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陳氏的房間裡依舊是常年的香菸繚繞,她微閉了雙目,嘴裡唸唸有詞,雙手在不停地轉動着一串佛珠。這串佛珠本是普通的檀香木所制,被許陳氏積年累月地摩挲着,早就變得光滑瑩潤,隱隱有光。
童貞娘捧了一個茶盞,輕輕地推開門。撲面而來的香菸讓她下意識地皺了皺眉頭,卻立刻掩飾住不快,換上殷勤的笑臉。
“娘!”
許陳氏停了手上的動作,睜開了眼睛。自從許家玉出嫁後,許陳氏放下了一大樁的心事,吃得下,睡得着,乾癟的雙頰稍稍豐潤了一些。
“二郎媳婦,有事?”
“沒事,就是想陪娘說說話!”童貞娘輕快地將手中的茶盞小心地放到許陳氏的手邊,道,“娘,您嚐嚐,這是二太太給我的鐵觀音,我嘗着倒是清香醇口得很。”
許陳氏聞言放下佛珠,拿起茶盞淺淺地呷了一口,又放回桌上,臉上看不出喜惡。
“怎麼樣?”童貞娘陪着笑問道。
許陳氏只是微微點了點頭,卻道:“我見你最近宗長府上走得勤,家裡的事也不大上心了。”
“娘,你可是冤枉我了。小妹嫁出去了,家裡總共也就這幾口人,我便是想操心也沒什麼可操心的。”童貞娘叫屈道,“元寶在他外婆家住着,二郎又是十天半月纔回趟家,大郎白天都在私塾裡,後院那裡我手也伸不到。院子的地我每日可是掃兩遍,給元寶二郎縫的夏衫也都差不多好了。”童貞娘這番話半真半假,她篤定許陳氏不會真的出去細細查看。
“你成日往宗長府上跑,可有聽到什麼風聲?”
“風聲?”童貞娘眼珠子一轉,試探着問,“娘說的是……”
許陳氏卻不接話了,又微微合上眼皮,轉起了手裡的佛珠。嘴角邊的兩道法令紋又深又長。
童貞娘乾笑了兩聲,道:“也沒啥,不過是聽說宗長府上的三姨太惹惱了二老爺,整日裡窩在自個兒房裡不出來了——怕也是沒臉出來了!”
“她先頭不是最得寵嗎?”
“娘又不是不知道。男人嘛,就是送個仙女擱他面前新鮮一陣也就拋到腦後了。”童貞娘自覺失言,又訕訕笑了兩聲,道,“他們府上的僕婦慣會見風使舵,拜高踩低的,聽說四姨太這肚裡的孩子懷得金貴。宗長府上請了好幾個有名望的郎中來把脈,都說是個男胎,喜得二老爺什麼似的,囑咐二太太定要護着四姨太平安將孩子生下來。”
童貞娘說到這兒。臉上突然現出了幸災樂禍的笑來。饒是二太太平日裡再是擺出正房大度的姿態,這會子暗地裡腸子怕是都要悔青了吧。光提防了那個京城裡來的狐狸精,沒想到眼皮子底下最不起眼的那個倒是出了紕漏。
童貞娘想到這兒,不由得又暗自慶幸,幸虧她將二郎攥得牢牢的。即便是整月的不着家,她也篤定二郎在外頭沒什麼花頭。要知道,她特意將元寶送到自己孃家養,除了縣城裡有好先生外,更是給自己找了個隨時進城的由頭。
許陳氏神色微動,半晌才道:“沒想到她竟有這般好命,原來我先前都看低了她。”
“要不是鸞喜攀了我們家這一層關係。二太太哪裡會看得上她?”童貞娘撇撇嘴,有些不屑。她見過幾次鸞喜,懷着身子,人變得白胖了些,褪去了做小丫頭時的青澀。遍身羅綺,滿頭珠翠。舉手投足間竟也帶了一絲不容小覷的貴氣,讓童貞娘心裡酸不溜丟的——滿打滿算,四姨太也才十五歲,可馬上就要母憑子貴,一步登天了!
“算起日子來。生產也就在這個月了吧?”
“還是娘記性好,按日子就在這個月的月末。二太太早就找了三兩個穩婆,都說四姨太年紀小,骨盆狹窄,怕是生產不容易。”童貞娘眼中閃過一絲惡毒的光,“聽說三嬸都開始準備紅雞蛋了,照我說還得等等。說不準這福氣太大了,四姨太又太年輕,無福消受也說不準呢。”哼,得意了十個月,看你掙不掙得過那道鬼門關。
許陳氏不滿地瞟了童貞娘一眼,道:“二郎媳婦,你這說的是什麼話?四姨太好歹也算是我們本家,又是我們老宅子出去的人,若是她能平平安安地生下一個兒子來,二郎以後也算是有個助力。”
童貞娘知道這話說得不錯,可是一想到以後全家都要去奉承這個原先的燒火丫頭柴火妞,心裡便有些不是滋味。她趁機道:“娘,雖說是背靠大樹好乘涼。這兩年也因爲二老爺我們家的日子也體面了許多,可是來日方長,我們也得謀劃謀劃,長年窩在人家的屋檐底下也不是個事兒啊!”
許陳氏瞪了眼睛,喝道:“你可別安生日子不過,給我起什麼幺蛾子!我知道,你一門心思想搬回到縣城裡去。”
“娘,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
“你別和我說這些,出城容易回城難!”許陳氏順了口氣,又想起那些不順心的事來,“你也不想想,咱們家落到這境地拜誰所賜?”
這話一下子戳到了童貞孃的死穴。
許陳氏不等她分辯,又道:“有這胡思亂想的閒工夫,倒不如將堆在廂房的那一堆商陸好好理理,看看能不能換幾文錢,放着也是白放着,又佔地方,看着沒的讓人憋氣!”
童貞娘不甘,道:“娘,我知道您老人家是求穩妥。可是二郎還年輕,若是一輩子給人當掌櫃——他甘心,我還替他不甘呢。二老爺是對我們家有幫襯,可是若不是二郎他有些真本事,哪能掌着二老爺名下的兩處要緊鋪子?娘,你也不是不知道,二老爺可不比老宗長,是有求必應的活菩薩。那回咱們家被鄭小瑞那廝逼得走投無路的時候,二老爺怎麼對我們的,我可這輩子也忘不了!”
許陳氏想起那回許德孝的閉門羹,不由地長嘆了一口氣。
童貞娘見許陳氏臉色有些鬆動,心中一喜,趕緊切到她此行的目的:“娘,聽說姑爺在縣城開了家鋪子。”
許陳氏沒有意外,淡淡地應道:“賣什麼?”
童貞娘將許陳氏的表情收到眼底,心裡有些吃味,看來王有虎事先和她通過氣。果然是應了那句老話:丈母孃看女婿,越看越滿意。
“姑爺那手木匠活,可是絕了。”童貞娘將自己不滿的情緒隱藏起來,“賣的也不是什麼粗苯傢什,只給縣城出名的鋪子訂做些奇巧的小匣子——又不費大力氣掙的銀子又多,最妙的還不用自己去招徠生意。”
許陳氏嘴角難得露出一絲笑意來,點着頭道:“我看他就是個腦子活絡的!”
童貞娘腹誹,要不是許家玉早將生米做成熟飯,你哪裡看得上王有虎,不是嫌棄人家家境差沒學問。她面上卻笑盈盈地道:“可不是說呢,我看小妹這一兩年也沒白等。別的不說,姑爺疼我們小妹可是疼到了骨子裡,這回又開鋪子做買賣的,說到底小妹那少奶奶的命,是怎麼逃也逃不掉的!”
這番話說得許陳氏是滿面放光,連連點頭。成親後,她見許家玉倒是比在孃家的時候樣貌更出挑些了,也不像之前那般悶悶的,也變得愛說愛笑了,看王有虎更是中意了幾分。
許家玉懷了身子還沒顯懷,王有虎倒是比她這個做孃的還要緊張,這個不許吃,那個不許動的,比村裡最黏糊的碎嘴子還要囉嗦幾分。許家玉也不嫌他囉嗦,只是含了笑含情脈脈地看了他。
許陳氏看着倒是放了一百二十個心。她原本咬死不放讓榆樹莊王家出三十兩聘金,就是爲了給許家玉防身用的——小妹性子和軟,嫁到外村,不在她眼皮子底下,她着實不放心,有錢壯人膽,要緊的時候可以救命!
童貞娘哪裡知道許陳氏的心思,道:“娘,這城裡的鋪面租金幾何,別人不知道,我們家可是再清楚不過了。我和二郎原本想着若是姑爺手頭一時緊,我們攢了幾個辛苦錢可以給他湊個份子。”
許陳氏這回聽明白了,她當了幾十年的掌櫃娘子可不是白當的,馬上抓住了童貞娘話裡的重點:“你們想入股?”
既然話說開了,童貞娘也就不藏着掩着了,若是能得了許陳氏的支持,即便王有虎的鋪子開張了,他們也能將錢參股進去——除非王有虎敢在新婚的當頭得罪了丈母孃。
“我和二郎是有這個想法。娘說自己開鋪子不容易,又聽說姑爺想開木器行——姑爺在木匠活上是拿手,旁人沒的比,可二郎在管鋪子上也有幾下子。親裡親眷的,互相幫襯也是應該的。”明明是自己想佔便宜,偏生被童貞娘說得像是自己要去幫忙似的。
許陳氏笑道:“我看姑爺腦筋活絡,吃不了什麼虧!”
童貞娘急了:“娘,當年爹做生意聽說也是翻了幾個跟頭纔在縣城裡站穩的。姑爺是門外漢,我們自家人都不去幫還有誰去幫?再說了,這縣城裡開鋪子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單單不起眼的地段一個小鋪面,總也要三四十兩銀子纔拿得下來。這銀子,還不知是怎麼東拼西湊過來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