？
那是她閨女會做的事，別人家的孩子應該不會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