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菜刀
顏雪懷是被尖叫聲驚醒的。
睜開眼睛，她看到一個女人，那女人揮舞着手裡的菜刀，向着面前的男人發瘋般砍下去。
“打死你，打死你，敢欺負我女兒，我要打死你！”
她的眼皮似有千鈞重，全身燥熱，覺得自己彷彿要被烤化一樣，喉嚨裡發不出一點聲音。
這是做夢，還是到了陰曹地府？
眼前的景象一次次被黑暗代替，只有女人淒厲的聲音一直迴盪在耳邊
那女人是誰？
這會是那個女人嗎？
莫非她終於記起了那些封存已久的記憶？
她要看清楚女人的臉，她要記住那張臉。
顏雪懷用力去咬自己的舌尖，疼痛令她徹底清醒。
不是做夢，這裡也不是地府，女人聲嘶力竭的喊聲，男人汩汩流出的鮮血，這一切都是真實的！
這是一座破廟，神龕裡的木像已經不知所蹤，也不知道以前供奉的是哪位神明。
不遠處有隻被打翻的陶罐，米粥灑了一地。
在兩軍交戰的關鍵時刻，小皇帝連下兩道聖旨，臨陣換帥，令定國公齊慰親自帶領一萬齊家軍進京護駕！
這樣看來，遷都實是太皇太后這十幾年來唯一的明智之舉。
老郎中邊說邊咳，這次忘了用帕子掩着嘴，郝衝後退幾步，嫌棄地說道：“行了行了，這一盒子那銀什麼丸全都要了，來人，給他們二十兩銀子，拿上銀子快走。”
第三天中午，定國公齊慰與他的一萬人馬終於來到新京城外。
早有等待的官員在城外迎接，郝衝策馬來到齊慰面前，輕聲道：“國公爺，福王爺和衛公公，以及兵部的韓侍郎全都來了。”
“快，燒死她，把那個小的留下。”
平城多冷啊，距離山海關不足千里，在太皇太后看來，這已是苦寒之地，否則當年她也不會把福王轟到這裡來。
他打開藥箱時，郝衝看到那裡面整整齊齊碼了十幾個這樣的木匣子，除此以外，還有各種瓶瓶罐罐。
小徒弟被驚得張大了嘴，嚎嚎嚎，這當官的欺負人！
朝廷臨危遷都，無可厚非，可是卻沒有安撫百姓，反倒令百姓人心惶惶，上有貪宦趁機斂財，下有強匪爲患百姓，各地的父母官不但沒有作爲，反而暗中把家眷財帛送往新京，百姓們看到當官的跑了，他們更以爲大勢已去，認爲大魏要完了，有的也往新京跑，有的索性做起了無本生意，搶官眷，砸鋪子
“小姑娘還在發燒早點咳咳早點請大夫就好了咳咳再耽擱下去就沒命了咳咳你們命好遇上老夫死不了.咳咳咳.死不了.咳咳咳.”
小徒弟在老郎中的後背上拍了幾下，口齒伶俐地向郝衝解釋：“官爺啊，若是如今還在藥鋪子裡，小人的師傅一準兒是要開方子的，可現在即便是開了方子也抓不到藥，您別小看這藥丸子，這是小人的師傅親手製的，以往在藥鋪子裡，就這麼一盒就能賣二十兩銀子，唉，咱們命苦，東家沒給遣散銀子，咱們手裡也就這點兒藥了。”
李綺娘崩緊的身體終於鬆弛下來，她手上一鬆，菜刀落到地上。
小徒弟手腳麻利地從藥箱裡取出一隻木匣，木匣裡分成兩排，放着十顆蠟丸。
他環視着破廟裡的衆人，沉聲說道：“動手！”
齊慰微微眯起眼睛，他打量着面前的女人，這女人單薄瘦弱，應該是沒有武功的。那個小姑娘只有十四五歲，站着的時候身子還在打晃，應是正在生病。
這些人有兵刃，他們會殺人，他們同樣會傷害她的女兒，她不能放下刀，她也不能倒下，只要她還有一口氣，她也要把女兒護在身後。
郝衝的眉頭鎖成川字，劈手奪過小徒弟手中的木匣，見那木匣上貼了張兩指寬的紅紙，上面用簪花小楷密密麻麻寫着兩行字，銀連丸，後面便是用法和用量，與小徒弟剛剛說的一般無二。
聽到“衛公公”三個字，齊慰眼中閃過一抹厭惡，他微微頷首，催馬上前緊走幾步，然後翻身下馬，把馬鞭扔給福生，向着迎面走來的福王抱拳行禮：“老王爺，您怎麼親自來了，愧煞我也。”
“抓住她啊，快！”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少年已經絕塵而去。
傳令兵跑出破廟，迎面撞上郎中和他的徒弟。
齊慰恰好擡起頭來，看到那郎中的病態，蹙起眉頭，問道：“請不到其他郎中了嗎？”
郝衝一怔，他差點忘了，這婦人也有傷，好像還傷得不輕。
李綺娘卻像是沒有聽到，後背上被燒傷的皮膚火辣辣的疼痛，她努力挺直背脊。
隨從話音未落，破廟裡的情況便有了變化。
小徒弟先是拿出一顆蠟丸，想了想又拿出兩顆，遞到李綺娘面前，說道：“先給你女兒吃一顆，一個時辰後若是還沒有退燒，就再服一顆，若是退燒了，便每隔三個時辰便服一顆。”
後背上的衣裳被火燒爛了，現在披着件趕路穿的粗布衣裳，粗糙的布料磨擦着傷處，疼得她直冒冷汗，她搖晃了一下，勉強才站穩了身子。
可是現在，她卻不得不拿出她原本用來切菜的刀，去保護女兒，保護自己。
“那刀染了血，咱不要了。”她拍拍李綺孃的手，輕聲安慰。
郝衝回道：“這陣子逃難的人越來越多，那些流民如狼似虎，就連鎮上的鋪子也被搶了十幾家，醫館藥鋪也不敢打開門做生意，生怕一個不小心招來匪人，這位老郎中是在路上遇到的，說是坐堂的藥鋪也讓流民給搶了，生意做不成，東家把他們給遣散了，咱們的人找過去時，這老郎中和徒兒正抱着藥箱子在路邊哭呢，說是東家的銀子都給搶了，連遣散費也沒給他們。”
郝衝拿過那隻罐子，打開蓋子，一股清涼的味道撲面而來。
“郎中來了！”
“你們要去哪裡，家裡的其他人呢？”齊慰問道。
李綺娘被兵士突如其來的動作嚇了一跳，下意識地要出手搶奪，顏雪懷連忙拽住她的衣襟。
小徒弟伸出一根手指：“一，一”
“趁着那小的還沒死，快點開開葷，孃的，老子好幾年沒嘗過女人的味道了。”
女人剛剛殺死那個漢子，驚懼之下已經脫力，此時只是掙扎了幾下便被這兩個惡漢制住。
雖然不知道這家姓顏的何許人也，齊慰在心裡已經對這家人多了幾分輕視。
裕王大軍已經攻克杭城，距離舊京只有一步之遙。
幾聲驚叫之後，那三個意圖染指母女的惡漢橫屍地上，與先前被女人砍死的同伴躺在一起，其他人則被打暈了扔出破廟。
裕王的生母孟氏、裕王妃江氏皆出自中原名門，太皇太后唯恐再入洛城就是羊入虎口，以前的鐘愛之地，如今在太皇太后看來已是龍潭虎穴，否則她也不會把新都定在平城。
“把刀放下！”一名軍士暴喝。
幾個漢子衝上來，有人從火堆裡抽出沒有燒完的木頭打向女人的後背，火星子捱到衣裳便燒着起來，女人轉過身來，怒視着那羣猙獰的惡漢。
秉筆大太監衛明緩步走過來，兵部、禮部的四位侍郎跟在其後，五人相繼與齊慰見禮，齊慰神情淡淡，對衆人寒暄幾句，便下令大軍城外紮營，他僅帶百人進城，跟隨福王去行宮見駕。
破廟外面，傳來兵士的大嗓門，一看就是戰場上養成的習慣，明知國公爺就在裡面，他們也不會壓低聲音。
齊慰對身邊的郝衝說道：“傳令下去，兩個時辰後繼續趕路。”
裕王起兵，勢如破竹，太皇太后和太后，帶着剛剛繼位的小皇帝遷都北上。
“你這郎中不開方子的嗎？”郝衝問道。
郝衝轉頭看去，小徒弟說得沒錯，那婦人的頭髮被火燒了不少，枯黃卷曲散在肩頭。
福王抹一把渾濁的眼淚，哽咽道：“行宮設在小王府裡，小王無能，讓聖上和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受委屈了。”
舊京在遍地錦繡的江南，太皇太后卻鍾愛富貴雍容的牡丹，便把行宮設在洛水之陽的洛城，每年都會去住上幾個月。
少年咬咬嘴脣，忽然翻身下馬，向着破廟走去。
顏雪懷有些無奈，這個娘殺伐果斷，連命都能不要，卻捨不得一把菜刀。
母女之間的互動，看在齊慰眼裡，他在心底默默嘆息。
馬上的隨從嘆了口氣，壓低聲音說道：“七爺，這種事咱們不能管，想想您的身份，咱不能因小失大。”
罐子上同樣貼着一張兩指寬的紅紙，上面寫着清焰膏三個字。
定國公府齊家，自太祖興兵起，已守護大魏柴氏五代君王，如今的小皇帝是第六代！
同伴拍拍他的肩膀，一臉同情：“下次少說幾句。”
隨從拿出二十兩銀子過來，小徒弟麻利地接了，放進藥箱裡。
小徒弟被嚇了一跳，指着正在給女兒喂藥的李綺娘，嗑嗑巴巴地說道：“她的頭髮，頭髮讓火給燎了.”
老郎中用髒帕子捂着嘴還在咳，瘦削的肩膀一抖一抖的，郝衝覺得下一刻這老頭就會把肺給咳出來。
齊慰想不起朝廷裡有姓顏的官員，或許不是有官身的，而只是尋常百姓。
“郝將軍，那婦人也受了傷，您讓這郎中先不要走，連帶着給這婦人也看看。”
安全了，她們現在安全了.
男人的聲音渾厚低沉，帶着屬於上位者的氣勢，如同暮鍾晨鼓，讓李綺娘混亂的情緒漸漸平復下來。
“殺人了，這娘們兒殺人了！”
如果不是時逢亂世，這位母親也就是一個尋常婦人，燒菜煮飯，看着人間煙火，守着自己的小家。
是那個病得快要死去的小姑娘！
破廟後面的小路上，三騎策馬而來，忽然，爲首的少年猛的勒住繮繩，透過破廟斷裂的牆壁，他看到一個瘦弱的身影揮刀砍向對面的漢子！
那是個小姑娘。
“你怎麼知道這婦人是燒傷？”郝衝沉聲問道。
老郎中的藥果然見效，顏雪懷已經漸漸退燒，只是依然虛弱，郝衝擔心她們跟在隊伍後面影響行軍，讓人騰出一駕板車，讓母女倆坐在板車上，跟着拉載糧草的騾隊一起前行。
色壯慫人膽，趁着女人身上起了火，兩個惡漢撲上來，去搶奪她手裡的菜刀。
女人口中的新京，便是以前的平城，如今大魏朝新的都城。
菜刀咣啷一聲掉落在地，一個漢子彎腰去撿，卻見一隻小手搶在他前面把菜刀拿了起來。
兩個時辰後，定國公齊慰的軍隊再次開拔，向着新京的方向而去。
郝衝被他咳得心煩，對小徒弟說：“你師傅連自己的病都治不好，他的藥能管用？”
沒等他把“一百兩”三個字說出來，郝衝大手一揮，道：“給他一兩！”
眼皮愈發沉重，睡意襲來，顏雪懷又陷入混沌之中，不知身在何處，也不想醒來。
李綺娘雙手接過，連聲道謝。
少年沒有說話，他轉身走上斜坡，縱身上馬，指着那名話多的隨從說道：“你留下，想辦法把你帶的那些藥交給那對母女。”
福王是太宗第三子，高宗的弟弟，太皇太后的小叔子，只不過他比太皇太后年長許多，已是年逾花甲。
齊慰眉頭微鎖，因爲女兒病了，家裡其他人便把她們母女扔在路上，不管不顧？
破廟一側，正在看軍報的齊慰擡起雙眸，不經意地看向角落裡的那對母女，見那婦人踉蹌着終於站穩，便收回目光，把看完的軍報扔進火堆裡，又拿起另一份軍報。
齊慰嘆了口氣，裕王的兵馬距此四千餘里，中間還隔着長江天險，朝廷的軍隊即使再是沒用，也能勉強支撐一兩年，可是他一路北上，看到的卻是民不聊生，匪患四起。
李綺娘這才反應過來，訥訥說道：“那把菜刀是祖傳的。”
郝衝鎖着眉頭，他派出去請郎中的那兩個手下該不會是聾子吧，這老頭自己都快要咳死了，還能給別人治病？
他對身邊的隨從說道：“找個郎中給她們治傷，那個小姑娘還病着，也一起看看。讓她們跟在隊伍裡，一起進京吧。”
“七爺，咱不能去啊，齊慰的兵馬就在附近，萬一被.”
福王老態龍鍾，步履蹣跚，抓着齊慰的手老淚縱橫：“國公爺，太皇太后日日盼你進京啊，你總算來了，有定國公在，陛下與太皇太后安矣。”
已經熄滅的火堆重新燃起，火光熊熊，顏雪懷被李綺娘抱着蜷縮在破廟一角，她的身子滾燙，可是一顆心卻平靜下來。在她的記憶裡，她從未與人如此靠近，這種感覺很陌生，但.真好啊，好得像夢一樣。
老郎中的說話聲伴隨着咳嗽，斷斷續續傳來。
老郎中聽到小徒弟的話，似是想起自己的悲慘遭遇，咳得更厲害了。
李綺娘疲累交加，剛剛閉上眼睛，聽到外面傳來的聲音，李綺娘一個激凌，睡意全無，她連忙撐着地站起身來。
郎中花白頭髮，佝僂着腰，走路一步三喘，若不是有他那年輕力壯的徒弟攙扶着，說不定自己就要倒在路上。
兩個漢子手上一鬆，那女人便掙脫出來，顧不上後背上的燒傷，她掙扎着撲向自己的女兒，劈手搶過那把菜刀，如同母雞護着小雞崽一樣，擋在女兒身前。
他正欲開口，卻見那小徒弟重又打開藥箱，從裡面取出一隻拳頭大的小罐子。
郝衝心裡冷哼一聲，看來這師徒倆從藥鋪裡沒少拿東西出來。
身後傳來女兒嬌嫩的聲音：“把刀放下吧，那人是大官兒，他不會爲難我們的。”
一名兵士上前，將菜刀撿了起來。
忽明忽暗的火堆後面站着幾個人，那些人的臉上是錯愕和驚懼。地上的男人衣衫襤褸，已全無還手之力。
“哼，你小子倒是眼尖，你這瓶藥膏子又要賣多少銀子？”郝衝沒好氣地問道。
小徒弟抹一把眼淚，帶着哭腔說道：“有藥，咱們有藥，就是師傅他老人家捨不得吃.”
然後毫不猶豫地翻身上馬，追着少年而去，只留下那名隨從站在風中凌亂
李綺娘依然緊緊握着手裡的菜刀，因爲太過用力，手指已經泛出青白，她的臉上身上都是血，有別人的，也有她自己的。
“你不要害怕，我是定國公齊慰，他們是大魏將士，那些人欺凌婦孺，已經處死，此刻你是安全的。”
隨從一怔，苦着臉說道：“七爺，那些藥是王妃給您帶的”
定國公齊慰？
大魏將士？
“行宮設在何處？”齊慰低聲問道。
火光搖曳，小姑娘步履蹣跚，用盡全身力氣砍了下去，那漢子躲閃不及捱了一刀，鮮血順着手臂流淌下來，按着女人的兩個漢子嚇了一跳，他們誰也沒有想到，那個病得快要死了的小姑娘竟然也敢殺人。
“死不了咳咳咳.我死不了咳咳咳。”
十幾名兵士衝了進來，將火堆旁的衆人圍了起來，一條人影走進破廟，步履矯健，沉穩如山，目光卻如鷹隼般銳利。
郝衝看看正在專心看軍報的齊慰，索性叉着腰，走到那老郎中面前，老郎中咳得連話也說不出來了，看到面前二郎神一樣的郝衝，老郎中連忙用一塊髒兮兮的帕子掩住嘴，憋得老臉通紅。
不用細問，只看名字就知道這是治療燒傷的。
說着，李綺娘拉着顏雪懷跪地磕頭。
剛剛他們在破廟門外，看到那幾個惡漢欲對這母女二人行兇，而同在破廟裡的流民卻連一個出手相助的也沒有，這對母女雖能拼死反抗，可若他不是恰好途經此處，此時這母女二人定然已經凶多吉少。
忽然，一個小兵打扮的隨從快步跑了過來，這是齊慰身邊的福生。
破廟後的少年早已停下腳步，身邊的隨從發出一聲低呼，用只有主僕三人才能聽到的聲音說道：“是齊慰。”
女人單薄瘦弱，臉上溼漉漉的，不知道是汗還是淚。她的眼睛裡血紅一片，如同一隻保護幼崽的母獸。
李綺娘怔了怔，說道：“小婦人夫家姓顏，我們一家要去新京，家裡人已經先行一步，小女染病，就落在了後面，沒想到被那些惡人盯上，一路尾隨到這破廟之中，小婦人多謝官爺相救。”
臨行之前，齊慰叫來郝衝，低聲說道：“你找兩個上了年紀的婦人，送那對母女回家。”
郝衝在營地轉了一圈兒，清一水的男人，哪有上了年紀的婦人？
算了，他還是親自去送吧，這對母女是被國公爺救下來的，又不是見不得光的事，堂堂正正，又不求回報，還用得着借他人之手把人送回去嗎？
不用，有他堂堂從三品定遠將軍就足夠了！
開新書了！寶寶們，想我了嗎？啥，昨天剛見到？那就讓我們繼續相親相愛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