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善若從如意繡莊回緣來包子鋪的路上,默默地想着林二嫂和她說的話。
和如意繡莊的林二嫂結交了快一年了,從原來純粹的生意上的來往,到慢慢地親近起來,也能說些有的沒的了。
林二嫂本就是個乖覺的人,又兼一個寡婦獨力支撐了一個鋪子十幾年,早就練得八面玲瓏了。她見莊善若總是攬些精細的繡活回去做,知道她等着用錢。再略略一打聽,便將許家的事打聽個*不離十,心裡不由得起了惺惺相惜之感。
鋪子沒人,林二嫂不由得多和莊善若說了幾句話:“許大嫂。”
“哎!”莊善若揣着懷裡一兩多銀子的繡資,想着接下來幾個月的生計有了着落。
林二嫂卻只顧側了頭,端詳着莊善若。
莊善若倒被她看得不好意思起來了,不由得道:“林掌櫃,你光看我做什麼?”
林二嫂笑:“我見你長得跟從畫裡走出來似的,偏生又生了雙巧手。”
“林掌櫃取笑了。”
“哪裡,我這鋪子要不是你,生意哪能那麼好?”林二嫂道,“那些精細的繡活,我只交給你才放心,交給旁人,我這心一直揪着——你知道,那些有錢人家的太太小姐像是比我們多一竅心眼似的,一丁點兒的瑕疵都能被她們找出來。”
莊善若抿嘴一笑,道:“我倒是要謝林掌櫃,給我介紹了這些好主顧。”
林二嫂誠心地道:“我知道許大嫂也是實誠人,我也就明人不說暗話了。”
莊善若略略吃驚:“林掌櫃請說。”
“我看許大嫂像是急着用錢的樣子。”
“是。”
“你這手繡活雖說無雙,可是要單單靠着這雙手掙大錢,可也不是容易的事。”林二嫂眨眨眼睛,“我年輕的時候也是做繡娘出身,手藝雖比不上許大嫂,可在一班姐妹當中也是出挑的。那時候我孃家境況不好,我日繡夜繡。也沒掙上幾兩銀子。後來嫁了個丈夫,略有薄產,知道我愛擺弄這絲啊線的,就幫我開了這家繡莊。得。我才知道,繡娘手藝再好,也不過是撐不着餓不死。”
莊善若略略吃驚,不知道林二嫂和她講這些做什麼。
“我這眼睛年輕的時候用得狠了,夜裡倒是有些模模糊糊的看不清爽了。”林二嫂下意識地揉了揉眼睛,道,“繡莊裡每件繡活抽二成的佣金,雖不算多,可是你要知道一個略有些名氣的繡莊裡有數十個繡娘。我開了十幾年的繡莊,開得也算是順風順水。給我家妞兒準備了豐厚的嫁妝,也攢了些養老錢。”
莊善若不明所以,也不知道該怎麼搭話,只是含笑聽着。
林二嫂瞭然地一笑:“我說這些,可不是塌自己的臺。我和你投緣。少不得提醒你一句。接些繡活給自己貼補些脂粉錢倒也罷了,若是想着靠做這個掙銀子養家的,那倒要思忖再三了。若是憑了許大嫂的手藝,自個兒開個繡莊,門檻怕是都要被踩爛了。”
“這……”
“我年紀大了,也淡了做生意的心思。等再過一兩年我家妞兒出嫁了,我就等着抱外孫了。這一攤子生意也要漸漸地收了。”林二嫂誠心誠意地道,“只可惜我那麼多的老主顧,若是能轉給你倒不啻是美事一樁。”
“林二嫂說笑了,我哪有開繡莊的本事?”
“你若都沒這本事,那天下也就沒幾個人有這能耐了。我給你出個主意,你只做那些有錢太太小姐的生意。繡一條金貴的裙子可不比繡帕子來錢快?”
莊善若感激地道:“林掌櫃,還煩勞你替我打算。”
“嗐,說這個做什麼?我也不過是白說一嘴。開繡莊看着瑣碎,其實也不算太麻煩。你只需租一個小小的鋪子,找一兩個繡娘給你打打下手。只接那些有錢人的活計,憑你的手藝,早就能獨擋一面了。若是你有這個心思,我倒是可以介紹些主顧給你。”
莊善若有些動心,卻老實地道:“這倒是個好主意,不過我眼下怕是不能。”
林二嫂點頭:“我看你這麼辛苦,忍不住多嘴給你指條道兒。都說男人是樹,女人是藤。可我看這天底下,不依附男人過得好好的女人,也是大有人在的。旁人看輕我們,我們自個兒可不能看輕自個兒。”
……
莊善若慢慢地踱着。
開繡莊?她是想也不敢想。不過聽着林二嫂的話,似乎這也不是什麼遙不可及的事情。
客源的事林二嫂給解決了,這個最重要的事情不用愁了;找一兩個繡娘,也容易,等如意繡莊不開了,找幾個談得攏相熟的也不難;難就難在銀子。
莊善若苦笑了一聲,除了入到緣來包子鋪的十兩銀子,她也就剩下一兩零點,能當個什麼用?
她搖搖頭,趕緊將這個不切實際的念頭打消了,可是心頭卻不是沒有遺憾的。
經過善福堂,莊善若不由得駐足。
店堂依舊,招牌依舊,只是裡面的故人卻早就不在了。
莊善若很有些悵悵然,不由得想起了劉昌,想起了春嬌,心頭頗有一絲物是人非之感。
正要快步離開,突然善福堂門口一晃,有個衣着華麗的婦人正和夥計說着些什麼。莊善若覺得那婦人有些面善,忍不住多看了兩眼。原來竟是劉昌的寡嫂。
莊善若之前只見過她兩回,印象卻是很深。容長的臉兒,澀白的面色,還有那往下撇的嘴角,無一不呈現出苦相;再加上畏畏縮縮的神情,就像是白日出巡的鼠兒,看着讓人又憐又厭。
可是再一細看,那婦人既像又不像。至少此時在善福堂里昂了頭大聲訓斥夥計的婦人,哪裡還有之前半分畏縮的影子。
莊善若驚詫於短短三兩個月對人改變的巨大,正在暗自感嘆之際。夥計得了訓誡,低頭哈腰地退下去做事了。那婦人無意間擡起頭來往外一瞥,卻恰好和莊善若打了個對眼。
依舊還是容長的臉兒,不過臉色卻紅潤多了;原先呆滯的雙眸,此時卻像是得了活水的魚兒,靈活了許多,更帶了幾分精明;頭上的釵環,身上的佩飾,無一不是表明她富家奶奶的身份。
莊善若暗暗吃驚,卻見那婦人厭煩地翻一翻眼皮,瞬時將眼睛移了過去,提了裙襬進後堂去了,倒是這背傴僂了這麼多年,一時還沒能挺直。
劉郎中老兩口子年紀畢竟也大了,玦哥還小,自然料理善福堂的擔子就落到了劉昌寡嫂的身上。這本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可是不知道爲什麼,莊善若隔了這許多故事再次看到劉昌寡嫂,心裡竟有一種說不出道不明的奇怪的感覺。
這種感覺很微妙,就像是第一場寒潮下來,身上起的一層雞皮疙瘩;也像是見到了冰冷滑膩的毒蛇,從心裡泛出的下意識的厭惡。
不知道,莊善若也說不上來,總是覺得怪怪的,或者是爲劉昌嘆息,或者是爲春嬌抱屈。
善福堂的變故何曾不是人生的縮影,曾經被命運當做塵芥打掃到無人問津的角落的,突然時來運轉,重新被簇擁到舞臺的正中,擁有了呼雲喚雨的能力。
莊善若悶悶地想着,拐過街角,傳來了雙生兒的歡呼:“來了,來了!”
下學回來的賀千賀萬穿着一色衣裳,一左一右地牽住了她,歡歡喜喜地道:“姑姑,你總算回來了。”
莊善若含笑:“怎麼?”
“娘正等着你開飯呢。”不知是雙生兒中的的哪個快嘴道,“叔叔等不及,嚷嚷着怪我娘放跑了你;倒是小伍叔叔篤定你一準會回來。”
“娘做了一桌好吃的,就等着姑姑呢。”另一個想起那一桌的盛饌,大聲地吞了一口口水。
莊善若莞爾,趕緊攬了雙生兒往賀家走去。
緣來包子鋪只做早上和中午的生意,過了晌午便早早地打烊了。縣城裡的人也沒有夜裡吃包子的習慣,即便是在外做活的,到了夜裡,也總要趕回家去和家人吃頓團圓飯。
所以等莊善若走到緣來包子鋪的時候,發現三間店堂只剩中間的一間沒有上門板,伍彪的腦袋在門口一探,立刻又縮了回去。
莊善若抿了嘴暗暗一笑。
芸娘圍了圍裙趕緊將莊善若拉進去,道:“善若,你可回來了,我可是受了賀六好一頓排揎,說是又沒把你留住。”
莊善若不好意思地笑道:“和如意繡莊的林掌櫃多說了一會話,竟就晚了,倒害得芸娘姐久等了。”
“哪裡的話!來的剛好,來的剛好。”芸娘笑得舒心,道,“這頓飯可是耽擱了好幾個月,好不容易你也在,小伍也在。我也就做包子拿手,做飯炒菜的也就過得去,到時候你可別嫌!”
雙生兒在一旁眨巴着眼睛只顧流口水。
莊善若本想着推辭,趁着還早,趕緊轉回連家莊去。可是芸娘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實在是不好拂了她的情面,便只得含笑應了。
芸娘樂滋滋地往雙生兒的屁股上各輕拍了一掌,喝道:“你兩個趕緊洗手去!今兒來客人,可別再毛毛糙糙的!學堂裡先生是怎麼教的,可得把那斯文樣擺出來!”